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哥哥
“嘚兒嘣個喨锵,給我關二爺,還了寶刀來,同你曹孟德,大戰三百回合——”
朱副官打着赤膊從辦公室裏扛了張沙發走出來,渾厚的歌聲飄向了民區大院的每個角落。
上次他拜托周衡西跟自己到德國醫院跑了一趟,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這便經常跑過來幫這位退役上司打打下手,算是慢慢還人情。上回看門的老頭沒把門窗給關好,碰上大雨天大院裏的家具受了潮,正巧被他今天過來看到了,立馬利索地脫了外套把東西往外挪了曬。
因為來的太早院子裏沒什麽人,朱副官找不到幫手搭把子,只好自己給自己起嗓運氣,把身上的牛勁兒一股腦喊了上來。他扛着東西忙進走出,鼻子裏頭呼哧呼哧地賣着力,很快就忙出了一頭一臉的熱汗。
等到中氣十足地搬到了最後一把椅子,兩位熟人迎面從門口走進來,陸流雲被他嗓子裏吼出來的一聲高腔給逗笑了。
“朱副官你這唱的什麽外四路的譜曲兒,戲本子上有這一出嗎?”
“三少爺,周先生!”朱副官一個激靈,定在原地站了個筆直。他除了喝醉酒以外,鮮少在人前一展歌喉,陡然被這兩位聽了壁角,當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誰知道跟在哪個相好後面學的小俗謠,天津城的館子裏排的上數的,挨個叫過去都是能教他的俏妹妹。”
周衡西看到他個糙老爺們忸怩地晃了晃胳膊上的肌肉塊,跟在後面也笑了。
“三少爺您瞧瞧,我朱某人渾身上下就剩了這張巧嘴,周先生還要難為人,日子怎麽過得去啊。”
朱副官不耐人打趣,卻也不惱,搓着膀子嘿嘿笑了。
陸流雲聽他這話,順口接道,“小朱別小氣,下次認妹子的時候,你也把周先生請過去坐坐不就得了。”
“您倆這是輪流難為我。”朱副官拍着膀子“嗨”了一聲,不以為然道,“這幫民區大院的大老爺們,誰不知道咱周先生十年如一日地撲在事業上,把自己憋成了守身如玉的大姑娘。”
話剛落地,他慌忙捂上大嘴搖了搖頭,意識到自己方才說錯了話。
“小朱。”
這位退役的舊時上司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心平氣和地沖朱副官擺了擺手,頭一回擺起了架子。
Advertisement
“立正,後退,門外蹲着去。”
說完又指着他汗津津的腦袋補了一句,“頭上不結冰碴子不許回來。”
“是!”
朱副官神情悲催地應了一聲,灰溜溜地撈起丢在沙發上的外套,拔腿逃出了大門。
“這幫損鳥玩意兒,成天腦子裏瞎琢磨什麽呢。”周衡西等到人走出去後,這才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粗俗髒話。
“大姑娘。”
陸流雲笑眯眯地盯着他的兩條長腿,把詞兒卷在舌尖上咂摸了一下,意味深長道,“好形容。”
周衡西心情複雜,吃不住他那回味無窮的模樣,借着四處無人,一把攬住陸流雲的細腰,緊緊把人貼在自己身上,隔着布料用力蹭了一下,挑釁似的擡起他的下巴道,“有多好?”
吃一塹長一智,陸流雲學的很乖,識相地閉上小嘴不接茬。
可是周衡西今天卻沒打算輕易放過他,把人扛到肩膀上,大踏步往屋子裏走,“小沒良心的,不被辦一下就不知道疼人。”
陸流雲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腦袋向着地面被倒拎回房,直至屁股上“噼啪”挨了兩大巴掌,才被周衡西給放了下來。
“又準備耍流氓不是?”
他先發制人,搶在周衡西之前開了口。卻見大腹黑理直氣壯地從嘴裏吐出四個字,“重振夫綱!”
