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淩晨三點。

楚斐然蹲坐在落地窗前,蒼白修長的指間夾着煙,火星快要燒到了他的皮膚。他的臉倒映在濕漉漉的玻璃窗,一吐一吸間早已氤氲了冰冷的玻璃窗。濕冷的霧氣是他吐出的濁氣,沾在了藏着霓虹燈的玻璃窗上,他覺得自己像是髒了那片玻璃,眼睛裏泛上自我厭惡,用袖子擦拭那片霧氣。

剛剛下了場暴雨,一道驚雷落下,他也醒了,醒得突然,醒得措不及防,所以點了煙,坐在這裏發呆。

不出半響,又再次起霧,他又擡手,重複了這個動作好多次,最後他呆愣着放下了手,看水滴帶着霓虹亮色沿着玻璃窗滑落,再和另一顆結合,在這個過程中小水滴的顏色會改變,從藍色變成了紅色,再到橙色或白色,最後當它找到了自己的伴侶,它們變成了全新的顏色,屬于它們的顏色。

楚斐然的眼睛有些濕潤,倒映着碎光,像大雨帶着城市五顏六色的燈海落在了裏頭。他的神色天真,帶着驚喜,盯着玻璃窗看了很久,連霧氣也不擦了。

這是好的預兆嗎?

他最近不會失眠了,只是偶爾會做做夢。他夢到了姥姥,夢到了姥爺,夢到了楚家,夢到了…季言之。

小時候的季言之。

一個和現在溫柔的少年全然不同的小男孩,膚色雖然是一樣的蒼白,眼睛也是一樣的黑,但那個小男孩陰郁,沉默,暴躁,帶着和他年齡不相仿的早熟,只有看了他才會笑。他的溫柔,他的稚氣,他的可愛,只有在他面前才顯露。他說他會保護他,他說他不會讓他受傷。

那個小男孩會帶他玩模型,和他說故事,陪他看他根本不喜歡的“膽小狗英雄”或者是“阿甘妙世界”等諸如此類的肥皂動畫片,會帶他偷偷翻牆,帶他跑去附近的公園回來一起挨顧阿姨和姥姥姥爺的罵,那時候那個和他一樣瘦弱的小男孩會站到他身前,對氣急敗壞的大人說:“是我逼他出去的。”

楚斐然笑了,笑着笑着就流淚了,他其實真的很愛哭。

他抱着膝頭,埋着頭悶聲哭,雨又再淅淅瀝瀝地落下,煙滅了,落到了地上,殘餘的火星在黑暗裏像星星落入深淵,帶給裏頭的人希望。

故事的開始總是很簡單。

那時候他們住在某座城市的市郊。

那是座寧靜致遠的富人區,自己打從有記憶開始便住在那兒,從未出過門。春天裏陪伴他的是姥姥的花草,夏天和他玩的是濃蔭和蟬鳴,秋天和他說話的是落葉,而冬天他有姥爺溫暖的書房。

那座小小的複古歐式洋房有姥爺和姥姥的疼愛,外頭的小花園種植着各種花草,彌漫的花香和姥爺的茶香構成了楚斐然的孩提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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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燦的陽光透過細嫩藤蔓纏繞的支架,在一老一少的身上留下斑駁剪影。小小的孩子趴在姥爺的膝頭,稚嫩的童音嬌憨,無憂無慮,“姥爺,小然什麽時候可以再看到爸爸媽媽啊。”

何老先生也想念女兒,輕輕嘆了一口氣。儒雅的老人輕輕撫上了外孫那張神似女兒的臉,笑着說,“媽媽出了趟遠門,等蟬鳴聽不見時,媽媽就回來了。”

可那時候的楚斐然還小,讀不懂姥爺浸透了歲月的溝壑裏所填滿的哀傷。

楚斐然每一年都在等蟬鳴結束,可入了秋,過了冬,又是下一年,他還是等不到爸爸媽媽的身影。

當年的小少爺雖被養得嬌貴衿傲,但長了歲數,也開始明白爸爸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可他還是會和其他小孩一樣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會登上閣樓看向山下的繁華都市。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随着季言之的到來,小男孩所有的幻想得到了滿足。

