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第16章 016
016
本是要親手交給他的, 想想還是算了。
反正都要不告而別,這和離書給與不給,都沒什麽意義了。
不管他是怎麽想的, 怎麽看待那七年的, 終歸是夫妻一場, 就由她來畫個句號。
也算是給她七年的青春,一個交代了。
“臣妾先行告退。”
她孤零零地轉過身, 秋風和譏諷一起吹向耳中。
“何必呢?弄得自己像一個笑話,誰不知道鄭娘子聖眷正濃, 未來必定執掌鳳印, 她還當自己是陛下的發妻嗎?”
“目無尊卑, 這般女子若是我夫君的妾,早打殺了。”
命婦說罷,忽感到寒芒在背,似有誰充滿殺意地看着自己,她心中打了個突,懼怕地四下找尋,卻根本尋不到那目光的痕跡。
……
主仆二人沒走多遠,便在路邊看見一個太監拖着什麽沉重的東西往前走, 一卷草席裹着, 只露出那亂如枯草的一頭發。
芊芊快步到他身側,向草席伸出手。
“別,貴人,這髒。”
那太監并不識得後宮宮妃,以他的等級也見不着什麽上位者, 見她剛從春春禧殿出來,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貴人。
芊芊并不理會, 拉起草席一看,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是召兒。
她沉默着,心頭湧上莫名的悲哀。
年輕太監灰敗着一張臉,嘆氣:
“咱們這些奴才,命就是這樣,不值錢。這丫頭也是個苦命的,家裏人都死光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奴才也是看她可憐……”
他說着說着,一物忽然被遞到眼前。那低柔的女聲傳來:更多小說關注----公·主·號·橙·一·推·文
“這東西還值點錢,你拿去典賣了,置辦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她,剩下的銀錢你自個兒拿着罷。”
那太監一看,竟是個純銀打造的長命鎖,刻蓮花紋路,精細自不必說,光是那鎖兩邊串起的兩顆晶瑩剔透的綠色玉珠,都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這……”
“小主人都說賞你了,還不接着!”翠羽催促說。
待掌中一輕,芊芊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陣久違的輕松。
怪不得人們總說,斷舍離,斷舍離。果真能斷除煩惱,離苦得樂。
相思木已毀,留這長命鎖,又有何用?
不若送予真正需要它的人。
唯有翠羽,面露擔憂。
她終究記挂着那一年壽命之事……
小太監捧着那鎖,忙不疊地磕頭謝恩:
“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等人走遠了,他還癡癡凝望着女子遠去的方向,回不過神來。
忽然——
“交出來。”
不知何時,有人如鬼魅般出現在身後,冷冷說道。
饒是沒什麽見識的小太監也知道這來無影去無蹤的黑衣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內暗衛。
足蹬金鱗靴,腰佩青鸾刀。
赫然是……
陛下親衛,驚羽衛!
太監“噗通”一聲跪下,哪裏敢違抗,大氣都不敢出,乖乖捧着長命鎖,獻給了這個陰差一般可怕的驚羽衛。
驚羽衛面無表情揣上長命鎖,轉過身,飛快朝着一個方向掠去。
方才宴會剛散,陛下便拂了鄭娘子的邀請,冷着臉去往了诏獄之中。
想必此時此刻,聖駕正在诏獄,審問日前捕到的犯人。
驚羽衛是陛下的耳目,只聽命于陛下一人,他的任務,便是将今日跟蹤戚妃的所見所聞,以及這枚長命鎖,妥善地交到陛下的手中。
至于繼續跟蹤戚妃的任務,則由另一個弟兄接替了過去。
-
春禧殿是建造在湖中小島的一處宮殿。
是以離開時也需乘坐小船。
船只搖曳,水波蕩漾。
在那小太監握着船槳,劃入一片蘆葦叢中時,放在一旁的六角宮燈,倏地滅了。
四周一片漆黑。
翠羽和芊芊坐在船尾,看到女子的手一瞬間死死地抓着裙角,骨節泛白,身子也微不可查地顫抖起來。
翠羽想起來,小主人其實很怕黑,很怕很怕。
剛來邺城的那段時間,小主人因出身南照,裝扮與人不同,受到許多诽謗和非議,常有不明事理的人以她是南蠻妖女來攻擊她。
一次小主人上山進香,一個孩童受那心思陰暗的獵戶指使,趁她落單,将小主人诓騙至林中深處,一把推進一個深約八尺、黑乎乎的獵坑之中。
那夜不巧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翠羽金肩裏裏外外找了個遍,怎麽都找不到小主人,急都要急死了。
還是謝家郎君冒着大雨尋到小主人,救出小主人。
