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段青深在酒店門口抽了根煙。
不過他出來是為了等外賣。
外賣很快送到了,兩個外賣是同一個外賣員送的。但還有第三個外賣,他看了下軟件上的配送進度,還要再稍微等一下。
他手裏拎着兩個袋子,有點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是在幹嘛,回避的狀态是不是有點太明顯。他确實是想要留給梁願醒一個脫衣服的空間,但好像又沒那麽單純,這個說辭似乎也只能糊弄一下自己。
段青深一根煙抽完,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純發呆,腦子轉不動,也不知道該怎麽轉。
酒店附近有很多炭火烤肉店,還有些西北菜和蒙餐。段青深一時有些後悔,沒提前搜一下這些店營業到幾點,眼下快晚上11點了,有幾家炭火羊肉還亮着燈。
後悔是因為在服務區吃過了,不然還是應該帶梁願醒來這邊吃。
這可是內蒙的草原羊,應該會對南方小孩造成一些心靈震撼。
因為他自己第一次吃到這邊的羊肉時就很震撼。
所以他進房間後問的第一句話是:“醒醒你還吃得下嗎?”
梁願醒已經洗完澡,頭發吹了個半幹,盤腿坐在床角看手機。擡頭,看見段青深拎着外賣袋子:“能吃下一點兒。”
“不是說水果,外面烤羊店還在營業。”
梁願醒納悶:“你不是前陣子才告訴我不要吃到頂嗎,怎麽大晚上又叫我去吃烤羊。”
……是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很奇怪,思維亂七八糟,自己跟自己矛盾着左右互搏。
“你是不是開一天車開懵了。”梁願醒說,“腦袋漿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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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段青深把袋子放下,拿出雪梨汁遞給他,“喝點,補補水。”
清甜的果汁喝起來讓人不自覺地貪婪,尤其口舌幹燥的狀态。梁願醒仰頭就喝了小半瓶,說:“你抽煙的時候看見星星了嗎,外面星星好多。”
段青深抿了下嘴,搖頭:“沒注意。”
根本沒擡頭。
“你看我拍的。”梁願醒放下果汁,把相機遞給他,“你抽煙抽太久了,我就随便搜了個拍星空的參數。”
段青深半靠在房間玄關進來的水吧臺,他直起身走過來,從他手裏接過相機。
“我拿電腦給你看。”梁願醒下床,去桌邊掀開電腦,嘴裏碎碎念着,“你怎麽在下面待那麽久,我還以為你被人拐了。”
段青深把儲存卡拔出來,遞給他:“人不能被拐兩次。”
“我沒拐你。”梁願醒将讀卡器插到電腦上,“我頂多是利用一些你心理上的渴求,再美化一下你記憶裏的遠方。”
“……”段青深看着他。
“……”梁願醒沒敢跟他對視。什麽拐不拐的,多冒昧啊,那是引導。
其實有一點,梁願醒一直沒說。一個人絕對不能缺失信念,否則會被這世界腐化蠶食。而他在第一次認真看着段青深的那次……在曾曉陽婚禮前一天傍晚的黃昏,他說出了“這裏沒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
因為他看見了一些緩慢腐化中的信念,也看見了同樣狀态的自己。
他把電腦挪了挪,段青深彎腰去看。城市星空會受地面光的影響,相機參數多少能拯救一下,但參數這種東西就像給游戲角色捏臉,一個差不多的數據反饋出一張還不錯的臉。但大家往往會再進行一些調整來更加符合自己的喜好。
“機位在哪兒?”段青深問。
梁願醒指了下陽臺。
酒店房間的陽臺是半封閉式,段青深開門走出去,沒看見三腳架:“手持拍的?”