大概是十歲那年,他還記得他們初見的那天。暮春三月,莺飛草長,姥姥養的花在那年開得嬌豔欲滴,随風飄搖像是美人起舞。

本來趴在床上看書的楚斐然被鳴笛聲和嘈雜的人聲吸引到了陽臺。小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站在欄杆邊往外看去,隔壁荒置多年的小別墅搬來了新的一家。一夥人自卡車內搬出沉重的家具,上頭暗沉浮誇的花紋宛若張牙舞爪的怪獸,這令楚斐然不禁蹙起了眉頭。

這家的品味好差哦。

小少爺頓時失了興趣,想要轉身時,餘光瞥見了一道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的小男孩宛若隔絕了外界,仿佛面前嘈雜的人聲與他無關。

楚斐然悄悄地墊起腳想要看得清楚些,那小男孩好似和他有心電感應似的,也轉頭朝他的方向看去。

這是楚斐然第一次見到同齡人。

兩個小男孩四目相對,站在陽臺上的人眼神天真純粹,溫暖的初春陽光将小孩眼底的驚奇展露無遺,而站在陰影下的孩子穿着考究,斯文貴氣,但他面色蒼白,一雙眼睛宛若精致漂亮的黑珠子,卻不顯剔透晶瑩,古波無光。

楚斐然思索着要不要打招呼時,有個女人走了過來,娉婷婉約,像姥姥花園裏随風搖曳的連翹。那個女人蹲下身,握着男孩的肩膀,紅唇含笑,似乎在哄他。那個小男孩被她牽走了,可他回首看了他好多次,卻仍舊被牽進了陰沉的房子裏。

楚斐然看了半晌便再次返回屋內。嘈雜聲一直持續到中午才消停,随着汽車引擎聲漸漸遠去,一切才恢複了寧靜。

山間綠葉郁蔥,不見盡頭的小道旁是兩棟比鄰的歐式小別墅,宛若一副靜谧安好的油畫。

這一切仿佛就是電影的開端—從未踏出過家門的小少爺遇見了來自外面世界的小男孩,而兩人也在某個明媚的午後成了朋友。

那天楚斐然趁姥姥姥爺不注意,偷偷地爬上了一顆樹。那顆樹的枝桠粗大,綠葉将春光揉碎,撒在了小男孩身上。楚斐然躲在樹冠裏,耳邊是鳥鳴和風聲,他雙手撐着下颚,趴在樹中平坦的地方,悄悄地遙望着遠方。

那是小男孩想去的地方。

微風拂起他的額發,也牽起了小男孩的手,把他帶向了遠方,他随風席卷過那座城市,在湛藍的天空與飛鷹齊飛、再經過濃綠的樹林與小鹿嬉戲,他見到了小溪、河流,順流而上到了廣袤無垠的大海。

那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海鷗展翅,溫柔的海浪拍打着沙灘,他躺在溫暖的陽光下,享受熱沙的溫度和清涼的海風。楚斐然在幻想裏愉悅地眯起了眼睛,仿佛他真的到了那些地方,時間慢慢地流淌,他在裏頭度過了個慵懶的午後。

可當他想要爬下樹時,卻害怕了,那顆樹相對于成年人來說并不高,但對于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有點高了。每當他要嘗試往下爬時,雙腿卻因高度而顫抖,柔嫩掌心都被粗糙的樹皮摳破了。

楚斐然跪在樹上左顧右盼,像在一座孤島,因孤立無援而急躁恐慌,淚水布滿了眼眶卻不敢喊姥爺…

“你怎麽了?”

