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六章

◎神跡◎

“無論如何……找到他……”

“天黑之前……”

“分散開來……不能放過……”

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和雨聲攪在了一起,不太清晰地傳來。

阿青應該去告訴楚伯他逃跑的消息了。

簡書又慌又怕,雖然不清楚具體的原因,但他知道那些人都是要來抓他的。至于抓回去要做什麽,用膝蓋想也不是什麽好事,不然的話為何會出動那麽多壯漢來抓他,而不是讓阿青帶他回去。

他躲在牆角看見前面有一隊灰衣人匆匆分散,一頂又一頂黑傘撐開,像是雨水中流動的墨汁。

雨點砸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夾雜着一串串腳步聲,讓簡書忍不住顫抖。

不可以慌,不可以害怕。雨城宗祠雖大,很多路他都不認識,但門樓到住處的路線他還是記得。

只要避過耳目從此處回到住所,再小心些逃出去,他就能獲得自由。

有那麽一瞬間,簡書想過,要不要壯着膽子躲回內宅去。

但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他否決掉了。

內宅是他失蹤的地方,一定會有人在周圍找他。并且,就算他真的能避開所有人回到內宅又有什麽用呢?那裏是封閉的,沒辦法逃離的,更何況吃的用的都不夠,就算要躲,他也躲不了幾天。

為今之計只能看能不能逃出雨城,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簡書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聽到腳步聲離開時飛快探頭看了一眼前面的情況。兩個灰衣人一前一後離開了這裏,四周沒有其他人了。

他立刻蹿了出去。趁那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一頭紮進了長廊下的那一排綠植後面。

簡書一路躲躲藏藏,雨城茂盛的綠植和雨幕幫他好幾次化險為夷,成功逃到了住處附近。

但新的問題出現了。

随着他出逃的時間增加,宗祠裏出動的人好像也增加了。原先可能五六分鐘才會有人從他身邊過,現在已經到了兩三分鐘就有人經過的程度了。

而且,現在他躲的這處灌木叢雖然很茂密,但通往外界的路只剩下一條寬闊的主道,周圍幾乎沒有能夠躲藏的地方。簡書的手在發抖,他努力将自己蜷縮在濕漉漉的花木中間。

他聽到有人從他身邊經過的聲音,踩着水快步跑開。

簡書的手越攥越緊,心中不斷祈禱着不會有人看到他。

雨越下越大,簡書躲在花木中又冷又怕,心髒狂跳。

又有腳步聲靠近了。

一步,兩步。那人體力不好,走路微喘。雨點砸在傘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又連成一串流了下來。

簡書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那個人快步走過了他,就像是要經過這裏一般。

可她卻轉了個身,停下了腳步。

“孩子。”一道壓低了的女聲對着他說,“快出來,跟上我!”

——

簡書身上披着一套灰色的衣服,垂着腦袋跟在婦人身邊。

這個女人他曾經見過一次,是為宗祠做飯的李嬸,因他好幾日都吃不下飯,她那日還偷偷跑過來問他,是不是飯菜不合口味。

阿青嘴裏腦子不太正常的女人,現在看着卻和常人沒有任何區別,塞給他一身不引人耳目的灰色衣服,和一把黑傘。

因為身份不同,簡書穿着在宗祠內獨一無二的白色衣服。這身白衣讓他在逃亡時格外矚目,現下遮住以後,大雨中匆匆行走的二人沒那麽突兀了。

李嬸帶着簡書匆匆從小道繞了出去,然後帶他走進了一個簡樸的院落。

“快進來。”李嬸飛快觀察了周圍,趁着院裏一個女人轉過身去時,将簡書拉了進去。

暫時安全了。

“他們暫時不會找到這裏,你可以現在我這躲一晚。”

簡書有些不解。

“你為什麽救我?”他們只見過一面,就算是把之前的那七天都加起來,也就是做了七天飯,和吃了七天飯的關系。她為什麽會在所有人都在抓他的時候幫助他呢?

