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水中花

第11章 十、水中花

計議已定,老徐先回西北,讓秋娟和一臺裝滿行李的車子預先跟過去收拾。

劉副官并一行警衛開了兩臺車,負責護送毓華常歡和其它細軟。

上路後,每日曉行夜宿,時而打尖旅店,時而就簡宿在農家院。

條件雖是簡陋,但好在劉副官十分細心,處處服侍周到,路上起居無需操心。

初春時節,到了晚上仍有寒意。毓華便帶着常歡一起睡,自從上回半夜驚醒,發現這孩子習慣躺在地上,她總擔心常歡睡不好。

常歡最初有點扭捏,一會兒說怕打擾毓華休息,一會兒又說不慣和人一起睡。

“別胡說,你跟我回來的第一晚,還不是抱着我不撒手。”

毓華想着這孩子說話犀利、刻薄,大概從小跟蠱婆一起生活的緣故,冷言冷語慣了,渾身長着刺兒也不慣同人親近,那就只能她主動些,多關懷些。

好在這孩子倒也不抗拒她的熱情,幾天過後,就習慣了一進被窩,挨上她,立刻變身為一只聽話的貓咪,靜靜蜷伏在她懷裏。

而近兩年來早已習慣獨眠的毓華,也并未覺得不自在,兩人晚晚就這麽抱着,睡得香甜安寧,一覺到天亮。

有時毓華醒得早,發覺懷裏這小人還在睡覺。

她的發絲粘在自己脖頸,身子軟軟的,呼吸安寧的,頭發也帶着點清香,毓華的心情就無端的欣悅,總覺得今天會特別美好。

她不免生出一絲念想:如果将來我能有個這樣的孩子,該多好。

可是跟誰生呢?老徐嗎?她沒有再想下去。

老徐不在,常歡的話似乎也多了些,偶爾會跟毓華說說從前的流浪經歷:

跟着逃兵撿吃的,混進乞兒堆裏當頭領,從野狗嘴裏奪食,往死人身上扒好東西去黑市倒賣……挨過打染過惡疾也差點被人販子拐走。

“是我命硬,閻王爺不肯收。”

常歡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雲淡風輕地說着,毓華的鼻子卻莫名地酸了。

越發疼惜她,也越發覺得自己做的決定是正确的。

将她緊緊摟在懷裏,再三叮咛:“到了西北,好好念書,哪裏都不許去。”

“姊姊,你見過水中花嗎?”常歡沒有回應她的柔情母愛,冷不丁問她。

“什麽水中花?”

就是開在水面下的花。據說在西邊境土能看到透明的,如同水母一樣盛開皎潔的花朵。

“神話吧?”毓華笑笑,搖搖頭,“世上哪有這樣的花?”

“有的,好想再去看一眼。”

“那就去看吧。我陪你去。”毓華說。

“真的?”常歡在黑暗中睜着兩只亮晶晶的眼睛。

毓華點點頭,拍了拍她的背脊:“嗯,所以趕緊睡覺,睡着了就能見到了。”

“嘁。”常歡撇撇嘴,“就知道你不信。”然後翻了個身,屁股沖她,“那我先睡了。你還是趕緊想想怎麽賺錢要緊,畢竟以後是要養我的人,可不能沒一點本事。”

反将毓華弄得哭笑不得,又有點後悔帶上這小屁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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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折騰了十來天後,一行人終于抵達目的地。

西北原本荒涼貧瘠,但短短兩年竟被治理得委實不錯,城區街道秩序井然。

車子開過軍區時,毓華瞧見操場上士兵行伍整齊,有跑步盤杠子的,有拿大鼎來鍛煉臂力的,還有持械劈鬥,刺拳推手的,在鍛煉格鬥能力。

車窗降下一半,常歡趴在窗緣上饒有興味地看。

“怎麽,喜歡這些男子漢的項目?”

“誰規定只有男人能玩?”常歡一臉不以為意的神色,“有好多男的笨死了。”

說從前帶着那幫乞兒行竊,自己一個人往往全身而退。如果集體行動,她反而要再三叮囑,還得提前設計好退路,免得那幾個手腳毛躁的,貪得無厭的被主人家逮個正着。

毓華無奈地搖搖頭,正色對常歡道:“如今跟了我,往後決不能再行竊了,知道嗎?”