郎君渾身濕透,發絲和衣袍都濕答答地往下滴水,卻毫不在意,抱着懷裏的少女哄慰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主人不再發抖,閉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後來那為小主人診斷的郎中都說,要是謝不歸晚來一步,小主人都會因為長時間處于黑暗驚悸的環境,而丢了神智,變得癡傻。
想來也是報應不爽,那作弄小主人的獵戶沒幾天便跌落山崖摔死了。
聽說死得極慘,屍身被野獸撕成了碎片,尤其是那雙推了小主人的手,斷成了一節一節,森森的骨頭都露了出來。
正是因為這段經歷,小主人留下了怕黑的後遺症。
那天以後,每到入睡時分,一定要有光源,芊芊才能睡得着。
以往那個郎君都會為她在旁點一盞燈,守在她的床前,或是講些故事,或是炖一碗安神湯,直哄着她睡着了,自己才洗漱入睡。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翠羽摸索着,摸到女子冰冷顫抖的指尖,緊緊抓住。
她将溫暖的身子依偎向芊芊:
“小主人你別怕……”
“翠羽,守着你。”
芊芊努力地平複着呼吸。
就在剛剛,黑暗降臨的瞬間,芊芊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那個孤立無援、一個人蜷縮在漆黑坑洞裏的時候。
冰冷的雨水下個不停,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臉上淚水和雨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坑外世界似乎與她隔絕,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沒有人來救她脫離這無盡的苦難。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試圖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一絲溫暖,四周的黑暗和寒冷卻無情地剝奪了最後的慰藉。
心被絕望和壓抑填滿,找不到出路。
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亮,一片燦燦的光照下來,帶來一陣近乎灼燒的溫暖。
就在感受到這溫暖的一瞬間,芊芊從那酷寒如地獄的記憶抽離,驟然回到現實。
翠羽仰頭,發出一聲驚嘆:
“那……那是什麽?”
只見一盞燃燒着的孔明燈,如火球那般急墜而下,落在了距離她們不遠的水面上,而她剛才感受到的溫暖,就是這一盞孔明燈發出來的。
一瞬間,四周如白晝般敞亮。
再看天邊,一個個燈球兒如鬥大,在空中緩緩上升,搖曳着微弱的光芒,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孔明燈在天空中彙成一片粲然的星河。
何其明亮,何其耀眼。
試問,有誰能在這等級森嚴的皇宮中,讓這一盞一盞明燈,布滿天際,如星子閃爍?
無非,九五之尊。
就連翠羽,都感到了一股極為深刻的落寞和怨恨,他們在那共賞滿天明燈,還有小世子作陪,多标準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卻一個人默默離開。
形單影只。
還要忍受這難以忍受的黑暗。
換成了誰,都要發瘋。
還好……少祭司來了。
他來接小主人回家了!
想到這,翠羽又充滿了希望,卻見小主人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湖面上的孔明燈發怔,臉色隐隐有些蒼白。
她心裏一緊,循着小主人的視線看去,只見那盞燈上,用清麗淡雅的筆觸寫着:
“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惟願你我情誼久長,相互依存,共同經歷桑田碧海,歲月更疊。
這是謝不歸的字。
寫給何人,不言而明。
天空,不知何時飄落下雨絲,落于女子烏黑的鬓發間,藍裙逶迤及地,她靜默地坐在船尾,臉被孔明燈燃盡前發出的光,照得忽明忽暗,整個人像是栖息在雨幕中的一只藍蝶。
搖橹的太監看得一陣愣怔,只覺此女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很快,他回過神來,緩緩放下手中的船槳。
芊芊眼角餘光看到一線寒光,下意識地推開翠羽,自己也靈活地往旁邊一滾,險險躲過了這一刀。
小船晃蕩不休,三人都有些不穩。
想不到她反應如此之快,太監目露兇光,抓着匕首步步逼近:
“娘娘若那時便溺死在荷花池中,倒也省了些事。可惜……”
可惜驚羽衛迅速守在了各個入水口,他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這句話,讓芊芊猛地一震,腦海中靈光一閃。
難道說一直以來她都在被監視?
