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第35章 035
034
在水閣
屋內冷清, 不時響起幾聲嬰孩細小的痛哼,聽得人格外揪心,白露哽咽道:
“世子的燒一直退不下去怎麽辦啊, 陛下, 娘子……”
她轉過身, 瞳孔驟縮。
“啊——”
陛下竟突然拔出了劍,劍尖直指鄭蘭漪的咽喉!
“陛下!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白露不住磕頭。
謝不歸:“解藥。”
鄭蘭漪亦是滿臉僵硬。她沒想到他連聚形水都不用,便已确定了真相, 如此自負又是如此冷酷……她小心翼翼說:
“臣婦罪該萬死。”
“可是陛下。臣婦一直都在向您盡忠啊。”
那劍尖紋絲不動, 只要往前一寸, 便會要了她的性命。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此前,臣婦以世子為餌,誘賊人前往在水閣,本以為能将南照奸人一舉擒獲,為陛下除去心腹大患。”
白露想了起來,是之前抓到刺客的那一次,原來是陛下和娘子一同設的局嗎?
可是世子……世子是娘子的親生孩子。
這世上會有任何一個母親,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涉險嗎?
“不錯。”謝不歸噙笑, 笑意卻不達眼底, “可你向朕隐瞞了事實。”
“是,臣婦欺君之罪,罪該萬死,更因棋差一着,打亂了陛下的計劃, 令陛下陷入兩難之境。”她聲音誠懇,“可臣婦此次将功補過, 為陛下設計了那人,不知為何陛下震怒?”
謝不歸聲音冷得能結成冰,“你當真不知道嗎?”
鄭蘭漪沉吟片刻:“牽連貴妃娘娘,是臣婦罪該萬死。臣婦更不該,調換貴妃娘娘的孩子……”
她倏地擡眸,“可就算沒有臣婦。在陛下心裏,那孩子早就應該胎死腹中了不是嗎?”
眼下淚痣輕顫,她竟不知是在笑還是在悲:“就在您為了得到‘道尋常’,接受了謝家的安排、決意用你們孩子的命、換她的命的那一刻。”
“陛下跟她,就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謝不歸臉色雪白,眼瞳烏濃。
“陛下,我們都是陰間不收留的鬼,行走于人世,難得遇到一份溫暖,如此得來不易,誰甘心放手呢,陛下甘心嗎?”
謝不歸微微閉眼。
誠如鄭蘭漪所說。
他和她,早就完了。
可他本就不信鬼神,更不信什麽緣盡末路,事在人為,諸般苦楚求不得?
他偏要強求。
白露趴伏在地,大氣都不敢出,耳邊只有自家娘子鎮定自若的聲音:
“陛下與知還生來就是不同的人。在陛下心中,天下蒼生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如果重要,您一手締造的那場殊來古國滅國之戰是什麽?陛下自繼位以來,排除異己,獨攬大權,真的是為了權力嗎還是為了……”
“守護住某個人的性命呢。”
她說着這話都忍不住想要發笑。
真可笑。一只鬼的胸膛中跳動着的,竟然是那鮮活的血肉之物嗎?
“至于解藥……”她雙手輕輕捏住那鋒利的劍刃,劍刃映出男人的眼,那麽冷,那麽清,似能鑒照人心,“陛下放心。臣婦怎麽舍得真的傷害……悠然呢。與悠然這幾個月的相處,臣婦是真心拿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等臣婦得到臣婦想要的,陛下也得到陛下想要的……孩子自然也就安然無恙了。”
他聲音緩下來:“你要後位?”