“知道了,可我就算是盜,也是盜亦有道。”一臉的振振有詞。

也不知道她哪兒學來的詞。

車子很快就駛入一片村莊。此處名為王家村,混成旅中團級以上的幹部都能住獨棟小院,一看就是問鄉民征用的。

牆體簡單粉刷過,院子裏也種了些綠植花草,倒有幾分鄉間別墅的味道。

車在門口停穩後,毓華帶着常歡剛一下車就吓了一跳。

廚子仆傭排成兩列,夾道歡迎,頗有陣勢地喊着:“歡迎夫人,大小姐。”

老徐笑吟吟地背着手從院子裏走出來:“今兒就到了?一路辛苦。”

毓華微微皺眉:“自己家裏就不必講究排面了吧?”

老徐轉頭對衆人道:“夫人體恤你們辛苦,都下去忙事吧。”

又指指常歡,特意強調,“認認你們大小姐,日後若怠慢了,絕不輕饒。”

衆人連忙應聲,各自散了,忙碌起來。

老徐領着毓華和常歡進了院子,院子裏有個花園,粗淺收拾過,種了一些花草樹木的,倒挺像個樣子。

有棵柿子樹,也有株梨花,到四月底五月初就能開花,到時就像走在雪地裏一樣。

“回頭我們在樹下拍全家福。”老徐習慣性地伸手摸摸常歡的頭。

常歡當面沒說什麽,等老徐走到前頭時,陡然伸手把絨帽一正。

穿過花園小徑,是一幢三層的小樓房。

老徐說都安排好了,第一層是會客室和保姆房,他和毓華住第二層。

下面還有個地下室,被征用的時候就已經上了鎖,據說裏面裝的是農具和雜物,反正用不了,便也沒問主人拿鑰匙。

毓華四下一望,猛地想起一個人:“秋娟呢?”

老徐就對裏喚了一聲:“秋娟,別忙活了,快來接你家小姐。”

屋內應了一聲,秋娟手裏握着塊抹布匆匆忙忙跑出來,滿頭是汗地笑道:“小姐,我在收拾常歡的屋子呢,你們快進來看看。”

第三層的閣樓全給了常歡。

小樓內,家具陳設整齊,簡潔大方,适配得宜。

一樓特為鑿了一個壁爐,正燒着火,烘烤得整個小樓暖意四溢。

常歡的小閣樓更是精心布置過,閣樓層高有限,但擺了一張小床,一個書桌并一排衣櫃。

“常歡,去那裏試試,看坐着高度合适嗎?”

常歡坐下,桌椅尺寸剛剛好,是專門找了村裏的木匠照着常歡的體量打造的。

此外,床上還鋪了幾件女孩的服飾。

也是專門拜托了同僚夫人幫忙挑的,因不知道常歡喜歡的款式,就托她去省城帶了幾件款式時新的。

毓華神色微微動容,向老徐點點頭。

“女孩子喜歡的我不懂,你把把關。常歡試試。”

“謝姊夫了。”常歡嘴裏嚼着老徐方才遞給她的一塊硬糖,口齒不清地說着。

老徐笑笑:“都是一家人了,以後不必這麽生分。”轉頭又對毓華笑笑,“來二層看看你的卧房?”

毓華點點頭,對常歡道:“我下去看看,你試試衣服,收拾收拾行李吧。”

常歡嚼着糖,嘴巴裏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摻和了一聲“嗯”的鼻音。

秋娟随後留下幫她一起收拾屋子。

毓華跟着老徐往樓下走,走出幾步後,在他身後輕聲道:“謝謝,你有心了。”

老徐沒說什麽,只是微微點頭。

二樓有兩間卧房,大的那間給了毓華,小的那間連帶書房是老徐的。

兩間卧房一東一西,關上門來互不打擾。毓華進自己那間看了看,床鋪疊得齊齊整整,都收拾得幹淨利落。

老徐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毓華:“這是我給常歡挑的兩個教會學校,你看着哪個好,我就安排人跟校長囑托一聲,随時就能上學。”

毓華翻看文件,見老徐在兩份資料上圈圈畫畫,确是細心比對過。

他面色鄭重:“我答應你的,一定辦到。”

毓華也道:“你放心,我也會幫你把這個家安頓好。”

“就有勞你了。那麽,你先收拾着,我要回軍營了。”