以至于今日她一落單,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出手了?
是誰,是誰想殺她?!
許是看出了芊芊的驚疑,那小太監陰恻恻地笑,
“娘娘要想死得不那麽難看,就莫要掙紮了,此處不可能會有人來,等娘娘一死,綁塊石頭沉進湖中,誰都不曉得……”
說罷,再次握刀刺來,那寒光揚起一半,卻倏地身子一歪,匕首落地,膝蓋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雙手捂住喉嚨,臉色扭曲痛苦非常。
不一會兒,倒地氣絕。
芊芊驚魂未定地看去,只見他的喉嚨上赫然一個猙獰的血洞,而那穿過他喉嚨,奪了他性命的是一個……鈴铛。
不過拇指大小,跌落在地,正骨碌碌地滾到芊芊的腳邊。
一枚沾了血的,銀鈴铛。
倏地,一聲幹淨的笑響起:
“左等右等,也等不來咱們的小王女,只好出來找一找了,”
那聲音裏,夾雜着一抹若有似無的嘆息,“哪知竟遇到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害本君出來賞月的心情都沒了。”
船頭,不知何時,穩穩落下來一個楓紅衣袍的少年。背後一輪明月,清輝如水,灑落周身。他腳尖點地,繡着蝴蝶的,紅色的衣袖緩緩落下,像是神鳥垂下漂亮的尾羽,說不出的飄逸好看。
“少祭司!”
翠羽一臉驚喜,忙撲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少年彎下腰,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摸了摸小婢女的頭。
從翠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面具與臉微微離開一線,露出那白淨的下颌,紅唇一點,天生向着兩邊翹起,透出點天真的、柔軟的,憨态可掬的神氣。
雖未見到他五官的全貌,但那點到為止的驚豔,也迷得翠羽暈頭轉向、找不着北。
少祭司真是大美人,大美人啊!
身後一直沒有動靜,翠羽扭頭:“小主人,這是少祭司呀,難道您不認識少祭司啦?”
故人相見,怎會不識?
芊芊盯着那紅衣少年,眼眸像是星子般忽閃,隐有淚意。湖上秋風,雲間明月,似乎都在為這他鄉遇故知的一刻而溫柔緘默。
她與少年相顧無言,好久,才低低地喊了一聲:
“兄君。”
巫羨雲似愣了一瞬,長腿一邁,施施然地朝她走來,輕笑悅耳:
“難得難得,能聽小王女喊一聲兄君?”