李嬸沒有顧得上給自己弄幹頭發,也沒有回答簡書的問題,反而滿眼熱切地問:“你在內宅,見到一個女孩子了嗎?大概——這麽高。”

她在自己眉心的地方比劃了一下,而後那只手又有些不确定地擡高了一些:“不,也可能是這麽高……三年過去了,她應該長高了。”

簡書沒聽明白李嬸的意思,疑惑道:“你是說內宅嗎?內宅裏只有我一個人啊。”

李嬸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有些迷茫,又有些難以置信,兩只手抱住了腦袋,語速越說越快:“沒有嗎?真的沒有嗎?你沒看到她嗎?”

簡書很确定自己三天以來沒有看見過另一個活人,再次點了點頭:“沒有。”

他的确認好像觸發了一個開關。李嬸原本的表情還算正常,但一聽到這個消息後突然變得極其誇張。

“她不在那裏!”

“那她去了哪裏?”

她的眼眶紅了,用力搖了搖頭,就像是要将腦袋裏的聲音趕出去:“月兒明明被送往宗祠侍奉神明了,為什麽她不在?”

“她不在……她不在……她、她死了……”

“我怎麽能忘記!”她抱着頭失聲痛哭起來,情緒在短時間內轉換了好幾次,吓得簡書不太敢說話。

她的确像阿青說的那樣,有一些精神上的疾病。但她嘴裏說的話也不像是胡編亂造的,至少內宅和神明的喜好沒有說錯。

簡書只好先讓李嬸冷靜下來:“你先別着急,她長什麽樣子?穿什麽樣的衣服?”

“月兒……我的月兒!”李嬸将自己封閉了,就像沒聽到簡書的話,抱着腦袋喃喃,“她才十四歲,她還那麽小!”

下一刻,李嬸兩只眼睛瞪的很大,上下牙齒因為顫抖而不斷打架,是恐懼,更像是憤怒。

“她被殺死了!”

“她被楚伯殺死了!”

“不……她沒死,她不會死!我的女兒……我的月兒……她不會死!”

李嬸撕心裂肺的大喊讓簡書坐立難安。

他原本就是為了躲避追趕他的人才跟着李嬸來到這個房間,卻不知道主人受到刺激以後,會這麽瘋狂。

“您、您先冷靜一下……”那麽多人都在找他,如果有人聽到了這裏的動靜,一定會追過來的。

可是無論他怎麽安慰,李嬸都沒辦法在短期內冷靜下來。

“李嬸,你還好嗎?”屋外傳來一道女聲。

方才李嬸帶着他進來時,院內正好有位修剪花草的婦人。大概是聽到了屋內的動靜,關切地朝這個房間走來。

“需不需要我幫忙啊?”她放下了手裏的工具,敲了敲門。

大概是住在一起的時間較長,她們的關系頗為熟絡。一直聽到屋內李嬸的嘶吼哭喊後,婦人也着急了,直接推門而入。

“李嬸,你——”她對上屋內陌生的簡書,吓了一跳,“你是誰啊?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簡書根本沒辦法短時間內,就将事情解釋清楚。但是再留下去,恐怕還會引來追捕他的人。

“抱歉。”簡書抄起門口的黑傘就往外跑。

“欸!你誰啊?你別跑啊!”那婦人追了兩步,又聽見屋內李嬸的哭聲不斷,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回去安撫李嬸。

離開院落的簡書打着黑傘,低頭快步朝門樓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的腦海裏都回蕩着李嬸不太正常的嘶吼聲。

瘋子的話不能信,但她的話卻很有邏輯。如果她的女兒真的去了內宅,然後失蹤了的話,會不會和他現在的處境是一樣的?

楚伯殺了月兒,那楚伯也會殺了他嗎?

簡書腦袋裏亂極了。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只好低着頭朝通往門樓的小路走。

一路上他的身邊經過不少灰衣人。簡書因為換了衣服又撐着傘,一路上竟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一直到有一個瘦削的身影矗立在前方等着他。

“你果然會從這裏逃走。”阿青溫聲道,“我記得你說過,你認得這條路。”

——

簡書被關回了居住了七日的房間。他的手腳都被捆得死死的,為了避免他反抗和自尋死路,嘴裏還塞着一團布條。

一隊灰衣人走了進來。

站在最前面的楚伯面色極差,那雙渾濁的眼睛狠狠剜了房內一個灰衣人,怒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那位沒有抓住簡書的壯碩灰衣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自知失職放跑了簡書,差點釀成大禍,現下一句話也不敢為自己辯駁,身體瑟縮着嘴裏不斷重複:“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還想有下次?”楚伯擡腳踹在了他的胸口。

這一腳仿佛被人工點了快進鍵。灰衣人像是一道殘影被踹飛了出去,只聽得一聲巨響,那人後背用力撞在牆壁後癱軟着趴倒在地上。因為劇痛,他一時之間根本掙紮不起身,雙臂顫顫巍巍想要撐起來,卻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簡書心中大驚!

