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兇案 低微之人就該拿來抵罪嗎

第2章 兇案 低微之人就該拿來抵罪嗎

縣衙接到報案很快派人來到登芳閣,為首的是身穿綠色官服的典史,名叫萬濟寬,帶着五六個快班的衙役。

兩個衙役将登芳閣大門把住,任何人不得出入,另有一個去堵了後門。還有兩個将在店裏過夜的客人一個個揪起來歸攏了扣在一間房裏,小倌們另關一邊。

風月場所都是夜裏忙白天睡,一大早被揪起來,一個個都睡眼惺忪抱怨着。有那稍微清醒些的,知道是出了官司,皺着眉說晦氣。

小倌哭嫖客罵,衙役粗聲粗氣呵斥,登芳閣清早從沒這麽熱鬧過。

閑雜人等都關完了,蕭約兩類都不屬于,萬濟寬聽龜公說他是來找落雪的,上下将人打量一番沒急着問話。

兇案現場就是落雪接客過夜的卧房,并沒有什麽血腥場面。門是開着的——落雪第一個發現客人身亡,驚慌之下忙往外跑,現在還驚魂不定。

一踏進屋裏,夙夜的酒氣夾雜着其他淫靡的氣味撲面而來,實在是不好聞。蕭約敏銳地從中分辨出方才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冷香。

床榻上被褥淩亂,旁邊是翻倒的燭臺,紅色的燭淚落在腳踏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床頭欄杆上鞭子蛇一般地纏了幾圈。

衙役上前用白灰在死者周圍畫了個圈子,框出屍身,以便稍後仵作趕來現場勘驗。又檢查了各處,然後對上官搖頭——窗臺地上都沒再發現另外的腳印,也沒有更多線索。

萬濟寬背着手,瞧了一眼仰面躺倒身量肥大的死者,轉過頭來盯着瑟瑟發抖的落雪:“死者叫什麽名字?家住何處,做何行當?”

已經入秋了,落雪穿得仍然單薄,明明是男子卻一身女裝,驚慌失措下更顧不得儀态,看起來不倫不類又格外怯弱。

他魂不附體似的反應遲鈍,擡起頭,面上脂粉早就被眼淚揉花了,眼圈更是紅腫得像桃子,目光空洞又驚惶,張着嘴卻什麽也答不出來。

“鋸了嘴的葫蘆!賠錢東西!”老鸨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用手帕揩淚,“這是劉康劉老爺!劉老爺是店裏的常客了,經常照顧落雪的生意,熟人熟事的,怎麽就遭了這樣的災禍……劉老爺家裏是做陶瓷生意的,家大業大,莫不是被賊人盯上了謀財害命?還是什麽仇家尋到這裏來了?聽說他最近又要辦喜事呢,怎麽就……”

萬濟寬掃了一眼落雪露在外面的手腕,腕上有一滴凝固的燭蠟,皮膚上一片青紫不知道延伸到什麽地方。

老鸨哭哭啼啼地往他身邊靠,手帕掩着紅唇低聲道:“典史老爺,我這店裏算的是尋歡作樂的風流賬,可不能背上人命官司,怕是要把客人們都吓跑了……我們這地方向來規矩行事,大老爺你也是知道的……”

律法規定官員不得狎妓,但規矩之下總有空子可鑽,小倌接客的象姑館應運而生。官員之中滋生男風之好,谑玩娈童倒被稱為一件雅事。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老鸨将媚眼抛了又抛,一張面額不菲的銀票被揉成團悄悄塞到萬濟寬手裏。

蕭約在旁默默看着,和皺着眉四顧的萬濟寬對上一眼。

銀票被推了回去。

比送錢還糟心的是送不出錢。

老鸨這下顧不上肉疼銀子了:“大人您不能……這……”

“這還是今年縣內第一樁命案,縣尊知道了定要過問。眼看着沒幾個月就要過年了,查不明這樁案子,我沒法給縣尊交代,縣尊不舒心大家都不好過。”萬濟寬搖頭,“現場證據已經很明白了,就是這男娼殺害客人。這厮聽好,若是現在交代,還可算你自首,也免了受拷打之苦。若是拒不認罪,可沒什麽好果子給你吃!”