“真是某三生修來的福氣。”
他毫不見外地在芊芊身旁,席地而坐,紅色大袖綻開如花,“哎呀哎呀,咱們可得快些靠岸,”悠然的帶着點兒笑的嗓音響起,“這船,吃水太重,恐要翻了。”
一邊說,他一邊從懷裏往外取出一個又一個袋子,那袋子每一個都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麽。
難為他裝了這麽多袋子在懷裏,身姿還能如此飄逸。
翠羽說:“這般累贅,不若都扔進水裏吧。”
巫羨雲卻忙不疊地伸手護住,豎一根手指,搖了搖:
“這可都是本君賣藝所得,扔不得,扔不得。”
他手腕一動,那袋子的系帶便神奇地一一打開,口兒大敞,裏邊的東西閃得人眼睛疼。全都是珍珠、銀錠、玉器,還有一個巴掌那麽大的金餅……
芊芊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初初會面的生澀感蕩然無存。
這麽多年過去,原來,他一直沒變。
還是這樣的不羁、恣意,甚至毫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連一個出場都是那麽的張揚、轟動,不驚四座不罷休……
“這些,都是給小王女的見面禮哦,”他手指勾起一條珍珠項鏈,珍珠在他蒼白的指尖瑩潤生光,純白面具後的神情不辨: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說話時,巫羨雲眼角餘光掃過那殺手的腳踝,不禁微微一凝。
腳腕上,一點寒光閃爍,赫然是一枚梅花镖。
這個飛镖,并不是他釘進去的。
方才在場且出手救下芊芊的,還有第三個人。
是個不遜色于他的,絕頂高手。
巫羨雲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飛镖看了一會兒,又看向了芊芊,面具下的臉重新帶上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
在水閣
白露感慨:“想不到陛下為娘娘翻修了椒房殿,金屋藏嬌,真是盛寵啊。”
鄭蘭漪将襁褓輕輕放進搖籃,淡聲道:
“白露,你下去,熱一碗燕窩鴨子湯來。”
鴨子湯滋陰潤燥,燕窩美容養顏,上好的佳品。
白露自是歡快應下,繞出彩漆六扇折屏,步出屋外。
她走後,“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奶娘跪下,頂着臉上紅腫:
“奴婢知錯。”
“奴婢下次定不會忘記為世子抹藥,請娘子息怒。”
鄭蘭漪捋起嬰孩的袖口,只見,藕白的手臂上若有似無浮現出一枚蝴蝶形狀的紅印。
奶娘忍不住地探頭去看,不明白娘子為什麽要遮掩這個胎記?
明明很好看的……
鄭蘭漪取出瓷瓶,手指蘸取裏面淡黃色的藥膏,輕緩地塗抹在嬰兒的皮膚上,而那印記竟然一點一點消失了!
奶娘看到鄭蘭漪的手腕上,還有沒褪完全的淡淡的紅疹。
娘子除了君子蘭,其他的花都不能碰,一碰身上就會起密密麻麻的紅疹子。外人說是聖眷正濃,只有她知道娘子遭的什麽罪,忍不住勸說道:
“娘子可千萬莫輕信了白露那小蹄子的話,陛下久不冊封娘子,只怕別有他意,所謂金屋藏嬌,也不是什麽好典故……陛下心思深不可測,這宮中絕非久留之地,娘子不若向太後娘娘請旨離開,遠離這是非之地,偏安一隅,撫養世子長大,将來承襲爵位,也好寬慰穆王殿下在天之靈。”
“嗯,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鄭蘭漪低頭望着搖籃裏熟睡的嬰孩,滿眼溫柔,忽然想起什麽,瞥了眼桌上:
“這些糕點都是陛下賞的,我吃不下,乳母你吃吧。”
她那帶着濃濃藥味兒的手,憐惜地撫過乳娘泛紅的臉:
“方才是我不好,責你重了,你千萬不要記恨我。我也是一時氣憤。”
“怎麽會……奴婢是看着娘子長大的,”乳娘嘆着,眼圈紅紅,哪裏還有半點怨氣呢?