他看着楚伯灰白的頭發和略微有些佝偻的、并不年輕的身體。這具身體如何能擁有尋常年輕人都沒有的,如此巨大的力氣?

而其他周圍的所有灰衣人,面上竟然都沒有一絲一毫的震驚,反而像是害怕被波及的鹌鹑一樣靜默不語。他們似乎對這樣的楚伯習以為常,所以一直對他保持着最崇高的敬意。

楚伯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慢條斯理撣了撣因為方才的動作出現褶皺的長衫。而後,他暫且放過了失職的灰衣人,走向了捆成粽子的簡書。

他一把扯開簡書的領口,将大片的白皙皮膚暴露出來。簡書被他的動作吓到了,下意識向後縮去。楚伯也不在意,虛眯着眼睛在他脖頸肩膀上打量額半晌,臉色才緩和了些。

“阿青,你做的很好,靈紋沒有弄髒。”楚伯的臉上出現了自踏入房間以來的第一個笑容。滿是褶子的蒼老皮膚因為笑意變得有些猙獰,看得簡書心裏直發毛。

阿青十分乖順:“多謝您不責怪我的失職。”

楚伯很顯然已經消了氣,加上逃跑的簡書又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便揚着下巴對着後面的灰衣人說:“把那個廢物處理了,再帶人準備好東西。”

恭敬等候着的人中立刻出列兩位,将半死不活癱倒在地上吐血的人拖着出去,另外又有一隊四人離開,阿青也在楚伯的授意下跟了上去。

楚伯穩穩坐在了簡書對面的桌上。大概是因為簡書逃過一次,這位老人已經失去了耐性,所以親自守在這裏。

簡書原本不信任李嬸說的話。她激動的時候說話沒什麽邏輯,聽起來不太像是個正常人。但現在楚伯的異常和周圍人的反應好像都在證實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簡氏的宗祠,竟然真的會殺人。

有人說過,比死更可怕的事,是等着死。簡書在這一刻深刻的體會到了等死的絕望,在楚伯看向他的每一秒,他都像是一只躺在案板上的羔羊,看着不知什麽時候會劈砍而下的,屠夫的利刃。

滴答,滴答,桌上的黃銅擺鐘一分一秒的轉動的同時,倒數着他的生命。

一直到了晚上十點半,阿青再一次出現在了門口,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濕了,手裏還拎着一個巨大的木盒。

“楚伯,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說。

“好。”楚伯起身向外走,“把他帶出來。”

屋內守着的兩位灰衣人身形十分高大,抓着簡書的力道恨不能捏碎他的骨頭,連拉帶拽把他拎到了屋外。

昏暗的庭院內,十分突兀地停着一頂白色的轎子。方才出去的四位灰衣人身上換上了白色,恭敬守在轎子四角,任由雨水落下也絲毫未動。

這樣一頂純白色的轎子,和四位詭異的轎夫,在雨夜裏顯得格外詭異。

“唔!”他們想要帶他去哪裏?

簡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塞進了轎子裏。裏面狹窄逼仄,轎頂上不斷傳來雨點砸落的聲音。沒等他坐穩,轎夫一齊用力,轎子猛地擡起來,将簡書又颠地摔了回去。

這是什麽情況?

