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雷達

第16章雷達

休息了一天之後,陳嘉予要執行北京到上海的任務。那天和常濱的一席話讓他有些煩躁,連續兩個晚上都輾轉反側沒怎麽睡着。早上六點,天氣有點陰,北京秋天的早晨灰蒙蒙一片。他去父母家,因為時間太早他母親還沒起床。父親下樓遛彎了,他給母親煮了個南瓜粥,把各種米、雜糧和幾塊南瓜丢進電飯煲,設好定時,然後去卧室看了看她安靜的睡顏。最近幾個月,這像是一種沉默的儀式,給他帶來片刻的安寧。

這次,與他一起搭班的副機長是同樣駐北京的岳達超,有千餘小時的737飛行經驗,所以兩個人一人去程一人回程,算是比較輕松的任務。

去程的時候陳嘉予主飛,一路順暢,他昨天晚上輾轉睡不着所擔心的那些事情并沒有成為現實。上海天氣很好,落地直接拉飄,平穩順暢。據乘務組說,落地瞬間好多乘客都給他鼓掌了,岳達超也哇了一聲。

可回程的時候,卻趕上了局部強降雨。陳嘉予這回坐副駕,在頻道裏面問華北區調天氣情況。北京區調說大興機場天氣還行,但首都機場那邊連着幾架落不下來的,都跑去大興備降了。

岳達超惋惜了一下自己這個月的節油獎。陳嘉予安慰他說:“只要天氣給力,多幾架備降的也沒事,讓他們都排我們後面。”

岳達超表示贊同:“對對,反正他們的節油獎已經飛了,公司應該內部協商一下,保我們。”

陳嘉予笑笑,可他腦子裏卻想到方皓了,這幾天都沒在機場碰着他,他還是聽鄭曉旭從楚怡柔那說,最近進近還挺忙的。

今天本來是王展博值班,天氣有點陰,能見度900米左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了。方皓他們接到了首都機場那邊強降雨和強氣流的氣象報告以後,就做好準備了一旦有這種天氣,首都機場的航班肯定要來大興備降,能沖出一個流量高峰。

今天,郭知芳不在,整個進近控制室裏面就數方皓最年長。這樣的事情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習慣了。流量大起來的時候,他和王展博換了個位置,王展博坐在他後面一邊看一邊記筆記。

空調房裏,方皓貼着話筒,一句句指揮調度航班。

“南方,JVN點等待,保持高度,預計進近31分。”

“JVN等待,保持高度,預計進近31分。南方”

“上航,保持高度,左轉航向300,減速到”

“保持,左轉航向300,減速180,上航”

“神鹿,保持高度過DU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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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神鹿”

“聯航,上到”

“上,聯航”

“海南,直飛SOAS,恢複自主領航,上到保持。”

“直飛SOAS,上保持。海南”

“南方,高度,應答機”

“南方,北京,04號盲降進近,先降到保持,調速”

“.”

……

大概整整五分鐘的時間,他動也沒動,一口水也沒喝,就在那裏穩如泰山地坐着。王展博坐在他後面看得出神,方皓的背影不算寬厚,甚至只穿襯衫在這麽冷的空調房裏都顯得單薄了,但是王展博就覺得他的後背特別牢靠。

他仔細思考着,模拟着現在這種大流量情形,想自己上的話該怎麽指揮。突然,雷達屏幕連續閃屏了。王展博心道不好,他幾個月也沒見過這種情況。果然,在閃了幾閃之後,所有的雷達都徹底黑屏了!

王展博從座位上站起來了,筆記本和鋼筆直接滾落在地上。

方皓的動作也頓了一下,大概有一秒鐘,他立刻恢複了通訊:“所有單位,立刻停止發話,開始程序管制。”程序管制,即雷達管制的前身,管制員無法精确掌握航空器位置,無法實施檢測飛行幅度、高度等重要信息,所有信息都需要飛行員報告。

雷達上什麽也看不見了,可是方皓仍然臨危不亂地一條一條發着指令:

“南方,JVN點繼續等待。”

“上航,保持高度”

“神鹿,報告過臺時間。”

“聯航,上到”

“海南,上到,報告過臺時間。“

“南方……繼續下降到保持,調速”

每發一個指令,他手上就挪動着那個航空器的飛行進程單,用筆快速記錄着相關信息。王展博的冷汗順着後背流下來了,他發現他自己什麽也不記得了。但是他知道,在雷達黑屏的那一剎那,所有飛機的位置、高度、航向、速度,已經印在了方皓的腦子裏。