肚子恰在這時咕咕咕地叫了起來,她膝行到桌邊,拈起一塊綠豆糕,放進口中咀嚼,三兩下吞入肚中,意猶未盡地嘬了嘬手指。
正要再拿一塊糕點,忽然感覺鼻間一熱,擡手一抹,滿手鮮紅。
一瞬間,她腹內絞痛,五髒六腑像是錯了位,口鼻鮮血狂湧,臉容扭曲,她痛得倒在了地上,朝着鄭蘭漪伸出手:
“娘子,救命……救救奴婢……”
鄭蘭漪居高臨下地看着。
直到奶娘斷氣,她這才斂了斂裙子,快步走了出去,聲淚俱下地喊着:
“來人,來人啊……”
迎面撞上白露,她渾身顫抖,垂淚道:
“白露,快,快去請陛下。”
“就說——有人要謀害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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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獄,刑室
一片繡着龍紋的衣袍長及垂地,謝不歸烏發白衣,端坐太師椅中,身後是一道濺滿血跡的牆壁。
那牆壁繪制的,乃是阿鼻地獄中,百鬼相互殘殺的景象。
它們甚至多半只是初具人形,身上長滿了一個一個的肉瘤,還有的則是畸形的怪胎,這些形狀各異的鬼物舉着兵器、法寶,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有好幾只鬼打到最後,手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血肉模糊地融合在了一起。
郎君白衣金冠,容顏如玉,通身都是與此間格格不入的谪仙氣度,凜然不可侵犯。
卻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千萬只猙獰的鬼手從牆壁裏張牙舞爪地伸出。
遮住他的眼。
捂住他的口、鼻。
拽住他的手和腳,拖進那深不見底的無間地獄。
“慈心上人,告訴朕,你的師弟在何處。”
清冷動聽的嗓音徐徐響起,伴随着鐵鏈的碰撞聲與滴水的回音,無端的詭異凄涼。
慈心上人的法號中有一個慈字,性情卻暴烈無比,他面容剛毅,眉宇間常年鎖着一股難以平息的怒氣,那一襲僧袍早就被扒了個幹幹淨淨,赤.裸着肌肉鼓.脹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和鐵制的鐐铐碰撞在一起,每顆佛珠上都沾着鮮血和穢物。
“謝淨生!那是你的生身父親!你竟敢弑殺親父,喪盡天良,罪大惡極!你早已被仇恨蒙蔽,你所行的惡定會引你下地獄!”
和尚厲聲叱責,鮮血和吐沫橫飛,卻濺不到男人身上分毫,他們之間的距離經過了精心的估算。謝不歸喜淨,不會容忍身上出現半點不潔。
皇帝眼珠沉靜,如同兩丸浸在涼水中的黑珍珠,嘴角緩緩地向着兩邊提起,饒有興致地看着和尚,似毫不在乎他滿嘴的詛咒,更不在乎自己今後的命運。
他淡淡一揮手,一直等在陰暗處的獄卒便提着鐵鉗,大步上前,繼續給和尚用起刑來。
地牢裏再度響起了和尚的痛呼聲,只是這慘痛的呼喊聲,不一會兒卻變成了凄厲高亢的大笑:
“謝氏小兒,我在地獄裏等你,我等着你哈哈哈……”
聽到這句話,皇帝終于有了反應。
他眼皮微微擡起,黑眼珠一動,緩緩坐直了身子。
一束微弱的光線從高窗斜照下來,恰好将那張谪仙般的臉龐切割成陰暗分明的兩半。一邊被光線照亮,顯露出蒼白的皮膚和清瘦的輪廓,一邊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深邃的眼眶和彎彎的唇角。
這一抹笑在他的臉上,本該是那光風霁月的君子,溫潤可親,爽朗清舉,卻被昏暗的光影扭曲得恐怖而陰森,如同死神的微笑:
“朕就在地獄。”
話音剛落,一名驚羽衛推門而入。
他仿佛看不見那滿嘴是血的大和尚,跪地:
“陛下,那些殺手已經處理掉了。”
男人沒有回答。
驚羽衛繼續道:“只不過,與屬下同時出手的還有一人。但屬下沒有看清此人的樣貌。”