“陛下聖明。陛下需要一個皇後,這個皇後,不一定是要與您真心相愛的妻子,而是一個能夠制衡太皇太後和前朝的工具。臣婦,就是陛下最好的選擇。”
“陛下可以将貴妃繼續留在身側,寵幸貴妃,令貴妃誕下與您的子嗣,生同衾、死同穴。臣婦既不會嫉妒貴妃娘娘,更終身不會擁有自己的骨肉,鄭家已倒,沒有家族助力的臣婦,絲毫威脅不到您心愛的貴妃……”
“當然,這孩子也會健健康康,回到陛下與貴妃的身邊。臣婦除了一個身份,別無所求。”
“封臣婦為後。更能安撫,躁動的軍心。”
“一舉三得,陛下當真不考慮嗎?”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白露冷汗滴落,膽戰心驚地想,一個身份?皇後之位,僅僅是一個身份而已嗎?
皇後,不止是與帝王平起平坐的萬民之母,更是一個名正言順。
往後那史書工筆上留下的,也只會是皇後的名字……
“處死巫羨雲,永囚貴妃于身側的大好機會。陛下,真的要放過嗎。”
幾乎瞬息之間,謝不歸便作出了決定,“铮”的一聲,他挽劍回鞘,揚聲道:
“來人。把孩子抱到朕的寝宮,若無朕令,任何人不得私自探望。”
“另,速宣欽天監進宮!”
臨走之際。
皇帝頓下腳步,看了白露一眼。
鄭蘭漪突然道:“陛下,她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
待男人闊步而去,環佩叮響聲稍遠,白露已是渾身濕透,癱軟若泥——她意識到方才……陛下想要殺人滅口!
待緩過神,她便猛地撲向鄭蘭漪,大哭起來:“娘子……娘子……你為什麽要做這麽危險的事啊?”
竟然敢,偷走陛下與貴妃的孩子!而此事就連貼身侍奉的自己,都不知道!
“娘子與穆王殿下的孩子,又在何處?”
“死了。”
白露呆怔半晌,不明白娘子為何這般冷漠無情。她低頭啜泣道:
“奴婢知道,娘子定是有苦衷的……可是娘子沒想過,穆王殿下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切,心該有多疼啊……”
鄭蘭漪臉色一白:“穆王妃已經死了,早在穆王戰死的時候就跟他一起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是鄭蘭漪。”
“娘子向陛下要後位,那、那陛下這是去拟旨了嗎?”
鄭蘭漪搖頭:“他應是去見貴妃去了。”
“貴妃之于陛下到底……”
“貴妃之于陛下,”她一笑,“就如同穆王之于年少的我。”
只要能留住、只要能留住那個人,什麽都可以舍棄。
失去了穆王殿下。
娘子也失去了為人的體溫。
恍惚中,白露似看見了過去那兩小無猜的身影。那一年娘子的紙鳶不小心被吹走了,正蜷在樹下傷心哭泣。
張揚肆意,錦衣玉帶的少年便剪斷了自己的風筝線,随她一起遠遠地飛去,笑着說這樣就不會讓令皎孤單了……
可是。
娘子的紙鳶墜落在地,殿下的紙鳶卻飛走了,永遠地飛走了。
-
芊芊指頭包紮得厚厚的,只能用手掌握着蜘蛛。
蘇倦飛方才就着給她清理傷口的水,洗了把臉。
洗幹淨了,想不到還是個翩翩少年,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
“你什麽時候把絨球還給我?”
蘇倦飛也是奇了怪哉,這絨球平日裏兇得很,誰敢碰一下就會狠狠地咬上一口,怎麽到她手裏就乖得不行,而且一直緊緊地挨着她,像是找到了歸屬那般……
“這東西,你是從誰的手中得來的?”
“當、當然是……本神醫靠着自己的魅力征服的。”看着芊芊的臉他一蔫,“好吧我是從盜墓賊手中買來的。”
盜墓賊……芊芊眉心一跳,“他們盜了南照王室的墓穴?”
要知道那裏面可遍地都是毒物……
“你怎麽知道的?”
她反問:“它的毒,能讓人失去行動七天七夜,是嗎?解藥在哪?”
“解藥……”
“你不說我便讓你試一試七天七夜動彈不得的滋味。”
她話音落下,絨球竟然真的朝他揮了揮腿,像是真的要聽從芊芊的話來咬他一般。
真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難道因為對方是個美人就要背叛給它吃給它喝的主人嗎!
