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五十九章

“啪——”

落子聲略重。

尹蘿看着棋盤故作沉思狀,愣是沒等來只言片語,随手把棋子放了個位置。

——你們不要說到一半就沉默,這樣會憋死人的啊!

黑白子交錯落下,留有的空隙逐漸縮小,隐有急躁,一手比一手快。

謝驚塵歸來,棋盤上已殺了十幾手。

“兄長。”

謝瀛的視線定格在尹蘿耳側,驚愕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克制住了也免不了由表情洩漏一二。

變作纏枝蓮花的玉色飾品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他謹遵禮節,從昨晚至今不曾放肆地打量過尹蘿,是以到現在才發現這東西居然在尹蘿身上。

尹蘿察覺到未曾很好掩蓋的視線,下意識地往鬓邊碰了碰。

法器并未呼應。

謝蘊小聲喚道。

她看出阿瀛的心神亂了,往後幾步看似步步緊逼,實則是越掩蓋便錯的越多。

反觀嫂嫂,迫切之下甚有急智,最後三手圍殺将成,要吞掉左下角的一片小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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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驚塵輕聲回應:“嗯。”

他看向尹蘿,後者顯然意識到接下來這一手的重要性,收起了散漫。

謝瀛略微松了口氣:還好,兄長沒糊塗得直接把護身法器送出去。

謝蘊同樣驚訝。

她剛才在那麽近的地方看過嫂嫂了,完全沒注意到這枚化作耳飾的護身法器。

謝瀛匆匆落子,以掩蓋失态:

“該嫂嫂下了。”

謝瀛将指間棋子放回棋盒,“一步錯步步錯,頹勢無可挽回。”

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強撐着拖延。

恐怕謝瀛更寧願堂堂正正地輸吧。

尹蘿權衡完畢,該怎麽下就怎麽下。

“嫂嫂不必讓我。”

謝瀛開口道。

尹蘿道:“我并未讓你。”

尹蘿繃着的手腕驟然松緩。

其勢已成。

謝驚塵目光移至棋盤,眸色漸凝。

“你回來啦。”

尹蘿欲起身,被謝驚塵不輕不重地按住肩頭。

謝瀛看看兄長,兄長盯着棋盤,眉目沉沉,錯覺般不快。

這幾步棋全然不如前三手,兄長不會看不出來。

謝瀛抱着勸誡兄長的任務而來,但真要看到兄長為下棋而對尹蘿生怨,又感覺很怪。

正如下棋被放水,這等近乎挑撥離間的方法,也令他不屑。

“此局是我輸了。”

她面露疑問。

謝驚塵眼睫垂落,遮蔽眼底陰翳:“你接着下。”

謝蘊自覺走開,去到謝瀛身邊觀戰。

尹蘿下砸了都沒這麽想離席,有種欺負小孩子的感覺,尤其是謝驚塵回來後,謝瀛肉眼可見的緊張了。

放水?

如今半妖與蕭玄舟皆離去。

單單一人,便無法令她滿足麽?

尹蘿看了眼天色:“我該去計先生那裏聽學了。”

“……”

尹蘿注視着他,略歪了歪腦袋:“嗯?”

謝驚塵直起身,背在身後的右手無聲收緊:“……去吧。”

棋能見人,鑽研深者一眼便明。

尹蘿看他一眼,不像是因為放水這事賭氣,便也放了棋子:“不算我贏,算你兄長的。”

這先天的好局勢是謝驚塵留下的,要她來下估計到不了這等全面壓制的地步。

側首,去看謝驚塵。

謝驚塵的表情卻稱不上愉快,也非生氣,只是一種宛若凝滞的靜,不見些許顏色。山雨欲來前拉至滿弓的緊繃弓弦,周遭屏息,連空氣流速都變緩。

尹蘿心內輕輕一突:

尹蘿的棋風不大明顯,但确确實實,有計如微的影子。

如此藏匿于布局神韻間,非一日之功。

謝驚塵記起那日,她以沈歸鶴為托詞,猶猶豫豫地牽出與計如微的淵源,以不相熟的姿态掩蓋了真正想見的人。

她的心到底還能裝下多少人?

有半妖血誓在前,他們對此事應是心照不宣,故而他不曾特意提起,免她為難。

不是吧,下個棋這麽嚴重?

我的水平就只有這樣,早跟你說了的。

她靈光乍現的那一手,自己都沒想到,在她的棋史上幾乎可以單拎出來稱贊了。

“再下一局。”

謝驚塵輕聲道。

後知後覺地懂了。

好荒謬。

“……我沒注意到。”

謝蘊低眉,瞧着腳下的野草。

謝瀛不解:“你與嫂嫂在旁邊玩了那麽久,頗為親近,怎麽會注意不到?”

即便沒有嫂嫂這個名頭壓着,男女有別,他行為受限。阿蘊和尹蘿同為女子,不必顧忌才是。

謝蘊沉默少許,說了句毫不相關的話:

蕭玄舟離去前,在他心上放下的那顆種子,雙方都心知肚明既是陽謀,也是陰謀。

一朝獲得機會,毒種突破而出,迅速長為遮蔽心間的大樹。

她究竟是生性多情,還是……

放浪。

-

“嫂嫂很漂亮。”

謝瀛:“?”