“那人戴着面具。似是蠶絲所制,通體純白,只在靠近眼角處有一條柳枝的圖案。他身手極好,輕功卓絕,只怕是不輸屬下。屬下也百思不得其解,邺城中,何時有了這般的絕頂高手……”
謝不歸擱在扶手上的手倏地一頓。
清冷聲音響起:
“你當然不識得他。”
那個如鬼少年。
南照國的……少祭司。
他見過他,早在七年前,他們便有了短暫的交鋒。
想不到再相逢竟是在這大魏皇宮之中。
少年那信誓旦旦的,關于前世情人之言論似乎又在耳畔響起……加上他離開時,指尖帶走的那一只藍色蝴蝶。
謝不歸手指抵住太陽穴,眸中倏地劃過一絲冷芒,嗜血一閃而逝。
“陛下,屬下還從宮中太監處,繳獲了一樣東西。”
驚羽衛将長命鎖恭恭敬敬呈上,并一五一十地道着來龍去脈。
說到戚妃娘娘随手将此物贈給路邊收屍的小太監,本以為會等來帝王的震怒,沒想到他卻笑了一下。
謝不歸手指摩挲着下巴,唇淺淺勾着,白皙的額角處卻有青筋鼓起。
他修長如玉的手倏地蓋住了那枚長命鎖,手腕微移,指尖若有似無地觸碰着上面的紋路,那姿态之親昵狎弄,宛若在撫摸女子細膩的肌膚。
他落在長命鎖上的手倏地攥緊,鏈子嘩啦啦響動如流水,與那刑犯的痛呼聲和鐐铐聲交織,譜成詭異樂章,令那驚羽衛頭埋得更低,屏息不敢出聲。
謝不歸道:
“項大人既來了,何必藏頭露尾。”
驚羽衛瞳孔一縮,果然,牢房外緩慢踱進一人。
一襲玄色道袍,身姿挺拔,眉上正中的那顆朱砂痣有如丹霞映日,道骨仙風,卓爾不群。他走到陛下身前,拱手作揖。
随着項微與走近,驚羽衛嗅到一股不同于血腥、也不同于薄荷香的氣味,那是道教徒常用的降真香的香氣,這種香氣有淡淡的墨汁香和甜味。
項微與低聲說:
“正如陛下所料,陛下體內尚存蠱蟲餘孽,然此蟲已衰弱,不足為患,斷無損陛下情志之理。”
聞此言,謝不歸微露驚色, 濃密羽睫低垂,掩住了真正的心緒。
“臣翻閱古籍,陛下所中之蠱,雖無确切名目,其習性卻有跡可循。”
“此乃天地間陰陽之秘術,陰蠱獨此一份,陽蠱則如繁星。陰蠱之主若遇陽蠱之宿,陰陽相融,可緩解蠱毒之苦。然陽蠱之主,唯與陰蠱相合,方得安寧,否則,蠱毒發作,痛徹心扉,如刀割心。”
“若臣所料不差,陛下體內所種,乃陽蠱,而娘娘體內,則藏此情蠱之陰蠱。”
“一陰一陽,相生相克。情蠱性主.淫,陽蠱唯與陰蠱宿主交.合方得安寧,然陰蠱之宿,未必受此限……此陰陽兩蠱之制,實乃荒誕不經,兩般标準,更是怪異。”
項微與似乎對這種情蠱很感興趣,口中說着怪異,眼眸卻有些發亮。
驚羽衛聽得一字不漏,不由得暗暗心驚,照這麽說,豈不是要陛下為戚妃守貞!
一個帝王,為一個妃子守身如玉?!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卻未動怒,臉色靜靜地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項微與再度啓唇:
“然陛下無須憂慮,此陰蠱有一致命之特性。”
“陰蠱寄于女體,若宿主行房或懷有子嗣,則蠱蟲潛伏,不複作祟。然若宿主久曠未孕,未與男子交.合,每逢月圓之夜,蠱蟲便會慢慢蘇醒,于體內結春繭,令宿主情焰熾烈,如百蟻噬心,若是不加纾解,三次之後,心脈俱斷,命歸黃泉。陛下體內之陽蠱,亦将随之絕滅。屆時,微臣以丹藥施治,定能保龍體無恙。”
聽到此處,驚羽衛重重一震。
不與男子交.合,便會心脈寸斷而死?
這……說不通啊!
南照王是戚妃娘娘的生身母親,怎舍得在自家女兒身上,種入這般陰毒、淫.亂的蠱?
他立刻說:“陛下,此事有邏輯不通之處。只怕背後還有陰謀。”
項微與颔首,也道:“陛下近日切勿與戚妃過從甚密,以免觸動體內陽蠱,遺患無窮。尚不明南照背後之圖謀,萬事謹慎為先。”
就在這時,又有人匆匆而來。
“陛下,在水閣出事了。”
景福彎着身子,臉色緊繃地道出原委,“好在有驚無險,鄭娘子和世子都無大礙,只……死了一個奶娘。”
謝不歸眉心稍動。
“走吧。”他一站起,臣子暗衛自然都跟着動身,獄卒在後方跪送。
“恭送陛下!”
