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囊錐露穎 6
張狂懶懶擡頭,骨節分明的手指點着自己下巴, 道:“怎麽拍?”
幾人來到場地間, 張狂去把帶着斷箭的衣服穿好, 道具組在斷口處抹上點紅漿, 制作出血液潤出的效果。
被剛才張狂舉動吓到, 王導演也不敢再碰夏知陶,只是領着她站在鏡頭外面指揮道:“小張你往右一點。”
張狂半跪着, 向右邊挪挪身子,連帶着渾身的斷箭也跟着抖了一抖。
“好的, 現在想象一下你女朋友被人劫持了。”
話音剛落, 王導演就被張狂的眼神吓得一抖——
那目光如同滔天巨蟒,信子吞吐, 蜷縮着陰冷殺意,好似要把他噬食入腹。
夏知陶:“……”
王導演扶額,無奈地說道:“張狂, 你是一個将死之人,又不是魔教教主!”
誰說我不是魔教教主了?
張狂:“……哦。”
王導演和她解釋到:“眼神不要這麽兇狠, 放空一點, 要帶點惆悵哀愁。”
你都要挾持我家桃桃了,你讓我怎麽“惆悵”?我不召出漫天劍雨幹掉你算客氣的了。
兩個小弟在旁邊圍觀。
陸謙觀望了一會, 感覺王導演的“劫持”一說可能不太靠譜,夫人要是被劫持了張狂怎麽可以冷靜的下來,更別說演出嵇願離死前的哀愁感了。
從沒指導過演戲的他躍躍欲試,開口建議道:“不能想象是被劫持了, 老大你想象一下夏小姐受傷了?”
Advertisement
又是被劫持又是受傷的夏知陶:“……”
張狂思索了兩秒,萬般哀傷忽然湧上面容,連帶着眼角也有些微微泛紅,似乎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王導演皺着眉頭點評:“不對,這眼神又太可憐了,不符合嵇願離的性格。”
張狂:好累哦你到底要我怎麽辦,兇也不行扮可憐也不行,躺平裝屍體行不行。
糾結了半天還沒完成,張狂生無可戀地半跪着,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可以站起來。
岳斂聲正巧卸了妝,換完衣服準備走了。她看那邊拍攝還沒完成,便過來看了眼:“怎麽了?還沒拍完呢?”
王導演嘆氣:“還卡在這最後一幕上,小張她不知道怎麽的,試了很久一直都沒法入戲。”
岳斂聲望着面癱着臉的張狂,心下了然:“對于新手來說死亡戲的确是最難拍的,而且嵇願離這個角色本身也很複雜。”
岳影後将散落的頭發挽了挽,微微笑着,說:“我來幫忙吧。”
其他方面且不論,只看演技的話,她作為金獎大滿貫影後确實很有發言權。
。
張狂懶得再繼續半跪着,她改為坐在地上,左腿伸長而右腿曲起,手臂便搭在膝蓋上,目光在岳斂聲身上冷冷掃過。
岳斂聲第一天就被她的威壓吓得不行,但這十天下來也習慣了些。她優雅地在張狂身邊蹲下,搭在肩膀上的秀發垂落幾束,是個有着獨特氣質的美人。
在稍遠處看着的夏知陶望着兩人服飾一黑一白,一坐一蹲,一恣意一內斂,倒好似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忽然就心裏梗了梗,有些不舒服。
岳斂聲和張狂分析:“你覺得自己是哪出了問題?”
張狂“哼”一聲,道:“沒死過。”
“……這不是重點,”岳斂聲嘆氣,頭疼似地扶額,“如果實在沒有辦法把自己帶入角色的話,你或許可以試試情感代入法?”
張狂道:“什麽意思?”
岳斂聲解釋說:“就是從你自身的經歷中找到和戲中場景重合的部分,把那個時候的情歌重新拿出來體驗一遍——姑且也算是表演吧。”
她試探着問:“你要有沒有過無法實現的祈願,或者十分重視、卻最終失去的的人和物?”
對于嵇願離來說,憐妃便是她的皎潔月光,是她求而不得的溫暖,是她所向往的自由——哪怕她明明清楚的知道,以前的童年玩伴已經和她的“憐妃”稱號一起,被重重鎖鏈永遠囚于宮闕之中。
岳斂聲見張狂的神情變了變,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絲細微的波動,繼續說: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自己重新放入那段回憶中,重新體驗一遍當場的場景。”
張狂重重嘆口氣,神情有些許不悅。
岳斂聲站起身走回場後,沖王導演比了個OK的手勢,“開始拍吧。”
張狂沉默地半跪着,眼睑将光一絲一毫地覆住,湮沒在黑暗之中。
她驀然睜眼。
王導演心中一驚:沒錯,就是這種感覺,甚至隐隐約約的感覺張狂的“表演”,要比嵇願離的祈願要更加沉重。
機不可失,王導演連忙沖指揮片場,配合着張狂開始錄制鏡頭。
張狂渾身都在顫抖着,卻又在極力地壓制住自己情感,觀感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她啞着嗓子,嗓子中混雜着一絲血氣,卻絲毫不掩彌漫冷意:
“要殺便殺,何須廢話連篇!”