簡書被困在轎子裏什麽也不知道,他忐忑不安了許久,也只能聽到簾外的風雨聲。

今晚的雨好像比前兩日的大些。

從遠處刮來的風甚至讓楚伯身旁的灰衣人拿不穩傘。楚伯微微側頭瞪了他一眼,不知是灰衣人的手更加用力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風到了他們身邊就變小了,那頂黑傘安安穩穩地立在楚伯的頭上,讓周圍一衆人顯得更加狼狽了。

簾子被風卷得呼呼直響,露出外面不知從哪裏修建起的一長排高牆,顏色暗沉。轎子沿着高牆不斷往裏走,夜色越來越沉,大概走了二十分鐘,轎夫才慢慢停下來,将轎子放在了屋檐下。

沒了風雨,周圍變得安靜起來。

簡書聽到有人打開了木質的盒子,從裏面取出了陶瓷器具。那些東西被小心放置在離轎子不遠的地方,之後還有「沙沙」的書寫聲,就像是有誰拿着一根巨大的毛病,在地面上練習書法。

等他們布置完一切,一直守在轎子旁的高壯男子一把撩開簾子,揪住簡書的衣領就将人帶了出來。

跪坐的久了,簡書的腿腳有些麻,走路踉跄。

他發現自己竟然被帶回了內宅!

只不過現在,內宅大門緊閉,檐下的空地上畫着一個猩紅色的、巨大的、還沒幹燥的符文。

簡書被按在了符文裏,膝蓋上蹭到了粘稠的液體。像朱砂,更像是鮮血。方形符文的四個角上,分別放置着一個白色的燈籠。而在靠近大門的那個方位,兩個燈籠之間還擺放着一個空蕩蕩的香爐。

內宅中。

“那是什麽東西?”三只被困在內宅的鬼魂們聽到了外面的聲響,忍不住朝外探了探。

一瞧見楚伯的臉,三只鬼就吓得齊刷刷溜了回來。

“呀!貢品被抓起來了!”胖鬼一邊搓着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雞皮疙瘩,一邊小聲說,“小老頭怎麽回事,貢品要活着被吃掉才行,死了的沒效果,他幹啥啊?”

“你們誰看到地上的鬼畫符了?”

大頭鬼動作最遲鈍。鬼友們看得快逃得快,他看得慢逃得也慢,所以比另外兩只鬼多看了一些。

“好像,是,這樣的。”他努力用雨水在地上畫了個差不多的,給他們看。

瘦高的鬼影是三只鬼中死了最久的。他大概死于五十多年前,還見過年輕時的楚伯,向來比其他兩個見多識廣。

他雙手抱在胸前,歪着頭看了半天,而後帶着一絲不可思議,和濃濃的恐懼大喊出聲:“該不會是輪轉生息的法陣吧!”

胖鬼和大頭鬼面面相觑。他們從沒聽過這個法陣,自然也不知道它的用處。

瘦高鬼影吞了吞口水,艱難說:“它……可以讓死去的貢品,照樣發揮效用。”

“那你怎麽不早說!”胖鬼又氣又怕,“我都說了昨天把他幹掉!你們偏要留他一條命!”

瘦高鬼影有些心虛:“我哪裏記得住那麽多東西,這幾年靈魂越來越弱了,得看見了才想得起來。”

大頭鬼語氣弱弱插了一句嘴:“就、就算,昨天,沒有,商量。你、你就能,殺了,他?”

他們三只明明就是最廢物的鬼,嘴裏喊打喊殺,現實裏摔個盤子都費勁。

胖鬼:“……”

胖鬼:“那現在怎麽辦!”

瘦高鬼影不太确定地,看了看神龛的方位。

“不知道。”他說,“如果……可以有奇跡的話。”

——

蒼白的燈籠中火苗搖曳,深深淺淺的影子投在猩紅的符文上。

楚伯點了三炷香插在那個香爐中,而後正對着朱紅的大門虔誠地叩拜下去,嘴裏不知還念叨着什麽。

周圍的灰衣人齊刷刷跪成一排,跟着拜了三次。

“楚伯,是時候了。”阿青乖順地低着頭跪在地上,雙手向上托着一柄鋒銳的匕首。

楚伯慢慢站起身,撣了撣膝蓋上蹭上的灰。

簡書被死死按在符文之中,眼睜睜看着楚伯接過匕首向他走過來。

“唔唔!”他本能地想要吶喊出聲,身軀的每一寸肌膚卻被恐懼牢牢籠罩,僵硬地不像話。

楚伯握着刀的手背碰了碰簡書的臉:“這是你的榮耀,孩子。”

布滿了深深皺紋的、蒼老的手十分幹瘦。擦過簡書臉頰的時候,他仿佛在觸碰着一段樹皮,冰冷,粗糙,沒有生命力。

鋒銳的刀刃就貼在他的脖頸,只要人稍稍用力就能割斷他的喉嚨。

簡書多麽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他不想死,他剛剛脫離了那樣窒息的養父家裏,好不容易能夠迎來新的生活!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在雨城侍奉神明三年後獲得自由,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擁有那樣的未來!

