第84章 ? 84、084
84、084
柳韶光和徐子淵匆匆趕到江府時, 江府門口已經挂上了白幡和白燈籠,柳韶光咬了咬嘴唇,心裏還有一絲恍惚, 江永懷真的就這麽去了?分明昨天還好好的,還和衆人有說有笑。
可是細細想來,一切又都有跡可循,就好像, 江永懷特地等着柳璋考完縣試,鄭重其事地讨要了柳璋一個承諾,安排好自己的後事後,便從容離去。
旁人覺得猝不及防,但對江永懷而言, 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就仿佛, 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陽壽還剩多少。而後順着這個壽數,一天一天地, 将自己的後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徐子淵的心情更為複雜, 昨天江永懷那個眼神,分明是知曉了他病重的原因。即便如此, 江永懷卻依舊坦然地走向死亡。如今想來,徐子淵也要說一句, 江永懷确實是值得敬重的對手。任誰處在他的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靈堂已經擺好, 江家在京城本就沒有什麽親戚, 前來吊唁的人寥寥無幾, 愈發顯得靈堂慘淡可憐, 江舅母哭暈過幾次,整個人都麻木了,木然看着衆人,柳韶光叫了她好幾句,她才微微回過神來,定定地看了柳韶光許久,這才認出了柳韶光,還未開口淚已先落,“是阿韶啊,你表哥他……他好狠的心啊!說走就走,讓我和你舅舅白發人送黑發人,你說他怎麽就這麽走了呢?我的永懷啊——他是我懷胎十月掉下來的肉啊——”
“你給我閉嘴!”
誰都沒想到,一旁的梁媽媽會突然爆發,厲聲呵斥了江舅母一句。
別說江舅母了,就連江舅舅都被梁媽媽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給吼懵了。回過神來後,江舅舅當即沉下了臉,瞪着梁媽媽怒道:“大膽!我們還沒怪罪你對永懷照顧不周,你竟然還敢吼起主人來了?誰給你的膽子?”
梁媽媽狠狠瞪着江舅舅和江舅母,仿佛和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忽而戾聲笑道:“誰給我的膽子?你說誰給我的膽子?誰說永懷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不是!他是我的孩子,是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柳韶光腦子一炸,求助般地看向徐子淵。梁媽媽來上這麽一出,要是把江永懷真正的身份爆了出來,那麽大家都要完蛋!
有些事情,和陛下通了氣,暗中處理好,和明面上嚷嚷出來,那絕對是兩回事。
梁媽媽這是發瘋要拉着所有人給江永懷陪葬嗎?
柳韶光神情一厲,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大聲斥責梁媽媽,“你失心瘋了不成,一個奶嬷嬷,舅舅舅母心善讓你一直照顧表哥,沒想到還把你的心給養大了,真把表哥當成你的孩子了?還記得你當年來府上應征奶嬷嬷時是怎麽說的嗎?你的孩子,早就死了!”
“我的孩子沒死!永懷就是我的孩子!”梁媽媽凄厲地叫了一聲,雙目充血恨恨地瞪着江舅母,“明明我才是他親娘,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的也是我,但是他總是對你更親近些!就算臨死前,也要把你們托付給可信的人。我呢?我是他親娘!他連提都沒有提過我一句!”
“那只是證明一切都是你的妄想!”柳韶光飛快地打斷梁媽媽的話,趕緊吩咐護衛,“愣着幹嘛?快把她押下去!”
“憑你們,也想拿住我?”梁媽媽譏诮地看了護衛們一眼,轉身就逃。她本就對江府極為熟悉,留有不少後路,又備着辣人眼睛的粉末,仿佛早就盤算好了似的,沒過多久就逃脫了護衛的包圍,不見了蹤影,聲音還回蕩在靈堂之上,“你們再怎麽不相信,永懷也是我的親生兒子!江家那兩個蠢貨,想想永懷是在哪裏出生的,再想想永懷的名字是哪位大師給你們取的?這麽多年都沒發現,說句蠢貨都是擡舉了你們!”
“再好心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的親生兒子,一出生就讓我扔了,你們不是說自己有福氣嗎,那就看看你們的親兒子有沒有你們這樣的福氣,能被人撿了,福大命大活下來!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再告訴你們一聲,你們的親兒子,生出來,右耳底下就有顆紅痣。江永懷你這個廢物!我白□□心照顧了你這麽多年,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到頭來還不如養條狗!”