一把稚嫩的童聲忽然響起,楚斐然問言一頓,連忙往那聲音的方向爬去。那顆樹高于兩家之間的圍牆,粗大的枝梢也橫梗兩家,而聲音是從隔壁家傳來的。

楚斐然膽怯地伸出手,然後迅速地抱着面對隔壁家的枝桠,見到是同齡人,連酷蓋的形象都不要了,淚痕布滿了一張漂亮的臉,開口時都帶着顫抖的哭腔,“我不敢爬下去…”

“你的家人呢?”江語一張小臉蒼白,眼睛還是又大又黑,雖然比同齡人高,但并不顯得他強壯,只讓他本來清瘦的身體看起來更加孱弱。

“我不敢叫他們…”

樹葉簌簌作響,兩個男孩對視,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當年的樹冠在小孩眼中像是快要籠罩了蒼穹。

江語由下至上看着他,半響道:“你跳下來,我接住你?”還微微擡起了手。

“你…你有病啊,你那麽小,跳下去我們都完了。”楚斐然還沒被恐懼扯斷理智,看着他T恤下瘦削的身體和細瘦的手臂,忍不住吐槽道,“你太瘦了!”

江語收回了手,左顧右盼後道,“你等等。”說完就趕緊往小花園的一角的倉庫跑,似是不放心一般又倒了回來,“我會救你的,你別哭。”

楚斐然抱着枝桠,看他單薄的背影,再看他胡亂地翻出個小梯子。男孩艱難地抱着梯子,發梢汗津津的,在陽光下閃爍着光,像漂亮的碎鑽一樣,讓楚斐然都忘了流淚。

江語把小梯子搭在圍牆上,在樹下走了一圈,找到一個最合适的位子後,再把小梯子搭上去。其實圍牆和樹根本不算高,所以小梯子可以勉強抵上楚斐然所在的地方。

楚斐然看了眼梯子再看下方握着梯子兩側的江語,并沒有動,還慢慢收緊了抱着枝桠的手。

“你小心爬下來,我在下面呢。”江語看他,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只有汗水增添的生動,還有兩頰因熱度而泛起的薄紅,兩只不算大的手緊緊地抓住梯子,怕他不放心還道,“我不會讓你受傷的。”

明明聲音是壓抑着的緊張。

或許是江語的眼神太過認真,或者是午後的陽光太過明媚,又或者是小孩都會有的冒險精神,楚斐然動身了。

一切仿佛被靜止了,鳥鳴、風聲、婆娑都宛若潮水遠去,他們這一角隔絕了外界,沒人注意到這裏發生的事情,只有綠葉切碎的光影,還有無聲無息地将兩人纏繞的緣分。

“不怕,沒事的,不怕啊,我在下面呢。”明明汗水都浸透了他的掌心,明明一顆心髒在胸腔裏頭緊張的狂跳,明明兩條腿都在輕輕顫抖,但江語面上還是冷靜的,像個小大人一樣不停地安慰楚斐然。

當楚斐然的腳終于踩上了柔軟的草坪的時候,江語的手還緊握着梯子,因此他站在了江語身前,或者說他的懷裏。兩個小男孩的呼吸紊亂,心跳如雷,方才的驚慌還有餘燼,江語緩了緩,剛要開口就被楚斐然轉身就抱住了。

春風倏然一吹,緣分不小心在他們之間打了個死結。

江語有些無措,兩只手不知如何安放,他和外界從來沒有過親密接觸,沉郁的男孩,面對天真柔軟的小少爺也顯露出了小孩的無措,“我…我…”在他感受到肩膀被濡濕的那塊布料時,他閉上了嘴,小手掙紮着,最後還是抱上了他。

“我好…害怕…啊…”

楚斐然趴在他的肩頭,顫抖着抽泣,奶香沐浴乳混雜着綠葉潮濕的味道,像是樹林裏誤入人間的小精靈,江語無聲地抱着他,小小的掌心拍着他的背脊,任他在自己的肩膀上哭。

那就是故事的開始。

“姥姥,姥爺,你們還好嗎…”

在好幾年前每個寒風凜冽的夜晚,他的夢裏還是他們,可後來就沒了,變成了黑色還是血色的手在撕扯着他,夢裏也是,現實也是,每日生活在謾罵和貶低裏,他深知自己是惡心的爛人,靈魂都是臭的,血都是髒的。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

這一切都是真的,甜甜的夢都是真的,他終于可以嘗試,去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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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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