“唔!”簡書拼了命的掙紮着,肩膀被人按壓着也無法控制他的動作,纖弱的身軀在這一刻迸發出了無窮的生命力,甚至臉頰撞上了刀刃都沒有停下。

他用腦袋狠狠地撞擊了身旁灰衣人的肚子。縱然對方是個彪悍的成年男子,腹部被猛然重擊的瞬間也會因吃痛而收力。簡書趁着那人松開的瞬間掙紮起身,像一條瘋狗一樣胡亂沖撞着。

柔順的頭發因瘋狂而蓬亂。那張白皙漂亮的小臉上滿是決絕,猩紅的血珠從受傷的面頰滾落,砸在了他身下的詭異符文上。

楚伯皺了皺眉。從來沒有一個祭品曾經這樣忤逆過,他推開那個沒用的灰衣人,單手掐住簡書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倒。

簡書這才發現楚伯和尋常灰衣人之間的差別,那只蒼老的手好像只是輕輕掐住他,他脖頸的骨頭就險些碎裂開來,以至于他不得不臣服在這樣的蠻力之下,身體癱倒,臉被死死按在那個詭異的符文裏。

“你最好給我乖乖的。”楚伯湊近了簡書的耳朵,聲音嘶啞又殘忍,“要是耽誤了時間,你會後悔活着落入我的手裏。”

“唔!”臉上的傷口在粗糙的地上摩擦着。

疼,尖銳的疼。

但一想到現在的疼痛也會在死後變成奢侈的事,簡書竟可悲地希望,這樣的疼痛可以再綿長一些。

死了以後,會去哪裏呢?

他向來不信鬼神,但卻在這一刻,希望自己死後能變成厲鬼為自己報仇。

死在內宅之外,他的魂魄也會流連在這裏吧。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嗎?內宅裏有他很喜歡的地方,如果報仇以後,魂魄能常常留在神龛前,倒也是個不錯的歸宿。

只是不知道,神明會不會接受一個孤魂野鬼作為他的信徒。

那道被刀刃劃破的傷口在這樣粗暴的動作下再一次迸裂,血珠和符文中粘稠的液體混在了一起,慢慢浸潤着地面。

絕望的眼淚從少年漂亮的眸子裏滑下。

滴答,滴答,就像生命結束前最後的倒數。

“十二子湊齊,您該蘇醒了。”楚伯深吸了口氣,虔誠說完,用刀刃對着簡書的喉管。

就在下一個瞬間,繁複的、粘稠的符文好似活了過來,是深深的暗紅,暗到類似于黑紅,慢慢在漆黑的雨夜流轉着。

雨勢突然變大了。

狂風卷着豆大的雨點拍打在衆人身上,竟不像是雨,更像是無數顆尖銳的石子。

“啊!”有人往裏面躲,撞到了人。

“怎麽回事!”

“下冰雹了嗎?”

原本夏日的夜晚,氣溫卻在這一刻下降至了冰點。衆人剛淋了雨又吹了風,凍得瑟瑟發抖。

楚伯的動作一頓。

他的身上也被打到了很多雨點。這具身體原本對痛感并不敏感,但他依舊感受到了痛,且那種疼痛不僅限于表皮,還深入了皮肉和骨頭深處。

僅僅只是這一秒的時間,塵封多年的厚重木門後面也吹來了一陣邪風,鎖鏈被風刮得叮當作響。

“快把門抵住!”楚伯大聲吼道。

數名灰衣人一擁而上,縱然他們也被異狀吓得頭皮發麻,但還是聽話地用□□抵在那扇即将被吹開的大門上。

可是邪風太可怕了。縱然這一隊十幾名身材壯碩的灰衣人都死死抵在了門上,那兩扇厚重的木門依舊被吹得向外傾斜。再後來,挂在兩扇門之間的,手指粗的鎖鏈竟被風生生吹斷了,嘩啦一聲全數摔在地上。