小高峰加上首都機場過來備降的飛機,這簡直是地獄般難度。程序管制中,因為管制員不能及時準确地拿到航班信息,所以航空器間要求的間隔要至少十分鐘。最開始進來的飛機間隔還是按雷達工作時候調的,所以安排他們拉開距離是最難的,而後面到的飛機,只要嚴格按照程序在上面等就可以了。

四分鐘後,雷達終于恢複正常了,方皓看了一眼屏幕十架飛機出現的位置和自己指揮的、腦中模拟的,一模一樣。他終于輕輕出了一口氣。

“所有單位,可以恢複雷達管制了。……上航,下到保持,左轉航向”

“下,左轉,航向290,上航”上航機長說完以後不忘補充一句:“別的不多說了,太厲害了,兄弟。”

有年輕的機長沒經歷過,就問了一句:“北京進近,剛剛……是雷達壞了麽?”

方皓依舊回答得很平靜:“對,雷達突然黑屏了。”

另外一個沒帶自己呼號但聽聲音很熟悉的機長在波道裏說:“方總,就兩個字,牛。”

“給你點贊,真的,我都沒發現。”另外一個機長說。

進近管制室裏面,王展博小聲說了一句:“師父,剛剛……”

方皓看着他,點了點頭:“我也是頭一次。”腎上腺素刺激着他,此刻握着進程單的手都有點微微發抖。他想,他知道,王展博也知道,剛剛他們經歷了死亡四分鐘。

陳嘉予和岳達超他們連上北京進近的頻率的時候,就聽到各路機長都在波導裏面感謝方皓。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國航,高度,應答機,聽你指揮。”

方皓說:“國航,雷達識別了,GREDO-7號進場,跑道17左。”

陳嘉予進來後,就沒有人在波道裏面說剛才的事了。剛剛到底發生什麽了?難道又有飛機爆胎了嗎?他甚至沒去想,方皓剛剛給了他17左跑道。

他和副飛岳達超做完降落前檢查單後,方皓把他們移交給了塔臺的頻率。陳嘉予沒有分心再去想剛才的事情他要準備降落了。

方皓那邊,另外一個接他班的管制員付梓翔正好早到了二十分鐘,方皓看他來了,竟摘下耳麥說:“梓翔,麻煩你今天早替我一會兒吧。”

付梓翔愣了一下,然後立刻說好。他和方皓在大興進近一年多,從未聽到方皓求任何人一次,今天是怎麽了?

方皓看付梓翔坐在他位置接手了,站起來走到休息室,洗了把臉。他明明肚子裏沒什麽東西,卻控制不住地想要吐。他幹嘔了一陣,實在是沒什麽東西,就用涼水洗了把臉。四分鐘,十架飛機,按每架飛機一二百人算,近兩千人的生命,剛剛就掌握在他一個人手裏。這個事實像一發重磅炮彈一樣遲緩地擊中了他,鈍鈍的感覺從前胸擴散到後背。波道裏面的機組感謝他,可他感覺不到任何驕傲,只覺得心有餘悸。

王展博見他走遠,才小聲跟付梓翔說:“翔哥,剛剛進近的雷達全壞了,整整四分鐘。”

付梓翔說:“我靠……”

王展博補充:“小高峰,還趕上首都機場那邊有天氣,一堆過來備降的。”

付梓翔沒說什麽,他已經懂了。

方皓回到控制臺,先給領導打了個電話通知情況,緊接着一個電話打給電工師傅檢查雷達儀器設備。剛剛那四分鐘的黑屏不知道是設備還是電路原因,無論什麽原因都是個隐患,要趁早解決。師傅家住機場旁邊,但是也得半小時才能到。方皓不放心付梓翔和王展博他們,就打算等師傅排查好了再說。

管制席位上,付梓翔有條不紊調配着航班,現在進入小夜班,流量小了一些,但因為首都機場的天氣,這邊還是一架接一架進場,七個跑道一排全開。

方皓的已經要炸了。先是塔臺那邊知道了,楚怡柔不上班,但也聽說了,給他發短信慰問。然後是郭知芳問他情況怎麽樣。他不敢怠慢,一個個都回複了。

接着就是他所在的大興管制的工作群,拉了常駐大興的飛行們,本來這個群就是為了宣布一些事情建的,平常沒什麽人說話,結果剛剛在波道裏面的常飛的幾個機長就紛紛出來艾特他,感謝他今天困難時候的指揮。方皓雖然不覺得有什麽光榮,但是看到機組認可他的工作,心裏也是有點欣慰的。