落雪聞言撲通跪地,死命搖頭道:“不!不是!我沒有殺人!不是我殺的!”

老鸨怔了怔,也急聲道:“落雪膽子小,怎麽敢做殺人的事?他不敢的!再說,他瘦成一把骨架子,怎麽殺得了劉老爺這樣塊頭的人。我們這種地方,從來都是低眉順眼伺候人的,哪裏敢殺人啊!”

萬濟寬二指并攏指向死者頸部,一枚梅花形式的素銀簪子穿透了皮肉,簪身完全插進脖子,只剩簪頭露在外面。

“很明顯這就是兇器了。這難道不是你的東西?”萬濟寬厲聲對落雪道,“刺在脖子上紮穿喉管,并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致人死命。你趁他酒醉,近身用簪子将人刺死,證據确鑿!還不認罪嗎?”

落雪下意識擡手摸頭,只摸到被酒水打濕散亂的發髻,又擡眼去看屍首,頹然跪坐:“不……真的不是我,簪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我不知道是誰……”

萬濟寬質問:“你和劉康同榻而眠,若不是你,兇手殺人時怎麽會留你性命?你又怎會毫無察覺?”

“我……我快天亮的時候出、出去了一趟……”落雪嗫嚅道,“我……我疼得厲害,找了些藥……”

“誰能證明?”

“我……我不知道……”

落雪急着自證,想拉開衣襟給衆人看塗在傷口上的藥膏,萬濟寬和衙役都嫌惡地皺起眉頭。

行動間腕上那滴紅蠟脫落,像是将衣裳也扒了個幹淨似的,落雪心頭一窒,臉上又白又紅。

一只青釉的小罐從落雪懷中掉出,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動。

老鸨聽見縣官說是落雪殺人,叫苦連天着拍掌跌腳,對落雪又踢又罵:“迷了心的東西,下賤胚子!你怎麽敢在老娘的地盤上作死,髒了這塊地,晦氣!真是晦氣!你這二兩重的骨頭,就是敲碎了攢堆兒也賠不起老娘的損失!”

落雪哭都哭不出來了。

蕭約俯身撿起滾到腳邊的瓷罐:“人不是他殺的。”

萬濟寬道:“差點忘了還有你。天不亮就登門,若不是同謀,實在說不通。”

蕭約被指為同夥并不驚慌,走上前來,揭開瓷罐的蓋子給萬濟寬看了一眼又快速蓋上:“我來找落雪拿東西。”

“這是何物?”萬濟寬瞧見罐子裏浸着烏黑的一绺,“和你一大早登門有什麽關系。”

“頭發。”蕭約将落雪扶了起來,衆人都可以看見落雪鬓邊少了一截頭發,“我是制香的,答應了落雪要為他制一款獨屬的合香,所以需要他身上的東西做原料。将發絲浸在油裏能使其味不散,我想早些取到配料早些制作出來以保純粹,所以一大早就來等着。”

老鸨連忙點頭作證:“是了是了,閣裏好些伢子都想找蕭公子調香,蕭公子的手藝整個宜縣都有名的。”

萬濟寬看蕭約神色鎮定,衣着面貌都可見其養尊處優家境優渥,目光更無半點躲閃,便道:“是否同謀,我自會再細細查證。這男娼手臂之上多有新鮮的燙傷鞭傷,明擺着是他不堪淩辱故而殺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落雪周身一顫,急忙往下拉扯衣袖,卻又扯動身上其他傷口。

蕭約道:“死者對落雪所作所為殘暴,确實該死。但不是所有人都會以牙還牙,更多的是迫于無奈只能忍受。落雪心地良善,也并不愚蠢,怎麽會不知道殺人償命?若真是他殺的人,他怎麽會不去逃命反而叫嚷開來?”