所以?

謝蘊視線游移,繼續沉默。

謝瀛:“……”

尹蘿離去,謝驚塵看着無心再下棋。

謝瀛識趣地叫走謝蘊。

“你怎麽不提醒我,護身法器在嫂嫂身上?”

走遠了,謝瀛問她。

方才他險些沒掩蓋住失态。

計如微聽她答完最後一個問題,自言自語:“不算笨了。”

尹蘿問道:“先生以前教過弟子嗎?”

計如微玉樹臨風地站在盆栽前,又在倒藥。

和昨日的不是同一盆。

挺懂可持續發展。

尹蘿拿出自己的小本本:“為何不敢?”

計如微唇角微挑:“煉器的第一要義是什麽?”

謝蘊欲言又止,還是道:“嫂嫂無法以靈力修煉,身子又不好,兄長将護身法器放在她身上,也是應當的。”

謝瀛潛意識贊同這個道理,

只好轉了個話鋒:“我們才來不過一日夜,

你也看到了,兄長是如何寸步不離地守着嫂嫂。難道兄長一輩子都要困在她身邊嗎?”

尹蘿不能修煉、體弱多病不是罪,世間多少無法問道的人,然而若她換一重身份,要成為謝家大公子的妻子,就不行。

尹蘿:“……”

我以為你要說情仇恩怨,你反手給我一張口頭試卷。

“煉器需引氣,氣通靈臺。”

尹蘿勤勤懇懇地答了半個鐘的題。

不說夢回高考吧,多少是可以媲美模拟考了。

謝蘊面色黯然,行了段路,細聲細氣地反駁:“可兄長願意的。”

謝瀛啞然,又道:

“他是謝家大公子,凡事便不能只看他願不願意。”

……

“我當你今日不敢來了。”

他皺着眉,宛然确鑿厭煩了,“想起她就生氣。”

……聽你這句話就知道你們肯定沒成。

尹蘿擡眸看他。

從未聽過他這般語氣,驕矜睥睨盡消,含混着嘆息而輕微的責難,尾音囫囵吞沒在難解的情緒中。

或許,那個女子是真的存在。

尹蘿的理智在挑出漏洞:如果真有,沈歸鶴沒可能不告訴她。要是沈歸鶴都不知道,計如微為什麽可以對她這個不過幾面之緣的人道出痕跡?

可面對眼前的計如微,她的理智撼動不了感覺——

什麽叫“不算笨”。

她這明明是很聰明而且刻苦!一晚上就消化而且背下來,你以為這是純靠運氣嗎!

計如微壓根沒教過人,拿自己當範本,自然覺得全天下都是蠢材。

“教過一個。”

計如微喝了口茶,潤過了嗓子,語調也慢騰騰地緩了,敘說的口吻悄然變化,“她太懶了。”

一定有那個人存在。

“咳咳!”

計如微偏過頭,低首壓抑着咳嗽。

一手握拳抵住唇,一手擡起,制止尹蘿可能的動作。

“沒事。”

這是尹蘿預料之外的答案。

她想到了那本《計如微生平》,裏面說計如微有個深愛逾命的女子。

毫無道理的聯想。

計如微神色恍惚,被勾起了某種回憶,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就是因為太懶了……所以那麽不中用。”

這一下直接把尹蘿砸出滿天星辰了。

“尹二小姐!”

沈歸鶴的聲音倉促響起。

尹蘿已經走進屋內。

白绫解開,計如微整張臉完整地露出,聽見響動望過來。

銀灰色的瞳孔無法聚焦,精準地鎖定這個方位,冰冷而無機質看得人後背發涼。

“……抱歉!”

傲嬌是沒有前途的。

尹蘿咽下“逆耳忠言”。

沈歸鶴拿着一捧東西進來:“你該換藥了。”

尹蘿瞧見了一截白绫,才曉得計如微眼上白绫不僅是避光作用,還是塗抹着藥物的。

“我先出去。”

尹蘿莫名悚然,趕忙退出。

追上來的沈歸鶴同她撞在一處。

尹蘿腦袋正磕到他的上臂。

準确來說,是肌肉。

沈歸鶴從小什麽活都幹,哪怕外表給人以欺騙性的貴氣、如竹如玉的清雅君子,實際并不瘦弱。

尹蘿自覺退場。

在門邊兢兢業業地翻小本本,剛才她答題中計如微還“查漏補缺”了。

沈歸鶴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角落。

尹蘿沒擡頭,錯身進屋。

“等——”

這次一定。

尹蘿重整旗鼓,沒走多遠,驟然的困意來襲。

沈歸鶴道:“情勢太急,我尚且沒收住,不關她的事。”

無意識地回首。

尹蘿步伐慢,身影還未被門外的樹木遮擋。

她以為是走遠了,或實在撐不住了,捂着腦袋支着樹幹半蹲下去,好像在暗自抽氣。

沈歸鶴愈發歉疚,想過去看看情況,又怕冒犯。

沈歸鶴與她一同蹲下,扶住她的手臂,有些慌亂,“能聽得清我說話嗎?”

