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第26章 026
024
翌日, 巫羨雲站在窗邊,目光凝視着窗外的天空。
寒風呼嘯,雪花紛飛, 仿佛整個天地都被突如其來的暴雪所籠罩。
想不到, 從昨夜開始,邺城便開始天降大雪。這樣極端、且變化莫測的天氣, 實在是百年難得一見。
“等城裏戒嚴不是那麽嚴了,我們再走。”
巫羨雲回頭,看着圍坐在火爐邊的芊芊和金肩。
芊芊素手舀起一勺熱酒, 倒進那碗中,輕輕“嗯”了一聲。
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
盡管外面風雪肆虐, 但在這間溫暖的屋子裏, 他們找到了暫時的避風港。
“小主人, 小主人, 今兒晚上我們吃古董羹吧!”
門外, 灑落一地歡快的笑聲, 滿身是雪的翠羽推門而入, 一雙眼兒亮晶晶的,如同小狗一般。
她高興地說:
“方才奴婢在地窖裏可發現了牛肉、莴苣、白菜、豆腐、草菇,辣椒、大蒜、花椒什麽的都有呢……哎呀, 這裏還有酒哇。”
“狗鼻子, 什麽都瞞不過你。”巫羨雲抱着手臂,身子向後倚在窗邊,面具後的一雙藍眼睛漾着笑意。
翠羽撅起嘴兒:“嘿嘿, 少祭司肯定會答應的,對不對?不是翠羽想吃, 是小主人想吃哦。”
“好啊,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頓吧。”芊芊呡了一口熱酒,身子暖了起來,她托着腮幫,目光穿過窗外飛雪,似乎抵達了某個遙遠之處,輕輕地說:
“也不知道阿母在做什麽。”
翠羽抽了抽鼻子:“奴婢也好想見到王上啊……”
她一轉頭,“咦,金肩,你這是……”
“奴婢在給王女繡蓋頭。”金肩拘謹地坐在凳子上,捧着一塊紅布,翹起個蘭花指,一板一眼地說。
翠羽捧腹大笑,“哈哈哈,繡,你繡蓋頭?絕了,絕了!女張飛也拿起繡花針了。”
“等等……什麽蓋頭?!”笑完她才反應過來。
金肩:“王女要成婚了。”
芊芊挑眉:“不是,我同意了嗎?”
翠羽大驚失色道:“不行不行,翠羽不要小主人成親。成親可不是什麽好差事,小主人成了一回親,命都差點丢了。不行不行,”她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金肩說:“男方是少祭司。”
哈?
“少祭司?大美人少祭司?”翠羽猛地扭頭,眼兒亮了,“那我要給我阿兄發請柬,發喜糖!”
巫羨雲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行了,別胡鬧了,你金肩阿姊同你說笑呢。”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金肩有些警惕,放下繡活兒,按住腰間佩劍,朝那門縫往外看去。
“是個……和尚?”
門打開,一張笑容可掬的臉出現在衆人面前。
正是芊芊昨天在河邊見過的和尚。
對方身披蓑衣,頭戴鬥笠,每走一步,身上的雪粒子便簌簌往下落。他中年樣貌,目光慈和,看上去是一位浸潤佛法多年的禪師。
他身後則跟着一個小和尚,年紀尚輕,模樣兒俊秀,緊随着禪師的步伐,踏入屋內。
翠羽看着小和尚,叫了一聲:“阿兄!”
小和尚朝她眨了眨眼。
芊芊亦是有些驚訝,這小和尚竟然是翠羽的兄長?
居然不曾還俗,甚至膽大包天地滞留在這邺城中……她的目光落在禪師身上,暗暗心想,能躲過天子滅佛殺僧的屠刀,必是那世外高人了。
“施主,久等了。”禪師掌心豎立,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慧心。”
“弟子在。”
師父有命,小和尚立刻嚴肅起來,捧着一個紅木盒子走出,木盒中放有一表面不規則的球物,似乎是一顆果實。
“此前,大覺寺遭逢大難,承蒙施主庇佑貧僧及小徒一命,貧僧自當投桃報李。施主向貧僧詢問的藥材,已經有了眉目。”
禪師安靜地看着巫羨雲:“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植物,花期長達一千年,它的果實則需要再過一千年才能成熟。能夠作為藥材的,僅僅只有它的果實。也正因此,此物極其珍貴,千金難求。”
衆人目光不禁被那木盒裏顏色黯淡的果子所吸引。
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才得一果……
“傳聞三千年前,那位一統天下的神宗皇帝麾下,有一著名的方士,為神宗遍尋仙藥,那些神乎其神的仙藥之中,便有這——‘道尋常’。”
它的名字,竟然喚作——道尋常?
