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期徒刑

第28章有期徒刑

方皓下了小夜班以後,按照約定好的,走到了停車場跟陳嘉予見面。他算了一下,陳嘉予落地關車後跟他聯系的,所以他是在車裏等了自己四十分鐘。看來,他想聊的誠意十足,方皓心裏面稍微踏實了一點。對于怎麽聊,他就也更有了點把握。雖然眼下自己都快說不出話來了,但是擇不如撞,還不如早聊早暢快。

陳嘉予的保時捷馬坎在一衆飛行員的豪車跑車裏面其實也不算最拉風的飛行員年薪百萬,這裏面就沒有低于五六十萬的車。但是,幹幹淨淨的白色很紮眼,方皓在一衆車子裏面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從窗外看了看,确定是陳嘉予在駕駛座上,看起來像是在閉目養神的樣子,或者幹脆是睡着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擡手叩了叩車窗。

陳嘉予立刻睜開了眼睛,給他解鎖了車門,這速度看起來不像是睡着了。

“來了?”他跟方皓打了個招呼,示意他上來坐。

方皓沒上來,只是探進來個身子,跟他打了個招呼:“嘉哥,”陳嘉予這裏湊近聽了,發現剛剛頻道裏一點也不假,方皓的嗓子完全啞了,鼻音也很重,聽起來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今天小夜班,我自己開車來的,要不你說個地方我開過去跟你彙合。”方皓平時白班會乘班車,節能減排也省力,晚班就只能自己開車去回機場了,所以他也是開了車,不跟這幫飛行員的寶馬香車放一起,而是在另外一個停車場。

陳嘉予皺了皺眉頭:“你發燒,就別開車了,我送你回家,你下次坐班車來然後再來取車開回家吧。”他考慮得倒是挺周全。方皓想自己現在腦袋昏昏沉沉的,缺覺、生病加上工作疲勞,樂得不開車,于是沒再說什麽,開門坐到了副駕的位置。

“你燒的厲害不厲害,退燒藥吃過了嗎?”陳嘉予這才問。他語氣溫和,言語中處處是關心,這和之前他那“別提17左不17左”的态度似乎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方皓有點不适應了。

他回應得沒有太殷勤,只是說:“還行。值班怕困,不能吃藥,回家補吧。”

陳嘉予打着了車,滑出車位,問他:“我你去吃點東西?面條,還是吃點粵菜?你上次不是說想吃新開的那家臺山菜。”

方皓笑了笑:“其實我不餓,就是想跟你聊聊。”

“那就直接送你回家吧,”陳嘉予說,“可以聊聊。想聊點什麽?”

車開起來了,方皓才覺得有點暈,不知道是因為陳嘉予開車太猛,還是他發燒燒得頭疼,他把頭靠着右側冰涼的車窗,才稍微好些。

陳嘉予餘光看了他一眼,他應該是病得不舒服,倦容滿面。方皓往常都是利落精神的模樣,無論是進近雷達全失效,還是大雨天連續指揮航班,好像天塌下來他眼皮都不會眨一下,只是會認真皺皺眉。陳嘉予沒看到過他這一面,所以他只看一眼,心裏就柔軟一片,主動跟上說:“你嗓子不舒服,要不你別說話了,我來說說吧。”

“嗯。”方皓把臉轉向他,單音節一個字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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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予咬了咬牙,說:“着陸燈那一天,我連續執飛兩天北京到香港到北京,那次是最後一段了,所以挺希望一切完美不出任何事情,然後早早下班回家。所以,知道因為沒開燈要去塔臺的時候,心情就不太好。我估計那天你們……你也壓力很大,具體因為什麽,我猜可能是之前雷達失效那件事的影響吧。”

方皓點點頭,又嗯了一聲,他确實猜得沒錯。

“總之……就是事兒趕事兒,撞上了。本來不是大事,你和小楚處理的沒什麽不對的,我也都接受了。”陳嘉予最後總結說。

方皓認真在聽了,等陳嘉予說完之後,他像陳述事實一樣地說:“但是你生我氣了。”

陳嘉予本來想解釋一下,但是他想,這不能真解釋,真解釋的話,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他反而問方皓道:“你對我第一印象挺差的吧。”

方皓幾乎是習慣性地否認:“沒有。”

陳嘉予到這會兒也是豁出去了,笑笑說:“說實話。”

“沒有說很差,”也許這會兒已經到淩晨,也許是他疲累至極沒有力氣僞裝,方皓這會兒很老實地說:“就是……這也不賴你吧,公司想要宣傳曝光什麽的。”大概是情緒平穩下來,争端過去了,他說的很含蓄,沒有幾之前那麽鋒芒畢露了。

陳嘉予心裏一沉。果然,即使說他大名人的諷刺是氣話,所有的氣話也都是有根據的,在方皓眼裏,他确實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這類人。

