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49
“夫人。”
江婉華坐在窗邊,低頭看着書,“嗯。”
“少爺回來了。”
“哦。” 江婉華的尾音上揚,似是愉悅。她合上書,偏頭看向女仆,溫柔又親和,卻讓對方的頭垂得越發低,不敢和她對視。她笑着問道:“你覺得,我的乖兒子會不會把那個小男孩帶回來?”
“不…不知道…”
江婉華沉吟片刻,想起在顧湘提交回來的觀察報告裏,她那安靜的兒子學會了帶人偷跑,還會維護人,優雅清貴的女人摩挲着書皮,勾起淡色的唇,皮笑肉不笑地喃喃道:“我的好兒子,有了親密的好朋友呢…”
粉紫色的彩霞暈染了夜空,夕陽緩緩落下,黑暗歸來,搖曳的枯敗樹枝像這座宅子的爪子,要把人拖入富麗堂皇的大宅裏。
“媽媽。”
江婉華聞言轉過頭,朝他笑道:“小語,回來啦。” 仿佛季言之只是出去玩了一會。
“都長那麽高了。” 江婉華穿着黑色長裙,眼神溫柔,沒有一絲發瘋的可怖。她走過來牽他,帶他到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冰冷的手像屍體,發間的貓眼石耳墜像能看透人心。
季言之在看到江婉華的時候,有股比之前更瘆人的寒意沿着他的脊骨慢慢地攀爬,像藤蔓那樣攥住他的心髒,時針的滴答響變得鮮明,回蕩在空曠的房間裏,像在倒數毀滅。
“越來越像爸爸了。” 江婉華眷戀地摸了摸他的臉,掐着他的臉頰,慢慢收緊,蔻色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膚裏,聲音卻柔得像水,“真像。”
季言之漠然地坐着,任她收緊了力道。
“聽說,你在那裏認識了好朋友,對嗎?”
季言之點了點頭。
“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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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喜歡他嗎?” 江婉華放開了手,盯着他臉上泛紅的半月形甲痕,掌心輕柔地疊在他的手背上。
季言之沉默了幾秒,才說:“喜歡。”
“想他嗎?”
又是猶豫了幾秒才點頭。
“真好…” 江婉華輕喃,溫溫柔柔的卻始終帶着壓迫感,餘晖泡在房裏,像女巫熬煮的毒藥,噗嚕噗嚕,要毒死人了,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和他閑聊了幾句就讓他走了,臨出門前,她還說:“每天都來陪媽媽聊天好不好?”
季言之點了點頭。
“寶貝晚安。” 江婉華朝她笑,季言之也輕輕地笑,“晚安。” 他長得像季方鸠,但笑起來的時候,他卻更像江婉華——眼睛都會彎得像月牙。
都是血色的月牙。
“咔。” 身後的房門關上後,季言之轉身就隐了笑容,漠然地看着前方的走廊,安安靜靜地走回房間。
乳白色的暗紋牆被壁燈染成了暖色,棕色皮鞋踩在地毯上發不出聲響,季言之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窗外。高瘦的格子窗外是沒有晚星的夜空,蒼白的街燈輝映夜間,入目是枯萎的玫瑰花圃、枯瘦的枝桠和枯裂的葉片,失了他離開這裏時的色彩——萬物都在茍延殘喘。
“表面上的僞裝可以維持多久呢?”
季言之輕喃道。
不知道。
“爸爸。” 季言之禮貌地颔首,擡眼直視季方鸠。
落地窗的窗簾被拉開,光線明淨,高大的男人逆着光,“每個月都要去見顧湘,我會給你安排時間。”
“好。”
“言之,像那樣的行為不會再犯了吧?”
“嗯。”
季方鸠的手壓在他單薄的肩膀上,微微施力,“你清楚你自己的身份的,對嗎?”