恍惚間,似有誰在耳邊輕喃:“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倒是個有意境的好名字。”芊芊輕輕道。
“正是。人人都說它能治愈世間百疾,更能消解所有劇毒,使人延年益壽、容光煥發。然而,由于其漫長的生長周期,很少有人能夠親眼見到這‘道尋常’的真容。”
一股淡淡的藥香倏地傳來,那味道極為熟悉,似乎一直刻在腦海深處一般,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在何時聞到過。
芊芊皺起眉頭。
此時,僧人卻投來視線,開口道:“祝娘子,你我又見面了。”
“又?”
對方微微一笑:“阿彌陀佛。貧僧識得施主,施主卻未必識得我。”
芊芊起身朝他行了個禮:“敢問法師尊姓大名?”
禪師目光如深潭般沉靜,他緩緩地回答:
“貧僧不問世事,不涉紅塵,俗名早已舍棄,在這世上,唯有一個法號,名為空見。施主喚貧僧法號便是。”
他搖了搖頭:“貧僧雖有‘道尋常’,卻僅僅只有它的一半。此物唯有合而為一方能發揮其真正的效用。它的另一半……”
“另一半在何處?”
翠羽不禁面露急切,若是能找齊這果實,小主人中的蠱毒便能解開了!
“在宮中。”
“什麽?”翠羽一下子蔫了,“難道我們費盡千辛萬苦跑出來,還要灰溜溜地回去嗎?”
芊芊一臉若有所思。
翠羽忙道:“小主人你可千萬不能回去了,您忘了您當時挾持鄭娘子時,那謝郎君的臉色啦?您傷了他的心上人,他此刻一定想着怎麽抓您回去,狠狠地折磨呢。”
芊芊看着禪師:“空見法師不若留下,吃了晚飯再走?”
翠羽腦袋瓜子裝不了太多事,一想到那香噴噴的古董羹就什麽都忘了:“是啊是啊,法師,阿兄,留下來嘗嘗翠羽的手藝吧。”
入夜時分,風雪停了,空見法師卻突然要走,任憑翠羽百般挽留,也推辭說不便久留。
問及緣由卻說是有仇家追殺,似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芊芊不禁搖頭。
怎麽她遇到的這些人個個都像是身世不凡,懷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卻也不好強留人家,默默地送別了這對師徒。
吃古董羹味道太重,屋子裏又悶,他們便趁着風雪停了,月光大亮,将桌椅和炭火挪到了僧廬外的一片空地之中。
酒足飯飽,芊芊笑着看向身側的紅衣少年:
“兄君可還記得八歲那年,你教我唱的那首歌?”
翠羽插.嘴說:“奴婢記得,奴婢記得。”
她舉起一只手,自告奮勇:“是這麽唱的……咳咳。翠峰連綿,雲霧輕柔,溪水潺潺,山花爛漫,月照山川,星河閃爍。成雙成對,情深意長。天地廣闊,我心悠揚……”
“得了吧你,沒一個字在調上的。”
金肩那張木頭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嫌棄。
翠羽重重捶了她一下:“阿姊!”
仿佛回到了在太和城,無憂無慮的時光。
翠羽來纏芊芊,委屈死了:“小主人你快幫我說說她呀。小主人,你來,你來唱一首,讓這個臭金肩開開眼。”
芊芊失笑:“我也五音不全呢。”
“王女歌喉如天籁,當然不能輕易在這山野之間展露。”
“……”芊芊詫異地瞥了金肩一眼。
關鍵是對方表情極其的嚴肅,認真,仿佛只是陳述一件事實。
芊芊扶額,她這兩個侍女,真是……
就在這時,少年不知從何處折下了一枚葉子,輕輕地放在唇邊,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垂着眼緩緩地吹奏了一支南照廣為流傳的小曲兒。
葉子在唇邊顫動,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那聲音宛若山澗般流淌在空氣中,簡單而純淨,似能讓人忘卻塵世的煩惱。
樹枝上挂滿了晶瑩的冰淩,月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銀光,勾勒出少年的身影,竟是格外孤獨。
看着他,芊芊不知怎麽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總覺得眼前這個場景她見過了好多次,在那些她不知道的歲月裏。
突然間,如被什麽噬在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難道是蠱毒又發作了?
她不自覺滿斟了一杯酒,擡起杯盞一飲而盡,想借酒意來麻.痹這股疼痛。
翠羽和金肩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倆人臉蛋兒紅撲撲的,彼此頭靠在一起睡着了。
翠羽還在那吧唧嘴:“吃,要吃肉。哎呀,金肩你個木頭別跟我搶。”
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便是那悠揚婉轉的曲音。
這一刻,芊芊心中充斥着說不出的溫暖,臉上不禁流露出深深的笑意。
雪花飄落在女子彎彎的月牙眼中,顯得極為純潔無瑕。
這樣一個鮮妍生動的笑,像是一縷陽光穿透陰霾,生生地闖進那雙嗔黑的眼眸之中。
不遠處的山坡上,男人衣若雪飛,寬肩窄腰,容顏似冰雪雕成,宛如一位從天而降的神祇,俯瞰着這溫馨的一幕。
驚羽衛跪在他身旁,道:“陛下,可要屬下将宸妃娘娘請回來?”
