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舊式女子的新思想

第7章 六、舊式女子的新思想

到常德後,老徐很快去軍營當差,每周只固定一日回來。而毓華則被安排在軍營家屬區,只有老家帶來的丫頭秋娟陪着。

家屬區門口有士兵看守,吃飯和熱水供應每日都有特定時間。

條件自然比不過上海家裏,但一想到每周日老徐會從軍營返家,一切都值得。

一到周六,她和秋娟就忙碌起來,去城裏市集買菜肉,回來該腌的腌,該炖的炖,該熬的熬;到了第二天再做幾道新鮮的蔬菜。

菜譜也更新,除了家鄉菜,還特地學了幾手當地特色菜。

就想把周日過成兩人的小節日。

最初,老徐一到周日即便再忙也會回來,關起門來就是兩人世界。

話題不過是軍營日常,馮旅長是怎麽出乎意料地賞識他,因為他在軍中文化程度最高。

自己這回終于跟對了人,配給的手下也不是散兵游勇,有不少還是黃埔軍校出來的。

又說這馮旅長千好萬好,唯獨有一點難忍受。

他信基督。

信基督的人往往心腸好,但偏偏有一種脾氣,就是希望把耶稣和天父的愛揮灑和傳播給世界,因此總勸說身邊人入教。

那你入了嗎?

老徐笑笑,說自己偶爾會跟着馮旅長去教堂,不過作陪罷了,畢竟官場上理念不同,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

總的來說在他手下做事前景還算光明,現在民國雖已成立,但全國上下還是一盤散沙,各地軍閥憑實力盤踞為王,誰也不服誰。

而亂世最容易出英雄,他想救世,救中國,成全自己的滿腔抱負。

每當他說到這些理想時,總是熠熠閃光。

哪怕正嚼着當地最辣的小米辣醬,辣的眼淚鼻涕都下來的時候,她依然覺得他的光芒并沒有因此被掩蓋。

漸漸地,老徐公務繁忙起來,不再每周準時回家了。

有時隔兩個禮拜,有時明明答應回來,卻一個電話過來說軍營突發急事,取消周末探親。

菜做好了冷掉的次數越來越多,這個家裏也越來越空寂。

有一次按捺不住想去看他,到了軍營卻被告知人不在,說在附近教堂。

才知道丈夫居然在陪馮旅長做彌撒。

他不知何時入教了,每周日上午是固定去做彌撒的時間,難怪時常不回家。

一點都沒有告訴她。

丈夫看到她突然造訪的身影,似乎不悅,一直垮着臉。

沒向她解釋為什麽入教,但她大概能理解是為了前途。也不在乎,只想和他親近,說幾句話,分享一下彼此的見聞。

但丈夫卻心不在焉,兩人聊不了多久,他就打發她走。

話裏話外暗示她,要識大體。自己是做大事的人,凡事都有輕急緩重,他亦無多少閑情逸致。

她多少明白了,有點後悔自己的莽撞。

老徐看她一臉不安,倒反過頭來安慰她,同時建議她讓秋娟陪着去周邊踏青,聽說常德附近的桃源鎮水景可人。

她順從地點頭,回家後卻并沒去桃源鎮。

沒有他在身邊,一個人她倒寧可窩在家裏看書,打發常德這多雨憂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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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帶了半箱子的書很快就讀完了。

幸而城裏有個書局,每月都會進一些新鮮書籍報刊,比如時下熱門的《小說新報》、《新青年》之類。

在上海徐宅時,雖然在丈夫指導下她也讀過一些新聞報,但從未接觸過《新青年》這類雜志。

沒想到讀了耳目一新,書中的世界比丈夫跟她講述的還要廣闊。

丈夫的理想是輔助建立民國,再造共和。

而通過這些雜志,她才了解到這世上還有各種思潮,如無政府主義,改良社會主義,甚至還有一種新概念叫布爾什維克。

書中的“先知們”預言,未來将是庶民的勝利,也是廣大勞衆的平權。

世間再無階層,民衆會自行走出一條嶄新而平等的道路。

她又看到有人在雜志上寫紀念鑒湖女俠秋瑾的文章,述說她的生平事跡,刊登她生前作品。

有一闕《滿江紅》深深填進她的心。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

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讀了腦海中自動勾勒出一個手持紅纓槍,在草原上縱橫馳騁的女英雄形象。