踏出诏獄。
天穹如洗,銀輝灑滿。
一輪皓月高懸,其光皎潔,宛若玉盤,懸挂在夜幕的帷幕之上,謝不歸眉眼被照得一片冰涼,頓步,微微蹙眉:
“今兒是……”
景福接過話說:“回陛下,今兒正是十五。”
驚羽衛看了一眼那高大修挺的身影,默默無言,按照項大人所說,戚妃娘娘便會在今夜蠱毒發作,心痛難忍欲.火焚身……
陛下或許會去探望也說不一定?
“嗯,”男人卻不鹹不淡開口,“傳朕口谕,今夜在水閣侍墨。”
-
“亡國夏姬?”
聽到這個陌生的名稱,芊芊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本以為不過是普通情蠱,但按照巫羨雲的說法……卻似乎有不小的隐情。
“不錯。”
亡國夏姬一詞,歷史上确有其人。
傳說許多年前,有一位名叫夏姬的公主,以美貌和複雜的情史聞名于世,被後代稱為“一代妖姬”。
她三次成為王後,七次成為夫人,一生中引發了多個國家的內亂和亡國。
先後共有九名男子為她而死。
夏姬最後與一名臣子私奔至邊陲小國,從此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你體內的這枚蠱蟲,其實,不能算是完全的亡國夏姬。它只能說是亡國夏姬的幼蟲。平日裏與普通的情蠱無甚差別,但與普通蠱蟲不一樣的是,最終陰蠱的宿主會被蠱蟲控制,殺死陽蠱的宿主。待體內的陰蠱吸飽了極憎極愛的血,便能煉成這亡國夏姬,也即是,可令天下男子俯首稱臣的聖物。”
也就是說,凡煉成一味亡國夏姬,便要獻祭一對有情人……芊芊只覺自己似乎一腳踩進了某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莫非是有人在她與謝不歸的身上做試驗,要煉制出這早已在數百年前就已失傳了的“亡國夏姬”?
幕後之人,究竟是誰?
絕不會是阿母!
巫羨雲道:“你若再留下,必然會走向毀滅,不論是你殺死大魏皇帝還是大魏皇帝将你殺死,都不是我想看見的。”
這就是亡國夏姬在煉制過程的可怕之處,必然使一對愛侶變成怨侶,永遠逃不過一死一瘋的詛咒。
巫羨雲說着,在燭光下攤開一張圖紙,修長的手指點在上面方位:
“在大魏皇宮的荷花池底部,藏着一條密道,這條密道一次只容一人通過,巧妙地連接到了宮殿外的護城河。護城河不僅環繞着宮殿還穿過了一座名為大覺寺的佛寺。密道的另一端直接通往大覺寺內,與那裏的護城河相連。”
“這密道我知曉,原是要這般走……”
芊芊看着這精細的圖紙,想不到他已計劃得如此周全,她在圖上仔細地尋找,果真找到了那日在水下遇到的一個岔口,當時選錯了,選去了左邊的。
原來另一個岔口,才是真正出宮的密道!
“今夜就走吧,芊芊。”
巫羨雲看向窗外那輪碩圓的明月,攥住圖紙的手微緊,骨節泛白,十五了……
芊芊卻覺得他有點古怪,明明步步籌劃,一直不驕不躁的少年卻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急迫地想要帶她離開皇宮,仿佛她再留下會發生什麽極為糟糕的事。
“奴婢打聽到了,”
突然,翠羽推門而入,氣喘籲籲,“陛下果然宣了鄭娘子伴駕。”
今夜,就是離開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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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一處甬道上,一名綠衣宮女,提着一盞六角宮燈,步子有些快地往前走着。
鵝卵石的路有些不平,那盞宮燈搖擺不定,發出的光籠着她的裙角,和有些蒼白的肌膚,上面滲出薄薄的細汗。
她剛轉過拐角,面前突然閃出一片火光,有人舉着火把,迎面大步走來。
她倏地一定。
“公公,這是發生什麽事了?”她怯怯地問。
那太監見是個宮女,不耐煩道:
“宮裏進了刺客,在水閣的食物裏混入了劇毒。陛下震怒,命底下人徹查,深更半夜,你四處亂走什麽,不要腦袋了?”