蘇倦飛如此想着,忍不住問芊芊:
“你到底是什麽人?”
連絨球都在她手上服服帖帖,絕對不止是皇帝的妃子那麽簡單!
“你口中的絨球,是我阿姊的遺物。”
她之前就從金肩那裏知曉,碧瑩,是長姊生前的愛寵,也算是遺物了吧,這絨球居然也是。
蘇倦飛桃花眼一亮,看着芊芊的眼神變得熱切起來:
“聽聞,南照先王女是建國以來最天才的蠱師,蠱醫雙修,她的蠱術,傳說能活死人、肉白骨。”
繼項微與後,竟又有一個對長姊極為推崇的人出現了?
這一切是巧合嗎?
“王女。”蘇倦飛躍躍欲試道,“可以給我嘗一嘗你的血嗎?”
“?”
“不要誤會不要誤會,不是什麽奇怪的嗜好,就是聽說南照王女的血可以——”
一聲唱喏,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陛下駕到!”
牢房外,男人冷淡的視線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氣氛凝固了。
獄卒臉色大變。讓他給娘娘解毒,沒讓他這樣解啊……
他立刻道:“陛下有令,三公會審。閑雜人等速速離去。”
蘇倦飛倒是警覺。一溜煙就沒影兒了。
連他的寶貝絨球都不要了麽?
衣袖一動,那絨球早已貼着她的手腕鑽了進去,她側了側身,未曾被他發現。
“陛下還真是神憎鬼厭,就連這樣溫潤可親的蘇郎君都怕您。”
溫潤,可親?
蘇郎君?
“貴妃卻似乎毫不怕朕。”
芊芊撫了撫衣袖,“陛下如此厚愛臣妾,臣妾為何要怕您?”
他看了她一眼,視線在她臉上和頸上停留片刻,見那裏光潔白皙,便拂袖便去。
望着那高大的背影,靠牆處還有幾道影子,來得不止他一人。
與皇帝同來的,共有三人。一個是那個鷹鈎鼻臣子,淮南王謝雲起。一個是刑部侍郎魏觀,最後一個則是面生的長髯公。
俱是大魏高官!
“帶走。”獄卒道。
……
昏暗審訊室內,牆壁上挂着幾盞昏黃的油燈,投射出搖曳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着潮濕和黴味,偶爾傳來滴水聲,回蕩在空曠的室內,增添了幾分陰森壓抑。
芊芊被綁縛在高大的木架上,一雙纖柔的手被鐵鏈緊緊吊起,鐵鏈随着她的輕微動作,發出冷硬的碰撞聲。
粗糙的囚服罩住她的身體,腰身兩側空蕩,長發淩亂地垂落,遮住了部分面容。
站在她面前的是那長髯公,他身後有一把太師椅,扶手雕飾純金龍身蜿蜒,顯而易見為誰而備,卻是空着的,“陛下這是不來了?”
謝雲起皺眉道。
“罷了,先開始吧。”
三人轉向芊芊。
室內光線昏暗,只有幾束微弱的光線透過高窗投在她的臉上,勾勒出梨花般蒼白的輪廓。
長髯公是刑部尚書,神色嚴肅,目光沉穩,謝雲起雙手背在身後,眉頭緊鎖,鷹隼般的雙眸射出令人膽寒的威壓,尋常人怕是被他看一眼,就要腿軟了。他開口道:
“今日三公會審,旨在查明你下蠱暗害小世子之事。你需如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必将嚴懲不怠。”
她眼睫低垂,不語。
“你這罪婦,如實交代,或可賞你一具全屍。”
她依舊緘默。
謝雲起不耐:“用刑。”
獄卒提着鞭子上前,那一鞭子的威力她是見識過的,抽一下就是皮開肉綻。
魏觀忍不住道:
“謝大人,此舉是否有些不妥?若是屈打成招,釀成一樁冤假錯案可就不好了。”
“陛下既命我等查明真相,自然要盡心盡責,豈能辜負聖上的信任?”