聲音仿若寒劍铮然出鞘,完全不似一位棄甲負弩、再無退路的殘兵敗将。
箭雨漫天。
嵇願離神色忽然就輕松了下來,仿佛卸下了所有負擔。她眼中是一片澄澈的湛藍天際,飽滿的似乎要自眼角滴落。
“翦翎贈你,星月贈你,”
聲音像是風掠過枝頭枯葉,輕而聽不真切。
“願自此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太真實了,洶湧的情感沉甸甸地壓着胸口,使人喘不過氣,實在不像是演出來的。
岳斂聲小聲說:“王導……她改了詞。”話雖如此,她卻毫無責備之意,反而有幾分贊許,“雖然是臨場發揮,但改的很好。”
王導點點頭,他沉默地望着張狂阖上眼,身子一松便倒在地上。
“卡!”
。
屍體忽然就睜開了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張狂默默地撐着地面,爬了起來,問:“王導,過了嗎?”
“過了過了,”王導演拼命鼓掌,“一條過,非常好,演技爆發啊。”
張狂松口氣:“過了就好。”
她把衣服道具脫下,活動下有些僵硬的手腳。
陸謙顯然已經入戲了,又咬住手帕淚眼汪汪地看着張狂,感覺《池中魚》作者真的是魔鬼啊,居然把嵇願離那麽好一個人寫死。
他憤憤地想,等他回去就買那麽十筐八筐的刀片,統統寄到作者家裏去吓死他。
張狂拍拍手,走過來沖着夏知陶笑道:“我去卸妝換衣服,稍等一下。”
她的衣袖被推至上方,露出修長白皙的手臂,肌肉線條微微隆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上去賞心悅目。
夏知陶點點頭,“好,我們在外面等。”話雖這樣說,她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張狂在椅子上安靜地坐着,化妝師則拿着小刷子等工具與酒精,小心翼翼地将黏着在皮膚上的紅漿以及傷口特效清洗掉。
張狂本就話少,平時也懶得去和劇組的工作人員或其他演員們搞好關系。此刻她緘默不言,神色晦暗不明,化妝師也沒感到有什麽奇怪。
收拾完後,四人一起往外走。
兩個小弟因為老大拍完戲了,十分興奮地蹦蹦跳跳,一路吆喝着。
陸謙建議:“我覺得我們應該有個慶功宴什麽的!”
宋慕昭大喊:“同意同意!”
張狂失笑:“這只是一個小配角,戲份本來就沒多少 ,開什麽慶功宴。”
夏知陶倒是不同意了,她推推張狂,笑着說:“小小的慶祝一下也是好的,走吧。”
張狂對夫人自然是有求必應,于是宋慕昭領着幾個人,找了家據說是很有名的中餐館吃飯。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就算是拍完戲的慶功宴了。
兩個小弟不能太晚回家,所以他們吃完飯後,就被各自家裏派來的司機們給接走了。
剩下張狂和夏知陶兩個人,夏知陶擺弄着手機,調出地圖來看。挺湊巧的是,飯店剛好離夏知陶住的小區不是很遠,大概十幾分鐘就可以走路回去。
倒是可以省下一筆打車費,而且這晚上打車也不能說是很安全。
“我送你回家吧?”
張狂詢問。
路燈的光落在她眉間,連帶着那機械的光色也帶上了幾分溫柔,漣漪似的層次蕩開。
夏知陶點點頭。她走上前,用指尖碰了碰張狂的手,張狂便反手握住她。
盡管在寒風中呆了許久,她的掌心依舊溫熱,令人安心。
呼出的熱氣在空中凝聚成一片小小的水霧,白煙似的袅袅而升,不一會便消散不見了。
兩人牽着手,在街道上慢慢走着。
很快就到了夏知陶的公寓門口,夏知陶在包中翻找着大門ID卡與家門鑰匙,張狂便安靜地站在樓梯下面一些等她。
夏知陶拿出鑰匙,對張狂說:“那我走了?”
張狂笑着點點頭,“晚安。”
夏知陶轉身,門卡貼在讀卡器上,發出“滴”的一聲。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一聲很輕很輕的聲音,缥缈而不真切,似乎馬上就會被那風吹散在空中。
“桃桃,”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她回頭,張狂還是望着自己的方向,露出個稍有些孩子氣的笑容。她像個小孩似的,丢了顆自己藏了很久的糖果,顯得有些落寞難過。
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夏知陶快步沖下了幾層階梯,手臂環過張狂脖頸,将她整個人摟在了懷裏。
淺而淡的木槿花香散在風中,張狂摟住夏知陶,将自己埋在她的肩膀處。過了大概十幾秒,她輕輕地推開對方,笑着說:
“沒事了。”
張狂站在門口,一直望着夏知陶進門,上樓。等着窗簾後的燈光驀然亮起,她才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