陳嘉予也在那個群裏,看到這裏終于忍不住了,給方皓發了條過來:【剛剛怎麽了?】

然後過幾秒鐘,又一條:【我來的晚沒趕上。】

方皓說:【沒趕上是你走運。】

陳嘉予:【?】

方皓:【進近雷達失效了。】

陳嘉予:【我靠】

方皓想發點什麽,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就發了個頭撞牆的表情。

陳嘉予盯着手機笑出來。旁邊岳達超看着飛行單,還叫了他一句:“嘉哥,咱們這趟還省油了哎。每次落17左跑道都是中大獎了。”

陳嘉予沒說,他其實早就不在乎節油與否了,不過岳達超倒是提醒他了,方皓給了他最好的跑道,他得兌現承諾。

他很自然地,給方皓發了一條:【請你喝杯飲料壓壓驚?】

方皓本來就想一個人待着,平複下心情。可眼下陳嘉予邀請了,他尋思着等師傅來檢查儀器也要半個多小時,所以也就沒拒絕。

兩個人很默契地又約在koza。陳嘉予快步走過來,四下掃視了一下,在吧臺旁邊沒看到方皓的身影,才看到他已經在吧臺旁邊一個小桌子坐下了,身體靠着牆壁,大號水杯放在桌面上,眼睛看着遠處好像在發愣。

“這次你到的早,”陳嘉予把飛行的工作包放下,大衣脫掉挂在椅子背上,問他:“想要點什麽?”

方皓才意識到他來了,對着他勉強笑了一下,說:“就普通拿鐵吧,要熱的,小杯。……燕麥奶,不加糖。”

陳嘉予看他像發指令一樣發完這一串,就很自然地接道:“熱拿鐵,小杯,加燕麥奶,不加糖。”

方皓沒反應過來,問:“怎麽了?這個……很奇怪嗎?”

陳嘉予笑笑,說:“我正确複誦了嘛,北京。”

方皓有點無語,看他走到吧臺點單,才意識到陳嘉予剛剛是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嗎?

陳嘉予自己買了杯普通黑咖啡,還自作主張買了兩個藍莓瑪芬蛋糕。

“你一個我一個,吃點東西吧。”他坐下來,長腿一翹,把瑪芬蛋糕推到方皓跟前。

這機場咖啡廳空間有限,布局也是一切從簡,都是只能容下上班族一個電腦的那種迷你小圓桌和小圓凳子。整個koza也就四五張桌子,在角落的位置顯得及其仄,陳嘉予坐下來以後,小腿都要碰着方皓的膝蓋了。

方皓謝過他,說:“我轉你錢吧。蛋糕就不吃了,今天真的沒什麽胃口。”

陳嘉予一臉斥責的表情:“你怎麽這麽客氣。再說了,不是說好你給我17左我就請你嘛。”

方皓被他說愣了:“我給你……?”

陳嘉予也愣了:“今天降落的時候,是你指揮的我們啊。國航?”

方皓皺起了眉,好像是努力回憶了一下,然後還是放棄了:“不好意思,我有點記不得了。”

所以,方皓不是認出了自己而好心安排了他們降落17左,安排到那個跑道其實純屬意外?意識到這一點,竟然讓陳嘉予覺得有一丢丢的失望。

可眼下,陳嘉予也覺出來方皓的反常,反而安慰他道:“沒事,今天太忙了吧。”

方皓卻沒有被安慰道:“我從來不會忘的。之前……”之前他指過的每個陳嘉予的航班,或者是熟人的航班,下班以後若有人問起,他都會記得航班號。可是今天,不但他記不得航班號,而且他甚至不記得在甚高頻聽到過陳嘉予的聲音。

“你們是幾幾分落地的?”方皓還是執着于沒認出他航班這件事,他想确認是自己執勤的時候他們落地的,不是之後付梓翔接手後。

陳嘉予說:“我33分落地的。”

方皓無奈道:“那确實是我。我可能……沒注意到吧。”他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沮喪,陳嘉予在對面看着,只覺得他這個表情和反應都有點熟悉,好像是有點吓着了。

陳嘉予試探性地問他:“雷達壞了多久啊?沒有備份系統?”