尹蘿忍着痛比了個“還好”的手勢,意識到沈歸鶴看不懂,手臂掙了掙,推開他。

沈歸鶴微怔,退開了些距離。

這位尹二小姐初見還很客氣,同他道了謝,過後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對付。

尹蘿咬牙捂着腦袋走了。

突兀的寂靜。

計如微感覺到了什麽,皺了皺眉,嘀咕道:

“怎麽就喜歡笨的。”

今天下午的課可以暫停了。

尹蘿權當給自己的“工傷”放假——不能完全說放假,趁機會和謝蘊多聯絡,下棋的時候差點就能套出東西,信息錯誤才失了機會。

“怎麽了?”

計如微已經走到了門邊。

沈歸鶴言簡意赅地道:“不慎撞到了。”

“走個路也能撞到。”

計如微輕嘲道,“還以為她聰慧。”

尹蘿被兩個女子帶去了某個地方,擺正端正坐姿,眼前是幾重紗帳,有靡靡琴音傳來。

這兩位女子順勢跪坐在她兩側,皆屏息斂氣。

尹蘿睜開眼,入目是赤色薄紗的帳頂。

不是她的屋子。

周遭的香氣很重,全然陌生。

裴家?

從東洲回來?

-

“聽聞今日裴公子不來了,說是有事要出遠門。”

“嗐!也不知裴二公子成天東奔西跑的是為了什麽,前些日子才從東洲回來,這又是要去哪兒?”

“自然是為了家産嘛。裴家偌大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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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現在在中洲?怎麽過來的?

尹蘿嘴裏沒堵着東西,下半張臉搭着層軟紗,呼吸并不困難,卻無法張口發聲,四肢乏力。

沒半點準備。

她背過的禁術一時派不上用場,藏在衣服裏的毒藥……不對,這不是她穿的那身。

冷靜,只要有一點松懈的機會,用那蘇绛霄留下來的那本功法也能拼一拼。

自己在生錢的?”

“那也不用裴二公子去嘛,他歸家之前,那大公子……”

“胡吣什麽!”

一道強橫的女聲斥責道,“議論裴家是非,不要命了?”

喧鬧一掃而空,只餘衣料摩擦、腳步走動的聲響,間或有器物碰撞。

“公子,是嘉蘭姑娘。”

身後随侍上前斟酒,小聲提醒。

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

力氣再恢複些,私下解決,這裏人還是太多了。

這個說話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她不是嘉蘭?

那道女聲停後,沒有捧場的聲響,四周靜得可怕。

大約幾息,才有聲音接上。

酒氣,香味,隐約有說話聲。

尹蘿心中有了猜測。

琴音漸歇。

幾重紗帳朝兩邊拉開,燈火明珠輝映,很是刺眼。

尹蘿被激得眯了眯眼,猶有刺痛。

“一千金。”

“一千一。”

“一千三。”

……

裴懷慎半歪在椅子上,手中仙品等級的鳳翎扇被他拿着開開合合,半點不見慎重珍惜。

那道斥責的女聲再度響起:

“今日是嘉蘭姑娘拟定的出閣日,諸位貴客莅臨繁花閣……”

尹蘿:“……”

真猜對了。

送到這裏,是為毀她的名聲還是什麽?

寂靜的廳內些微騷動。

片刻後,有人再度加價。

随侍卡在“

()兩千二”又叫了一回,便要收手。

裴懷慎端着酒杯,随意地朝場中看去。

女子低眉順目地坐在場中。

裙擺堆疊,如雲如霧。

裴懷慎側眸看他。

随侍手腕一抖,即刻請罪:“屬下知罪!”

“……”

裴懷慎收回目光,手背撐着額角,懶懶道,“那就跟着叫兩聲吧。”

要不是那所謂的“大公子”借着老太太的勢來為難,他也不必臨走了還要來演一出。

腦後烏發垂落,她輕輕擺了下腦袋,不經意地擡眼——

“三千八百金,成……”

裴懷慎重重放下酒杯:

“五千。”

随侍一愣,急忙喊出去。

真夠可以的。

随侍揣測着這話的意思:“是。”

而後,拉起簾子一角:

“一千六。”

場中加價還在繼續。

磕在鋪滿軟毯的地上發不出半點聲響,卻比任何加價來得穿雲裂石。

這代表裴二公子要以私庫來拼。

這個人。

他裴二要定了。

場中鴉雀無聲,無人再敢跟下去。

“六千金。”

裴懷慎不假思索:

“一萬。”

嘩然聲現。

“一萬一。”

鳳鳴短促。

散着淺淡赤色霧氣的折扇倏合。

裴懷慎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扇柄輕敲掌心,臉上笑意融融,與目中無人的肆意作為截然相反:

“嘉蘭,過來。”!

那人又追了上來。

“啧。”

裴懷慎耐性盡失,“唰”地一聲掀開簾子,向場中擲出一樣物什。

那是一方印章。

北域寒石制成,裴二公子的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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