“我猜到了。”他說。既然今天是坦誠聊天,他也不想刻意隐瞞,要有誠意才是平等交談的基礎。

方皓還是解釋了一句:“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指揮你這種機長,就特別累。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我給你道歉。”他想起盧燕臨走前對他的囑咐,他在上下打點工作關系這方面不是生來擅長,但是他也在努力了,比如現在。

也許是習慣了方皓在波道裏指揮時候的意氣飛揚,眼下他低聲下氣跟自己說好話,陳嘉予覺得自己經受不起,甚至有點心疼,所以趕緊說:“別,你這樣挺好的,要道歉也是我跟你道歉。”

“所以……?”方皓被他突然緩和的态度弄得有點無措,他本來過來聊天,是做好對方來問責的準備的,畢竟自己言重在先,是自己不占理。沒想到,陳嘉予竟然主動後退了一步,方皓一腳就踩空了。

陳嘉予只是主動說:“咱別吵了,好不好?”他說這話的語氣,不像是工作上遇到沖突互相吼了兩句的同事,倒像是鬧別扭的情侶。方皓突然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他弟弟方晟傑的推斷和聯想,然後很和時宜地又讓自己打住了。

他說:“那好,”然後他不太甘心,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沒想這樣,我說話比較沖,下次如果有這種情況,你當場跟我說清楚好嗎。”

陳嘉予知道,在方皓看來,他這兩周的冷淡處理仍是個沒解開的謎團,所以他只能應道:“嗯。沒有下次了。”

車廂裏面沉默了一兩分鐘,但是方皓覺得兩個人真正面對面平心靜氣聊過了,問題也算是解決了,所以這種沉默其實讓他舒服而心安。他突然想到,忘記在GPS裏面輸入自己家住址了,可是眼下陳嘉予竟然不需要問他家在哪,也沒看地圖應該是盧燕的送別聚會那次第一次送他之後,他就記住他們家住哪了,開得輕車熟路。看來,認路和方位感也是機長的添加技能。

方皓趁着夜色,乘虛而入,問陳嘉予:“所以,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說說,香港飛得到底怎麽樣。”

陳嘉予嘆了口氣。這件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不希望方皓或者任何其他朋友仔細問,但當有人真正問出口的時候,陳嘉予又覺得一塊石頭落地了。

“這兩次飛得倒是很正常,除了着陸燈沒開以外也算是順利,但是有那件事情在,這個路線在我心裏的重量就不一樣。”他說。

方皓默默看着他,聽他講述,給他十足的空間和尊重。陳嘉予繼續說了下去:“香港那次迫降……我這輩子也不願意再經歷一次,像一場噩夢。外人看到迫降全程五十多秒鐘,很多電視臺都反複播了那段視頻,但是最煎熬的其實不是那五十秒鐘,而是從發現事故到飛到香港機場上空這兩個半小時。”

方皓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他其實看到,窗外的景色已經很熟悉,陳嘉予已經開進了他小區了,但他還在講話,方皓也不想阻止他。

“這兩個半小時裏,一半的時間我覺得飛機一定會墜海,因為當時兩邊引擎推力都是百分之零,基本就是一個滑翔機的姿态,入水只是時間問題,我花了挺久算以當前的高度和速度到底能飛多久,同時常濱我的副飛,在執行海上迫降檢查單。那天風挺大,海上浪也高,當時我們知道,基本上入了水,就是九死一生了。後來我嘗試慢慢推杆,發現左邊引擎的推力能夠恢複一些,這樣我們就可以避免海上降落。這一個小時裏,我們的生還希望是最大的。可是,開始進近的時候,我發現引擎推力降不下來了。”

方皓突然打斷了他:“嘉哥,你能跟我說這些嗎。”416號航班迫降事件後一年,印尼、中國、美國三國都前後公開了事故調查報告,作為民航從業者,這些報告方皓其實還看過,只不過當時他着重看的是國航416和空中管制交流的部分。但是,陳嘉予跟他講的很多事情,其實是很私人的,并不在報告裏。

陳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想說。”他見對方點頭,便繼續下去:“在上空盤旋了半個小時把燃油耗盡之後,我知道我只有一次降落的機會,一次決定生死。”

他想到了什麽,突然反過來問方皓:“你飛過模拟機嗎?”

模拟倉飛過。”方皓答。為了更好地熟悉和協調管制工作,方皓前兩年真的自掏腰包學飛過737的模拟機,還順利通過了測試。

陳嘉予說:“模拟機可以模拟出正常進場時速降落的感覺。可是246節……”從方皓的角度,他看到陳嘉予英俊的側臉,眉毛擰起來,很隐忍的表情。

“太快了。”方皓應道。

陳嘉予沒再看他,但他的臉色嚴肅和陰沉,有幾分痛苦在裏面,聲音也壓低了:“你知道,在一邊手動作着飛機降落的時候,一邊收到飛機的近地警告,叫你拉起,是什麽感覺嗎……”

Terrain,terrain!Pullup!Pullup!(注意地形,注意地形!拉起!拉起!)