“朕何時說過這一趟是為她而來?”謝不歸淡哂。
“走罷。”
留下那驚羽衛,與同僚面面相觑:“就、就這麽走了?”
然而那抹高大的背影毫不拖泥帶水,大步朝着林中走去,雪白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極為冷漠疏離,從容不迫。
似乎并不在意宸妃娘娘與旁的男子相談甚歡。
更仿佛前一刻聽到她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微服出宮,不出一個時辰便抵達此處的男子,從未存在過。
……
“陛下。人已擒獲。”
驚羽衛壓着一人,跪倒在謝不歸身前。
蓑衣,鬥笠。
赫然是不久前與芊芊打過照面的,空見法師!
謝不歸居高臨下看着腳下人,沉默須臾。
“父親,好久不見。”
謝明覺終是低低一嘆。
他擡起頭來,嘴唇一顫,吐字:“淨生。”
……
周圍樹木高大,它們的枝條被雪壓彎,仿佛随時都會斷裂。
“噗呲!”
謝不歸一劍刺進謝明覺的腹部。
血如泉湧般噴了出來,灑在他早已經沒有一處幹淨的臉、身上。
因為是第三劍,謝明覺臉上那扭曲的痛楚早已麻木,他那尚未熄滅的眼睛裏甚至帶着點淡淡的笑意,以及憐憫,看着他的兒子。
這個如今已是至高無上的帝王。
“咣當”!
謝不歸丢開長劍,喘.息着轉過頭,長長的睫毛挂滿了血珠,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濕紅。
倏地,他瞳孔驟然緊縮。
就在林子外,有一抹藍色身影。雪白面孔,一雙寫滿驚懼的眼與他對視。
明明片刻前,那裏面滿滿綻開的都是幹淨的笑意。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靜止。
一縷風雪,拂過顫抖的指尖,芊芊倏地驚醒。
不過出來吹吹風醒醒酒,卻意外目睹這兇殘的一幕——
芊芊臉上的震驚和恐懼交織,心跳加速,仿佛要從胸腔中跳出來。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一切。
男人高大的影子一晃,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步子一動,忽然踩着月光,朝她走來。
想都不用想,芊芊扭身就跑。
心跳聲在耳邊轟鳴,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雪,不斷朝前飛奔着,腳底下的整個地面仿佛都在顫抖。
不,不,謝不歸怎麽會在這裏?
一定是眼花看錯了,一定是的。
他竟然殺了空見法師,他竟然殺人了!
芊芊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他連一個無親無故的禪師都能殺害,更何況是曾傷了他摯愛的自己!
他一定不會放過她。
謝不歸看到她竟然又當着他的面跑掉,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随即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他的腳步在雪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白色的霧氣。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逃?
為什麽還要逃?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連你也覺得我髒……連你也覺得我髒對嗎?
芊芊跑着跑着發現不對勁,不,不,不能朝這邊跑,金肩她們還在那裏,不能把謝不歸引過去。
于是她腳尖一轉,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邊跑邊回頭,只是這一回頭悔得她腸子都青了。
映入眼簾的一幕讓她魂飛魄散——
追、追來了!
她發誓這一幕是她這輩子見過最恐怖的畫面沒有之一了,那個滿身是血的男人如同厲鬼一般在她身後緊追不舍,步子跨得極大,腰間環佩叮響。
他們之間的距離在越縮越短,他的臉也越來越清晰,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上細細密密的血珠。
芊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跑得更快。
“唔!”
腳踝倏地傳來一陣刺痛,她摔倒在地,裙擺散開。
不顧那股鑽心的疼痛,掙紮着想要爬起,一道身影倏地如雪豹般撲來,将她撲倒在地。
身後是厚厚的雪地,不是很疼,然而與這樣高大的身子驟然相撞,也撞得她脊背發麻,眼冒金星。
她膽戰心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只見他半張臉都是血,另一半卻如白玉那般晶瑩細膩,還有微微的汗珠,如同佛龛裏的神像受到玷污,實在是又凄豔又詭異。
他把她撲倒在雪地上,重重地喘着氣,呼出的白霧帶着若有似無的薄荷味,撲到她面上。
男人冠斜了,發散開,如蔓如織又如羅網,傾瀉在她身上。
一只修長的手擡起,緩緩撩起擋住視野的發絲到腦後,使那張俊美無俦的臉龐暴.露在芊芊眼底。
謝不歸形狀優美的薄唇微動,看着她輕柔地說:
“跑啊。愛妃怎麽不跑了。”
他漆黑的視線宛如利刃,釘在她的四肢上,令她驚怖欲絕、動彈不得。
恐懼猶如瓢潑大雨,頃刻将她從身到心,澆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