秋瑾又說,“聽晨鐘之初動,宿醉未醒,睹東方之乍明,睡覺不遠。人心薄弱,不克自立,扶得東來西又倒,于我女界為尤甚。茍無以鞭策之,糾繩之,吾恐無方針之行駛,将旋于巨浪盤渦中以沉溺也……”

說的就是舊式女子,如藤蔓攀附樹枝,無木便難自立,永遠柔軟搖擺。

如醍醐灌頂,原來女子還能活得這般生機勃勃,如暖陽,如旺火,永在燃燒。

她興沖沖地拿着這些文章要跟丈夫探讨,哪知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丈夫沉着臉說,你從哪裏學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危險思想,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和一堆蘇俄人不講實際的玩意兒,如何能用于民國?

她愣了,怕是自己沒表達清楚,連忙分辯,有不少文人志士還有大學教授也首肯贊同,如□□,蔡元培等等……

老徐一臉驚詫地看着她,驟然打斷:

“不要上他們的當。這些都是極端的危險思想。走的不是正統大道。你心智未明,沒我在旁指點,若是一味沉溺下去,只怕會被這些思想毒害。”

“可是秋瑾女士以死推動了中國的進步……”

“你想做秋瑾第二?看看她是什麽下場!毓華,你可不是她這樣的危險分子,千萬別走岔了路。”

丈夫苦口婆心地勸說,她不再說什麽了。

書還是照看,依然覺得書裏人說得清晰透徹,只是不會再輕易和丈夫分享。

然民初思潮紛紛,總在日常生活中湧動,有一回兩人吃飯時提及前不久在法國召開的新民學會旅法會議。

毓華記得她在雜志上看到過相關內容,便随口說了兩句,聽說新民學會的人分為兩派,有人支持無政府主義,有人支持共産主義……

話音未落,老徐重重把筷子拍在桌上,狠狠地瞪着毓華:

“為什麽不聽我的話?!為什麽還要讀這些無用的雜志?!”

她愕然看着他,這是他第一次沖她發火。

“徐家不需要秋瑾,更不需要魯迅!”

這話像個大耳刮子呼在她臉上,把她給砸懵了。

那是頓很不愉快的飯,後半程老徐一言不發,臉上像結了一層冰。

似乎是在警告她,她的所作所為是在給徐家蒙羞。

毓華先是臉通紅,繼而一陣蒼白,她的心也被一種羞恥感深深充盈。

當晚老徐沒過夜就走了,之後很久沒有再回家,也不來一個電話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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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走後,他的影子卻仿佛一直逗留在家屬宿舍。

走幾步就能撞到他,然後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做什麽。

看書老走神,吃飯沒胃口,連睡覺都成了一件困難的差事。

秋娟在旁看到小姐六神無主的樣子,很是心疼,便勸她:

“其實小姐心裏還是很在乎姑爺的,夫妻之間互相包容理解,只要有一個肯低頭,沒什麽過不去。

“小姐從小在家,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好不容易遇到個待你不錯的徐先生,眼看苦日子要熬出頭,你可不要擰起小性子,把到手的幸福白白扔出去。”

說得毓華心裏更是七上八下。她沒有不願低頭,但卻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把這些雜志貶得一文不是。

“可是小姐,你要知道,你是打算和書過一輩子,還是和姑爺過呢?”

她想了想,嘆口氣,便給軍營打電話找老徐。

幾次都是一位姓劉的副官接的,告訴她最近老徐很忙,若夫人願意的話,可以來軍營探望。

毓華看着秋娟期望的眼神,和副官說,跟他講一聲,我下周去看他。

以賢妻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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