他說最近軍政府在辦一樁案子,一個外號“盜墓飛天王”的盜墓賊掏空了唐代某個公侯的古墓。

該名飛賊之前早已犯案累累,但狡猾如狐,一直抓不到。

這次又犯下大案,馮督軍便授意下屬協辦,想法抓獲此人,也算一件政績。

老徐急着趕回軍營做事,告知毓華秋娟已經熟悉這裏一切,有什麽事就找她。

“你安頓好想去村子裏逛逛都可以,要去外面就叫王司機開車送你,注意安全。”

幹淨利落地交代完便走了,一切出奇的順利。

等老徐走了,她又回到三樓,看到常歡正對着一雙破鞋左右端詳着,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鞋外放鞋櫃上。

毓華認得這破鞋是常歡跟蠱婆一起生活時穿的,一直舍不得扔,是因為上面有幾個針腳是蠱婆親手縫的。

秋娟在旁勸說,“常歡小姐,你現在的身份已經不同了,知道的道你念舊長情,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有意跟徐先生為難,怕是也辜負了毓華小姐的一番……”

“咳咳……”毓華輕輕咳嗽一聲,打斷了秋娟的絮叨。

秋娟見是毓華,忙起身關切道:“小姐,你看過二樓卧房了,可滿意?”

“都好,就是有一處電燈開關我不知道在哪裏,你過來幫我看看。”毓華背着常歡使了個眼色給秋娟,秋娟會意。

兩人來到二樓卧房,怕常歡聽到,将門輕輕掩上。

“以後常歡的事讓她自己拿主意,不要讓她受半點委屈。”毓華正色道。

“可是小姐您為她……”秋娟本想解釋,見毓華神色肅然就止口了,“知道了,小姐。”

“嗯。”毓華點點頭,“怎麽樣?老徐他……”

她斟酌着言辭,秋娟卻笑起來,握住毓華的手:“小姐盡管放寬心,姑爺這次是真心改過了。”說着又壓低了幾分聲,“那個女人的事我也打聽過了,果然是她勾引姑爺上當的,姑爺現在恨不得扒了她的皮,他們不可能再好上。”

又得意地表示,姑爺對她也很好,特別交代讓底下老媽子都聽她秋娟姐指揮。

“別管上海那頭怎樣,在這裏,小姐就是唯一的女主人。”

毓華淡淡一笑:“你當我稀罕這女主人?

“我知您不在乎,但一切看在你心疼的常歡份上,且安生過一段,若姑爺不妥當了,我們再議?”

看秋娟一臉渴盼的神色,毓華只得點點頭,秋娟這才放下心來繼續去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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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華回到樓上,就見常歡站在窗口,愣愣地看着外面,垂下的手裏依舊握着蠱婆遺留下來的那雙鞋。

她便走前幾步,将手擱在她肩頭,輕輕拍了一下,想着怎麽安慰這孩子幾句。

卻聽常歡語調恍惚地說:“我都好幾年沒認真看過桃花了,原來每瓣桃花尖尖上都是白沙沙的一點,像人的指甲蓋似的,有個月牙。”

毓華不禁上前幾步,目光沒投向戶外的花樹,只盯着常歡的眉眼看。

常歡轉過頭來,沖她笑笑:“沒事啦,就見這裏的花長得好看,想起從前的事了。”

雖然這孩子說話總那麽老氣橫秋的,可這話裏藏着的滄海桑田意味也過濃了些。

總是她從前的乞兒流浪生涯裏吃過太多苦的緣故。

毓華心裏又疼惜起來,伸出手臂來用力摟住她:“以後一起去看水中花,可好?”

常歡微微一怔,擡起頭來望向毓華,毓華見她一臉懷疑的樣子,勾起食指來刮刮她的鼻頭:“不是你說的嘛,有一種透明的花叫水中花。不會是哄我的吧?”

“沒哄你。那說定了,一起去看花,不許賴。”常歡忽然伸出小手,揪住了毓華的指頭,緊緊地握着。

軟糯糯的,在毓華心底深處挖出了一顆甜甜的棉絮糖。

常歡的眼裏似乎忽地飛出一只撲騰雙翼的小鳥,躍向天際深處。

不遠處的農田周邊,樹樹桃花次第綻開,毓華暗暗祈盼,在西北的新生活能一切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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