萬濟寬嗤笑:“這就是你的證據?沖動殺人只需要一時憤恨上頭,哪裏顧得上許多?至于行兇後不逃,焉知不是故作無辜想洗脫罪名?”

“大人認為死者是死于銀簪刺頸,對嗎?”蕭約不答反問。

萬濟寬點頭:“死者身上沒有別的傷處。”

蕭約道:“這就是證據。簪子幾乎将死者的脖子穿透,而且傷口很小沒有撕裂,連出血都很少,說明是一擊斃命幹脆利落的。就算是趁着對方酒醉行兇,對方無力反抗,但落雪身體羸弱,怎麽可能一下子将銀簪紮得又深又準?若是有這樣的身手,怎會遭受欺壓?”

此言一出,萬濟寬沉默了。

死者脖子裏那枚簪子堵住了血管破裂本該噴湧而出的鮮血,所以現場很幹淨。簪頭的梅花像是從皮肉上長出來的,銀簪時日久了就發暗,這朵梅便像是在夜雪裏壓着似的。

蕭約道:“我記得今年大概是縣尊在任的第九年,地方官吏三年一考,憑三次成績決定升遷調動……是啊,今年縣內還沒有過人命官司,如今大人急着了結這樁案子,落雪地位低微,問他的罪很快就可以結案。但地位低微之人就該拿來抵罪嗎?身份有貴賤,但每個身份背後總歸是一條人命。”

萬濟寬目光轉了幾個來回,默然良久道:“關你何事?年紀輕輕又有家底,何必蹚這趟渾水?”

“我不想蹚渾水,想必大人也是一樣,索性就不要把水攪渾了。這位劉老爺,我知道,卻不是覺得他做生意有多厲害,而是聽說他在家裏寵着一房小妾,把原配正室欺壓得幾乎活不下去……劉老爺這個年紀家中還無子嗣,偌大的家業總要族人來幫忙決定歸屬……”

蕭約上前,附耳對萬濟寬說了幾句:“煙花之地樂極生悲也是有的,劉夫人會節哀的,劉氏族人也會幫她找到個合适的嗣子。劉家後繼有人,很快會從失去親人的悲痛裏走出來。宜縣有大人們嚴治,自然也是終年平安無事。”

蕭約言語間透露他有信心劉家不會對劉康之死多做追究,聰明人之間不需将話說透,只要眼神一對就懂了言外之意。

但這畢竟是一條人命,死的也不是無名小卒。萬濟寬沉着臉沒有接話。

“我在樓下坐了小半個時辰,沒聽見什麽激烈的動靜,連呼救都沒有。劉老爺無聲無息地死了。”蕭約補充道,“屋子裏沒有多的腳印,若是站在走廊裏就把事做成了,這樣的人……”

未盡之言意思明确,真兇下手利落,絕不是一般人,再查下去真要把水蹚渾了。

萬濟寬思量片刻,終于作出決斷,吩咐手下将死者帶回縣衙:“此事還要縣尊定奪,老鸨要看守好相關之人,否則拿你問事。”

老鸨還沒回過神來。

萬濟寬拍拍蕭約肩膀:“少年人當以功名為業,既有如此才智膽識就不該荒廢了。我國又不禁商戶科考,用正了心思便大有前程,往後還是不要踏足這等地界了。”

蕭約微微颔首,側身讓路。

眼看着官家人走了,老鸨終于明白了方才蕭約話裏的意思,對蕭約千恩萬謝,又打罵落雪一陣,然後忙着出去四處解釋宣揚“是馬上風”“是他自家身子虛又逞強”“各位爺可不像他”“喝好玩好,大家百無禁忌”。

落雪像個破損的木偶,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喃喃念道:“簪子……我的簪子……”

蕭約輕聲嘆息,手裏握着那個瓷罐,對落雪道:“我知道你是無辜的,實在是飛來橫禍……都過去了,好好休息,最遲三日之後我把制好的香給你。”

落雪怔怔地落淚,沒有應聲。

蕭約回家加緊制香,第二日就又來了登芳閣,正趕上落雪懸梁自盡被人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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