忽然他“咦”了一聲:“你是哪個宮的,怎麽沒見過你?”
“奴婢是……新調任直殿監,”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刷恭桶的。”
太監當即後退半步。
晦氣。
“滾吧滾吧。”他領着後頭一衆太監宮女,就要與她擦肩而去。
忽然——
“陛下。”
身側一空,本還站着的衆人齊刷刷跪了下去,異口同聲:
“奴才/婢拜見陛下。”
那綠衣宮女頭越發低,正打算裝沒聽見快步走開,衣角卻被人扯住:
“不要命了,這是聖駕,還不跪拜!”
不得已,她轉過身,迅速跪在那一衆宮人之後。
“奴婢拜見陛下。”
混在宮女裏邊,聲音也刻意地改變,變得粗啞,只盼着他千萬別識破了去。
偏就在這時,心口突感劇痛,如被利刃所刺,一股難以名狀的燥熱自腹.下湧起,她死死咬住嘴唇,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溢出一絲細微的呻.吟。
沉沉的腳步聲漫過身側,陰影籠罩,他開口,玉碎了一地:
“你,擡起頭來。”
全身血液似被冰封,她僵立良久,未敢稍動。
那太監疾言厲色:
“陛下讓你擡頭你就擡,裝什麽死!”
芊芊心如死灰地擡起臉。
男人負手而立,黑眼珠一動不動,安靜地看了她半晌,聲音溫潤。
“戚妃這身裝扮,卻是要去何處。”
芊芊只得緩緩起身。
月光下的池水波光粼粼,照着男人那張美玉似的臉,皮膚白得微微反光。袖口金線繡的龍紋燦燦,衣袍蔚然如雲,風姿玉潔,高貴典雅。
明明她離荷花池只一步之遙,明明自由,觸手可及。
若是——
故技重施,像之前那般佯裝投水,騙過他的幾率有多大?
幾乎在她餘光瞥過,步子挪動的一瞬,一只大掌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腰。
他扣緊她的纖腰,用力撈回身側,芊芊猝不及防撞進那緊實的胸膛,沖進鼻腔的,是那薄荷香氣,夾雜一絲淡淡皂角的清香。
衆人忙低頭不敢看。
景福亦是眼觀鼻鼻觀心,帝王心海底針,片刻之後,龍辇還在去往在水閣的道上。
半路卻改去甘泉宮,沐浴更衣,洗去血腥來見她。不過是路經荷花池,不經意的一眼,陛下便命人停轎,竟是一眼找出了混跡宮人中的她。
只是這戚妃緣何一副宮女的打扮,着實令人懷疑。
很顯然謝不歸也有此疑,眸光不明地籠罩着懷中輕輕戰栗的嬌軀。
“陛下怎麽會在這……”
他不是在跟鄭蘭漪在一起嗎。
“你覺得朕深夜入這後宮,是來做什麽。”他聲音很輕,卻似帶了一絲興味。
她哪裏不明白其中深意。
芊芊臉色慘白,雙手成拳推拒他: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只怕不能侍寝。可否改日……”
腳尖突然懸空,竟是被他抄起腿彎,一把打橫抱起來。女子的驚呼聲短促地劃破空氣,裙擺蕩過淺綠色的漣漪。
“是麽,朕給戚妃看看。”
男人正兒八經的口吻,卻讓芊芊怒火中燒,他又不是太醫,看什麽看,看了也不會好!
只是這怒氣一發,便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心悸傳來,如波濤洶湧,痛苦難當,她急忙伸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防止自己掉落下去,卻不知觸碰到哪裏,他身軀驟然一震,腳步頓住。
芊芊擡頭,映入眼簾的是修長到沒有一絲贅肉的脖頸,中間凸起的喉結,似乎微微上下滑動了一下。
水波和月影在男人眼底晃動,須臾,響起清冷低沉的一聲。
“傳令下去。今夜,長門宮掌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