季言之面無表情地點頭,季方鸠審視着和他相像的兒子,過了良久才移開眼睛,也松開了手,“注意你自己的言行舉止,每周都會有道德輔導課。”
“好。”
季方鸠理了理袖口,淡聲道:“去完成我布置的作業。”
季言之走出書房,看了左又看了右,兩側都是不見盡頭的走廊,鋪設着暗紋地毯,色調雖暗沉,但奢華貴氣。他站在這偌大的宅邸裏,想了想,只有自玻璃窗灑落的陽光才是他的意義。
小然在做什麽?
季言之眨了眨眼睛,緩緩地走進陽光裏。暖熱的溫度在燙着他的皮膚,他閉起眼睛,想借着陽光回味抱着他時,填充着朽殼的暖流,但什麽都沒有。
他還是覺得空洞,睜開眼睛,還是在這座死寂的囚牢裏。
只是恢複重複了好多年的生活而已,但他卻覺得毫無意義。
如果當初把他拐回來就好了。季言之心想。
在季方鸠再也不會因為她發瘋而回來看她後,江婉華變得很少發病,只是砸東西,明明變得比以前更恐怖,更陰鸷,卻還是一副溫婉的樣子。
可季言之知道,夜色快要吞噬殘日,她不過是在茍延殘喘。
江婉華長發盤起,坐姿優美,擡手摸了摸季言之的臉,“還記得媽媽常給你說的嗎?”
“像我們這樣的怪物啊。”
季言之覺得自己坐在暗綠的苔被裏,被瑩白的蘑菇環繞,窗外的樹枝伸進房裏,霸道地伸展着手,層疊的青黃色成了保護罩,薄紗窗簾被撕裂,江婉華的皮膚白得發青,但神色溫柔和善,“是不配得到愛的。”
殘音回蕩在林間,也在他的心海留下蕩漾的餘波。
不配得到愛。
“所以上天安排了人拆散你們,也安排他走了,讓他離開你,因為你是怪物,怪物怎麽能和人在一起?爸爸和媽媽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啊,我可憐的孩子。”
“但是你別怕,媽媽教你。” 江婉華伸出塗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抱住他,讓他的額頭抵上自己的肩膀,循循善誘道:“只要好好地僞裝成王子就會有人愛,媽媽當初犯了很大的錯誤,你不要重蹈覆轍。”
“不然就會像爸爸媽媽,他會永遠永遠離開你。” 江婉華的聲音輕柔,極具蠱惑性,“你永遠都只是一具腐爛的空殼,一個只能在地獄裏掙紮的怪物。”
“愛是占有,只有占有,才能永遠守住愛。”
季言之望着被樹冠遮蔽的落日,覺得樹像籠起了殘陽,守住了即将消逝的美好,他突然想起了楚斐然,如果他也能這樣把他籠在掌心裏呢?他枕在江婉華瘦弱的肩上,在心裏重複到,愛,是占有。
愛,是占有。
他剛剛回了趟那棟小別墅,人去樓空。
他真的該把楚斐然拐回去,鎖起來。
江婉華吃吃地笑,神經兮兮地重複,“你一定要僞裝起來。”
壓抑你自己。
“我的小怪物,不然不會有人愛你的。”
僞裝你自己。
“因為你不配。”
你不配,怪物,你不配。
“一定要僞裝,也讓他看到,是怪物繼承了他的帝國。”
“而且,只有當了國王…” 江婉華笑容放大,瘋态隐現,因接下來要說的話而亢奮,她在季言之的耳邊輕聲說:“你就可以把那個男孩關起來,就算有一天,你在他面前撕裂了人皮,獸化得徹底,那個男孩還會是你的。” 她從一點點小跡象就知道他親愛的兒子到底藏着的是什麽樣的歹念,她什麽都知道。
“我的小王子。” 她改了口,陰柔地笑,“你是怪物嗎?”
季言之沉默了半響,淡聲道:“不是。”
“很好。” 江婉華輕吻他的頭發,聲音在他耳邊,始終萦繞不散,“只有是王子,你才配。”
只有是王子,我才配。
季言之身穿幹淨的校服襯衫,背脊挺得直,站在講臺上,臉上挂着爽朗溫和的笑,眼睛彎彎的。
“大家好,我叫季言之。”
怪物在鏡子前,練了一遍又一遍。
那年,他十四歲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