同樣摔倒了一片的,還有抵在門前的那群灰衣人。

白色的紙燈籠卷到了半空中,擺放整齊的香爐和貢品散落了一地,一些被卷入了昏暗的古宅,一些和鎖鏈一般碎成小塊消失不見。

楚伯心中一驚。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卻只能認為是沒有按時将祭品送上的緣故,惡狠狠地收回了視線,擡手就朝簡書的脖子抹去!

一只白色的蝴蝶從昏暗的古宅裏飛了出來。

輕盈,晶瑩,像是破開了濃霧的光。

它出現的瞬間,時間好似變慢了。

摔在門口的灰衣人用了好幾秒才緩慢地張開了嘴巴,拉長着聲音喊出了一聲痛;

翻滾着爬起來的人在空中停滞了足足十秒,才踉跄着緩慢站起身來;

鋒銳的刀刃就抵在少年纖細的脖頸,卻足足用了好幾秒,才擦破了他的皮膚……

簡書眼睜睜看着周圍的一切都變慢了。

第一秒,他浪費在了無畏的震驚和震撼之中。他仿佛正在觀賞着一幕最寫實的3D電影,連蝴蝶煽動翅膀帶出的空氣都能确切地看清。

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是他逃跑的唯一機會。

放緩的匕首只貼着喉管擦破了皮,刺痛和求生的欲望讓他右邊倒去,錯開了刀刃掙紮着爬起來,連找方向的時間都沒有,蒙着頭向前跑。

在所有流速緩慢的時空,唯有踉跄而狼狽的少年人,是唯一鮮活的生靈。

他雙手被綁在身後,跌跌撞撞繞過了門口摔倒成一片的灰衣人,頭也不回地沖向了昏暗的古宅。

奔向他心底依賴的地方。

——

白色蝴蝶顏色純淨而耀眼,像是世界上最幹淨澄澈的存在,美好,漂亮,奪人心神。

衆人在這一瞬間暫停了思考。他們呆呆看着忽閃着翅膀從頭頂劃過,而後第二只,第三只……彙聚成了一群耀眼的光團。

蝴蝶半透明的翅膀在漆黑的夜幕中劃過,停在了楚伯那只握着匕首的、蒼老的手上。

一只接一只,像是尋到了芬芳的花朵。

楚伯低頭,癡癡地看着那只蝴蝶。

就像是冰雪融化,他的皮膚、血肉和骨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蝴蝶吞噬着。

只聽得「當啷」一聲,匕首從楚伯空蕩蕩的袖口裏掉落下去。這一聲就像是警鐘,讓楚伯從那種令人眩暈的狀态中清醒過來。

低頭,他的大半個小臂都被蝴蝶吞噬精光!

“吓!”他倒吸一口冷氣,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用剩餘的那只手拽起離自己最近的一位灰衣人,按在他空蕩蕩的袖口。

年輕而鮮活的血肉吸引着純白的蝴蝶。

它們從楚伯空蕩蕩的袖子裏鑽了出來,如同找了下一個蜜源般停駐了。

“啊!!”身形壯碩的灰衣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腳被蝴蝶吞噬,吓得想要掙脫楚伯的控制。

“救救我!”

“放了我!”

“我不想死!”

聲聲哀嚎過後,空蕩蕩的灰衣飄落在地上,連一絲一毫的血污也沒沾上。

楚伯臉色慘白。

他根本不敢動彈,渾濁的雙目幾乎要瞪出眼眶。

敬畏和恐懼交織着,讓他不得不臣服于白色的蝴蝶。他顫抖着将腦袋抵在地面上一動不動,嘴裏不斷說着謙卑和恭敬的話語。

吞噬了一個完整的生命過後,那群白色的蝴蝶似乎獲得了短暫的滿足。

它們循着來時的方向,在衆人的恐慌之中慢悠悠飛回了霧蒙蒙的古宅之中。

良久,渾身冷汗的楚伯才僵硬地直起身,艱難道:“把門……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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