方皓說:“嗯,整整四分鐘。備份系統也全挂了,都是黑屏,什麽信息都沒有。”

陳嘉予開始吃那個藍莓瑪芬,一邊吃一邊說:“太吓人了。光聽你說,就覺得可怕。”

方皓點點頭說:“嗯,是後怕。萬一記錯一個位置,調錯一個高度……我不敢想。”

陳嘉予又試圖安慰他:“萬不得已了,飛機上都有TCAS。”

方皓當然知道,他背各個飛機性能參數也可以說是滾瓜爛熟了:“嗯,真要到TCAS,那我這輩子都別想拿話筒了。而且……如果我發一個指令,TCAS發一個相反的指令,飛機聽誰的?”真要到這一步,可能就一腳邁進大空難了。烏伯林根的悲劇就是這樣釀成的。

陳嘉予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目光有種平靜的力量。

良久以後,他說:“我發現,方皓,你這個人挺悲觀的。”

方皓小聲回了句:“是嗎。”

陳嘉予說:“嗯。”

方皓沒正面回複他。他悲觀嗎?管制是一門考驗掌控能力的熟練工種。方皓是喜歡掌控的人。他指揮天上的飛機按序飛行,拿相機按下快門捕捉瞬間,或者跑步二三十公裏心率嚴格控制在一百五以下,他喜歡把命運握在手心裏。他只是很讨厭失控而已。

過來一會兒,他說:“嘉哥,後怕這種事情,其實我覺得輪不到我說。我可能體驗到不到十分之一。”

陳嘉予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香港迫降那件事。他知道自己不願意多提,所以說的那麽委婉。他說:“壓力和痛苦是沒有量級的,也沒有可比性。真算起來的話,你們手裏拿着的人命是飛行的十倍。”

方皓也看着他,目光毫無躲閃:“所以,你怕過嗎?”

陳嘉予答得也毫不猶豫:“當然。”

方皓說:“我們模拟過很多特情險情,,……但雷達失效完全沒有模拟過。但是真正發生了的時候……我發現,除了繼續做下去,繼續發指令,好像也別無選擇。”

陳嘉予覺得他這番話說到了他心上:“你知道,作為一個飛行員,每年考核都要模拟單發引擎失效迫降。這是必考科目。可是沒有人模拟單發引擎失效,另外一發推力減不下來,要怎麽進場,什麽襟翼構型,怎麽截取下滑道,什麽角度,以什麽方式落地。真正發生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着你,你只有做下去。”

這是他在香港之後,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什麽節目或者采訪都沒說過的一番話。可看着方皓的眼睛,那黝黑的瞳仁裏面好像有光,他就一股腦全說了。陳嘉予身邊有很多人。以他為傲的父母、領導、老師,想巴結他的,想追他的,想求他辦事的。但是這裏面,跟他能說句實話的人不多。有些人是礙于他臉色,有些人是出于維護他們心中陳嘉予的形象。

香港過後,你怕過嗎?這麽簡單的一個問題,沒有人問過他,因為所有人都默認了他沒事,他可以,他是超人,別人都不行他也一定行。可是,簡單的問題總有着簡單的答案。他怕過,當時怕,後來怕,現在也還會怕。

方皓端起他的小杯燕麥熱拿鐵喝了一口,好像是平複了一下心情。他沒想到陳嘉予會突然跟他說起當年的事。更沒想到,他們之間,共同點遠比不同要多。

陳嘉予則目不轉睛地看着方皓。方皓無疑是帥氣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帥氣帶着少年感,還有一股執拗在裏面,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他會微微昂起下巴,所有的心思和想法都毫無遮掩,坦坦蕩蕩倒出。

他最開始要到方皓的聯系方式給他道歉,包括之後吃晚飯順路送他回家,也都是力所能及順手一做,為了在機場搞好人際關系,或者多交個朋友,沒有別的想法。可是今天,這感覺不一樣了。陳嘉予覺得他心裏有根弦被撥響了。這個認知讓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很久以來,他都覺得,自己不會這樣心動了,以至于這一刻到來的時候,他覺得,他遠遠沒準備好。

雷達失效的情節參考發表在民航事的「我做空中交通管制員這七年」這篇文章寫的。

修改一些高度層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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