被梁媽媽這一通攪和,江舅舅和江舅母一時間也忘記了悲傷,直到護衛來請罪,說未能抓到梁媽媽,江舅母才如夢初醒,兩只手緊緊抓住江舅舅的胳膊,迫切地追問他,“你聽到梁媽媽剛剛說了什麽嗎?永懷不是我們的兒子?那我們的兒子呢?我的兒子!”
江舅舅受到的驚吓同樣不小,下意識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示安撫,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當年妻子确實是在外頭生的孩子,永懷的名字,也确實是一個過路的老道士特地登門取的,這一樁樁的,都能同梁媽媽說的對上,饒是江舅舅在生意場上呼風喚雨幾十年,見多了大場面,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舅母卻突然開口道:“眼睛!永懷的眼睛,像梁媽媽!仔細想想,永懷的臉盤子同梁媽媽也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她故意劃破了臉,平時又總是低着頭,這才沒讓人察覺!”
江舅母越說越覺得是那麽回事,江舅舅仔細想想,好像江永懷确實不大像他們夫妻兩個。但這世上不像父母的孩子多了去了,江舅舅還真沒放在心上。如今江舅母這麽一說,倒讓江舅舅有醍醐灌頂之感,這麽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柳璋聽得直撓頭,他本來還在為江永懷傷心來着,結果梁媽媽突然來上這麽一出,柳璋人都傻了,左看看右看看,慢慢挪到柳韶光身邊,小聲問柳韶光,“姐,接下來要怎麽辦?”
柳璋也不是沒去過別人家吊唁,也見過有人在靈堂前鬧事,問題是,這事兒也太離譜了,表哥不是親表哥,現在假表哥死了,真表哥不知道在哪兒,柳璋連哭都不敢哭了。
摸着良心說,這麽多年的情分不是假的,死者為大,柳璋也願意為假表哥掉幾滴眼淚。
但現在,他是真的不敢哭了。
柳韶光同樣心情複雜,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有些無措,下意識地看向徐子淵。
徐子淵沒有和江家多年的情分,以局外人的身份來看,看得更透徹,壓低聲音對柳韶光姐弟道:“舅舅舅母還留有個念想,也不錯。”
柳韶光一怔,而後看着正在互相回憶過去的舅舅和舅母,雖然眼中還有悲切之色,但相比于方才那樣的萬念俱灰,确實又多出一絲亮光。
柳韶光心下一定,腦海裏又忍不住回想起昨天梁媽媽差點失态痛哭的模樣,忍不住猜測,對于江永懷的突然離世,梁媽媽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方才那番話,雖然讓人恨得牙癢癢,仔細想想,也有頗多可以斟酌之處。
梁媽媽,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徐子淵低頭看了看柳韶光,繼續小聲開口,“暗衛已經追上去了。”
柳璋撓了撓頭,覺得這個世道變化太快他有些看不明白,想了想,柳璋還是湊到江舅舅身邊,弱弱問他們,“那這喪事還辦不辦了?”
靈堂都擺了突然被告知裏頭的人不是自家人,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離譜的事嗎?
這一點上,江舅舅和江舅母毫無疑義,異口同聲道:“辦!”
到底是親自養大的孩子,人都不在了,總不能讓他曝屍荒野,就當給親兒子積德了。
江舅母想到梁媽媽的話就恨得直咬牙,“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狠毒的人?口口聲聲說永懷是她親兒子,人沒了還要被她罵廢物。當初永懷也不知道背地裏吃了多少苦頭!”
江舅舅神情一頓,心裏到底還是對江永懷生出幾分芥蒂,不忍心讓他曝屍荒野,卻也沒辦法再像一開始那樣對他掏心掏肺甚至恨不得把命都給他了。
人死如燈滅,再多恩怨是非,便讓它随風而逝吧。
江舅舅嘆息一聲,終于冷靜下來,拍了拍江舅母的手背,“我們盡快啓程,帶着永懷回鄉安葬,就葬在祖墳吧,族譜上改一改,嫡子改成養子,同族老們解釋一番便行。他日找到了兒子,再帶他去認祖歸宗。”
“這……”江舅母的神情有些猶豫,“族老們會答應嗎?”
“永懷身上還有個舉人功名,族老們哪會不答應?”
這一番話下來,江舅母的情緒也穩定了不少。雖然沒了一個兒子,但親生兒子下落不明,江舅舅和江舅母顯然也不會總是沉浸在喪子之痛中。
兩人當即決定,明天就走了,回到江南就讓人去打聽,當年在破廟周圍,有沒有人撿到過一個孩子,耳朵底下還有一顆紅痣。
柳韶光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心中不知該喜還是該嘆息。對于舅舅舅母而言,這大概,才是最好的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