“此女冥頑不靈,若不對她用刑,如何肯說實話?魏大人,明鏡司可不是那小打小鬧之地,而是大獄!”
魏觀還要說什麽,他的老師兼上級,刑部尚書擡手道:
“謝大人說得在理,就這麽辦吧。”
正當芊芊閉上眼,準備迎接疼痛時,腳步聲漫過。
一縷薄荷香氣,纏上衣角。
“陛下。”三人均拱手。
“不必理會朕。該怎麽審,便怎麽審。”
皇帝白衣如雪,轉身坐在不遠處的太師椅上,他後方是那道濺滿血液,白鬼纏鬥的牆壁。
男人像是全然不關心這場刑訊那般,修長的手托着蘭雪茶,長睫覆眼,似乎來此只為品這一盞香茗。
獄卒估量着囚犯與皇帝的距離,若是血水飛濺到陛下的身上,只怕腦袋不保,遂轉身重新挑選用刑的工具。
一排排的刑具,鐵鈎鐵鉗鐵鎖……血跡斑斑,閃爍着寒光。
耳邊只有指甲在鐵器上劃過的,令人牙根發酸的滋滋聲響。
“那麽現在呢。”
溫醇的嗓音突兀響起。
“怕了嗎?”
“臣妾不怕。”芊芊總算是開了口,她擡眼看向那人,聲音裏有一絲嘶啞,“臣妾就是心口有些疼。”
謝不歸眼眸倏地一定:“苦肉計,用一次就夠了,”
他揭了蓋子,淡淡地瞧着她,“況且朕又不是太醫,如何能治貴妃的心病。”
“那就勞煩陛下,請蘇郎君來一趟,為臣妾瞧一瞧這病,”
她溫言軟語道:“臣妾心口不疼了,便能配合各位大人,不耽誤各位大人的公務……”
謝不歸莫名安靜下來。
謝雲起臉色鐵青:“妖女。三公會審你也敢如此輕浮!”
“這就叫輕浮?”芊芊嘆氣,“只怕大人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輕浮。”
謝雲起寒聲:“來人,大刑伺候!”
就在獄卒拿着那鏽跡斑斑,足以洞穿琵琶骨的鐵鈎逼近時。
女子突然輕吟一聲,身體一軟,頭顱低垂,整個人無力地垂挂在鐵鏈上,仿佛失去了意識。
“她這是怎麽了?”
“莫不是……吓暈了過去?”
魏觀回身行禮道:“陛下,貴妃娘娘……突然暈倒了。”
謝雲起冷哼:“來人,把她潑醒!”
“慢着。”
衣料摩挲聲響起,茶盞被景福接到一邊,謝不歸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步履緩緩,走向木架上的女子,他在她的面前定住,目光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徘徊。
忽然,他伸出手,輕輕地擡起她的下巴,略帶薄繭的手指輕觸她的臉龐,動作竟透着幾分隐忍和謹慎。
“陛下!當心!”
然而已經晚了。
從芊芊衣領裏,突然鑽出一只黑紅相間的東西,竟是一只鵝卵石大小的蜘蛛,它迅速地爬過她的囚服,然後猛地跳向皇帝,皇帝的手腕上,措手不及被它咬了一口。
衆人只見那高大的身影,搖晃了一下,然後突然倒下。
這一幕發生得如此突然,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三位高官下意識擡步要朝皇帝圍攏過來。
一聲清喝。
“都給我站住!”
芊芊看着腳邊的男人,口齒清晰道:“他已中劇毒,一柱香內沒有解藥,必死無疑。”
一陣寒意驟然自腳底襲來,原來是謝不歸那雙漆黑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瞧着她。
男人一襲白衣染上了泥水和血水,如那高懸明月墜落于泥潭。
他渾身麻.痹動彈不得,意識卻保持清醒,陰魂不散地把她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