說完不待陸流雲作答,直接把人像薅小雞崽子似的,麻溜拎了起來撓他癢癢肉。陸流雲渾身上下只有個脖子怕癢,周衡西揪着他的弱勢位置不撒手,把人壓在牆上撓得活蹿活蹿的。
“啊唷,不敢了,不敢了,衡西哥,我不敢了。”
“現在認錯,晚了!”周衡西不為所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面對陸流雲的求饒選擇直接無視。
“周先生,好先生,俊先生,饒了我吧。”陸流雲可憐兮兮地在大腹黑的魔爪下縮成了軟軟的一小團。
“我不想聽這個。”周衡西眉眼漆黑,目光深沉,定定地看着他,等一個回答。
陸流雲睫毛忽動,明眸清亮,臉上爬起兩片小紅雲,聲音微顫,“衡西哥,好哥哥,俊哥哥,饒了我吧。”
“饒你一回,下不為例。”
周衡西松了手,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把外套脫下來随手挂在了椅背上,剛才那一陣鬧把他攪得身上開始騰騰冒熱氣。
“哎,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待在這兒玩一會兒,就回去看張媽了。”
陸流雲把周衡西哄出了門,袖着手在房間裏踱了一圈步,拎起周衡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忽然福至心靈。
等到周衡西忙至日頭高升回了屋,房間裏早已不見陸流雲的人影。
他頗為惋惜地伸了個懶腰,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抖平了穿在身上,忽然發現有點不對勁。掀開裏子一看,陸流雲當真替他把兜上的破洞給補好了。再細瞧一眼,那打上的補丁,可不就是取材于陸流雲身上穿的那件月白色小褂。
周衡西站在原地,半是欣然,半是無奈地傻笑一聲。感情陸流雲這小呆瓜是從自己貼身穿的小馬褂上剪下了一塊真絲布頭,親手給他補好了破衣兜。
想到這裏,他是嗓子眼裏又甜又烘,暖怦怦的熱心窩,就這麽熟成了軟和的地瓜瓤子。
這時頭上頂着涼氣“嗖嗖”跑來的朱副官,十分應景地端着一盆熱騰騰的蒸食讨好“被得罪”的舊上司,腳還沒踏上門檻就扯着大嗓子嚷嚷道,“周先生,這兒有大番薯吃不吃?”
陸流雲在坐黃包車回家的路上,意外看到了沈京九。這厮許久不見,身上那股子暴發戶的豪氣是益發濃郁,一圈好貂堪堪圍在脖間,就差拴根大金鏈子傍身了。
而站在街對面的沈京九,顯然也看到了他。陸流雲本想過去跟他敘敘舊,不料沈京九今日規矩的很,只向他遙遙一點頭便轉過了身。陸流雲正待納悶,就看到那厮身邊站着的兩位壯漢,一左一右把人架上了後面的沈家專車。
陸流雲看這情景暗想,無非是沈京九他老子又差保镖出來逮兒子了。
他此番着實也沒猜錯,沈京九昨天跟他老子大吵一架,賭氣徹夜不歸。帶了兩個白俄娘們窩在俱樂部裏先是買了半宿醉,而後酒醒了又興致勃勃地打了半宿牌。直到淩晨時分露了臉,才被家裏的保镖給攔住了去路。
兒子在外風流快活,老子在家暴跳如雷。今天沈老爺跟聶平川合資開業的旅館大慶——正是鳳子坳那家趕早熱鬧的“龍祥旅館”。這門前鞭炮都挂了幾響,臨近剪彩的時候,二老板的位置卻還缺着沈家的兩個空。
沈老爺拿這兒子沒辦法,想他讀書不成,學本生意經也好。偏偏沈京九天生是個無根的野草,成天東飄西蕩不肯定性,常常怄的老子恨不得把他塞回娘肚子裏去重新退貨。
“咱們有賬回家再算,今天求你給爸爸做點臉。”
沈老爺坐在車後座被他氣得頭痛,太陽穴上各貼了兩片小圓膏藥,幾乎快要雙手合十給這兒祖宗拜一拜。
沈京九頂不樂意他老子跟聶家人打交道,昨天大鬧一場不償心願,有心躲他老子兩天。可如今看到親爸爸這樣犯難,卻也狠不下那心腸再撂臉子。
“好啦爸爸。”他蕩悠悠地把目光飄向窗外,“把頭上的膏藥貼掀下來吧,我一直不好意思講,你知不知道你這般模樣看起來,就像個竈爐門口的燒火婆子。”
沈老爺見兒子服了軟,心中剛剛釋懷,轉眼聽到這話,又被氣了個人仰馬翻。
父子倆一波三折到了鳳子坳,聶家舅甥已經在門口等了。
車門一打開,聶平川體貼入微地伸出手,把沈老爺從裏面攙了出來,背影酷似一座沉穩大山。從沈京九的角度看上去,他的老父親很像是被人親親熱熱地摟在懷裏。
他不動聲色地坐在後座上翻了個白眼,耳邊傳來他老子的高聲一喊,“京九,醒醒了,到地還犯瞌睡,還不出來見見光!”
“想必賢侄是學校裏功課放的太重了,不像我家這愣小子皮實,識完幾個大字就跟着我出來跑場子。”
沈京九走下車,聞言掃了一眼站在旁邊充當背景牆的聶金宸,發現聶家外甥跟舅舅一樣,都是個威風堂堂的大個子。
兩家老板來齊了人,剪彩儀式順利進行,沈京九因要替他老子做臉,乃至于親自上去點了一串挂鞭。
聶平川在喜慶的爆竹聲中,悄悄附耳沈老爺道,“沈老兄,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咱們旅館現在只差一位主事老板了。我在天津初來乍到不懂行情,你的為人我是信得過,要有合适人選還請幫着留個心啊。”
沈老爺是個明眼人,知道這廂說的都是客氣話,聶平川在上次的服裝生意上吃了他的回扣,這次是特地借機會“還禮數”來了。
他笑眯眯地對着聶平川點了點頭,把那點子貓膩悶在嘴裏看破不說破,其實心裏頭早就有了個好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