伴随着駕駛艙內震耳欲聾的警笛聲。

這是很多機長一輩子也不想聽到一次的,如同宣告死刑般的可怕告警,在國航416號班機在香港國際機場迫降的時候響起了。因為進場時速太快,飛機再智能的飛行電腦系統也無法測算出這是在迫降,反而以為是機身要撞擊地面了,所以才會響起近地警告。所有的機器和系統,你受過所有的訓練和身體的全部感官都告訴你,這樣是錯誤的,這樣不行,但是除了着頭皮執行到底,相信自己做出了對機上全體機組和乘客來說最理智的決定,沒有任何其他辦法。方皓光聽着他說,冷汗就出了一手。

對于這一片刻,陳嘉予沒再多說,大概是那段回憶太刻骨銘心了,餘下的只能方皓自己想象。

他繼續講道:“我的飛機失控了。一萬多小時的安全飛行,然後這件事情發生了。香港之後,我對飛行錯誤的容忍就變得極低,我不能容忍別人出錯,更不能容忍自己。着陸燈沒開那天,是段景初主飛,我做檢查單,我念了項目他複誦了卻沒執行,但我覺得我也有責任,沒去檢查。那天起飛前,在滑行道等待的時候他其實就有違規騷擾一個機組成員,當時我如果決定不飛,我們完全可以滑回,然後我跟公司申請換副駕駛。但是我想趕緊回來,我相信他一個三道杠副機長,幾年的訓練,一千多小時的飛行時間,他不可能不會開飛機。我存在僥幸心理。所以,那天我有很大的原因是自己心裏過不去。波及到你,實在是……實在不是我本意。”

方皓再側過頭去看他的時候,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此時此刻的陳嘉予沒有了往的風光模樣,自然也不像他那麽多電視和采訪裏面那樣,收放自如,談吐得當。他受三年前所謂的英雄事跡的折磨,為自己的過失而懊惱,剎那間好像有個人把他推下了神壇,但是他眉目表情都具體而生動了起來。

方皓心裏一動,但嘴上仍規規矩矩地說:“我不介意了。着陸燈這件事上,從程序來講,你也沒做錯什麽。如果當時不讓段景初飛,你要從滑行道滑回來,跟乘客機組公司都不好解釋。當然”方皓頓了頓,想起兩個人之前的争執,所以自己補了一句:“你也不需要我告訴你這些。公司看了報告以後,應該早就跟你說了。”

陳嘉予嘆口氣:“我其實不在乎公司怎麽說。”重要的是自己怎麽看待自己,他自己對着陸燈那個小事故還是很難接受。方皓想到自己和雷達失效時候發的指令是否完美這件事,這點上,他們其實一模一樣。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對方方皓自己知道,他在用言語安慰人這個方面一向很拙劣。所以,在陳嘉予跟他聊完了,給他打開車門的時候,方皓本來一只腳都已經邁出去了,忽然被一種沖動的向心力拉回來,然後他想也沒想,就轉過身來,給了駕駛位的陳嘉予一個擁抱。

車裏面空間緊湊,所以他們一瞬間,耳朵貼着耳朵,胸膛擠着胸膛。方皓的手越過他肩頭在他後背拍了拍,這個擁抱也并不拖泥帶水,他擁抱了兩秒也很快抽離了,只是在抽離的時候,握了他的小臂和手一下,像是安慰似地拍拍,也像是溫和地撫摸,短暫又模糊。

陳嘉予愣住了,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他一向是強大且堅定的人,從未向任何人索取擁抱或者慰藉,即使和自己最親密的家人都未曾有過。那天早飯時候曹慧給他的一個擁抱,已經讓他繃緊的情緒一下斷裂開來,悲傷、惋惜、內疚、和未竟的遺憾,各種感覺如潘多拉魔盒一般傾瀉而出。如今方皓給他的這個擁抱不似那一個,是堅定且堅強的,不柔軟也不溫存,但是卻戳中了他心裏面最脆弱的一環。他十分遲鈍地,想抓住點什麽,可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方皓的手已經抽走了。

“都會好的。”方皓看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聲音仍是啞的。待他撤回到安全距離時已經過了一秒,他錯過了陳嘉予眼中片刻松動。

陳嘉予只好笑笑,眼波溫柔,對方皓說:“謝謝你。”他手重新握上了方向盤,在看不見的地方,他抓得很緊。

其實,香港迫降的餘波影響他更久,在和常濱吃飯之前,他就意識到了。只可惜,飛行員父親只在于他的飛行數據,而公司大部分高層只在于他帶來的金錢價值。他無人問津的擔憂和恐懼好像是被判了有期徒刑,只孤立折磨他一個。當方皓過來,叩他車窗的那一刻,統統刑滿釋放了。

他當時有個沖動,就是想貼上去,抓住眼前人吻下來,自己身體力行測驗一下方皓對他有沒有感覺。可是,他猶豫幾秒的功夫,方皓就走得沒影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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