“是啊。靠在圍欄上随便拍一下。”
“光太多了。”
“嗯,我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調。”
“等再晚一點,地面燈少了再拍。”段青深折回來,看了眼他拿的鏡頭,“廣角大光圈35mm,挺聰明啊醒醒。”
醒醒笑着撓撓後腦勺:“一般啦。”
“快門呢?”段青深問。
“10秒。”梁願醒說,“但我覺得不太對勁。”
“你用400除了,400除以焦段是大多數人用來合成視頻的,單張拍的話300差不多。”段青深把相機又遞向他,“卡插回去,我去支三腳架。”
梁願醒伸手接相機,懶得站起來,胳膊直直地伸着,但也還是差了一小截。段青深無奈,他只能從陽臺門那兒走過來兩步:“懶着吧。”
照片梁願醒是拍着玩的,所以沒拿三腳架,就靠在陽臺圍欄上拍,他沒想到段青深真當回事了。夜裏涼風從陽臺湧進來,梁願醒嗅了嗅風裏的味道。旋即反應過來,怎麽又跟小狗似的走哪兒聞哪兒。
所幸段青深沒看見,他支好三腳架後站在陽臺看了會兒手機。
梁願醒把卡插回相機,這回不得不站起來了。他起來伸了個懶腰,去陽臺,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然後解釋:“這不是在聞啊,只是深呼吸。”
段青深看了他一眼。
“你這是幹嘛呢?”梁願醒不是故意看他手機屏幕的,“你在用手機算命嗎?”
因為段青深手機屏幕畫面是一條條線,一些星星的小圖标和數字。
段青深笑了下:“你腦子什麽構造啊,想象力這麽強……我在查今晚準格爾旗的雲層厚度,要是條件實在不好就沒必要拍了。”
“這樣啊。”梁願醒把相機在三腳架上卡好,“但地面光還是挺多的,都十一點多了。”
“他們好像營業到十二點。”段青深收起手機,回去房間裏拿了三個外賣袋子中的一個出來,擱在陽臺的小圓桌上。
兩個人同步擡頭看天,肉眼觀測的夜空已經足夠漂亮。
小陽臺很安靜,兩個人都沒說話。
三腳架支在一張躺椅前邊,段青深把快門速度設置到6秒,城市的光還是太多,還要繼續等。
“醒醒。”
“嗯?”他轉過頭。
“去裏面衣櫃拿條毛毯出來,你衣服太薄了。”
“喔。”
段青深拍了一張,效果不太理想。他決定繼續等。
酒店的毛毯是特別厚實的羊毛毯,梁願醒披着它,手機亮了下,是氣象app推送了當地的又一波寒潮大風預警。
段青深回過頭看他,笑了笑。段青深本意是叫他在躺椅上靠一會兒,蓋着那個毯子,他把毯子披在身上裹着。見他回頭,還張開一條胳膊:“可暖和了,你進來嗎?”
“裹好。”段青深說。
“喔。”
段青深穿得也少,最後調了下ISO之後回去房間裏拿了他的沖鋒衣穿上。梁願醒探頭往裏喊:“段老板,麻煩你幫我把琴也拿出來。”
弦樂器還是要經常拿出來彈一彈的。梁願醒又把腿盤上去坐,尤克裏裏不大,段青深伸手把他肩上的毯子往中間拎了拎。
他擰旋鈕調音,管弦樂器的音高會随環境濕度和溫度的變化而變化。
“給你彈一曲。”梁願醒說。
“好啊。”段青深很期待,“彈什麽?”
“彈個應景的吧。”梁願醒說,“小星星。”
“……”
确實應景。
“逗你的。”梁願醒低着頭,指彈了一小段旋律,說,“我大學才學的吉他,很少彈尤克裏裏,帶它出門輕便。”
段青深沒說話,把圓桌旁邊的一把椅子拎過來,在三腳架旁邊,也就是梁願醒對面坐下。
他在尤克裏裏撥起來的第一個樂句裏問他:“段老板,你辭職之後到現在,後悔過嗎?”
“後悔過。”段青深在第二樂句裏回答他,“也有點害怕,擔心自己窮死。”
梁願醒笑笑,繼續彈着,又問:“你怕被我一語成谶?”
“是啊。”段青深語氣還比較輕松,“風光攝影師,這不是正朝着西北風去了嘛。”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含着些笑意,話雖這麽說,但他自己倒也沒到絕望的地步。
因為事實上就是還有生機。從給姜妤拍婚紗照開始,段青深意識到自己攝影水平還在,并且和梁願醒的配合也非常好,那麽之後即便當“素材庫攝影師”也餓不死小助理和自己。
梁願醒捂弦收聲,擡眸看向他眼睛。
都說攝影師的第一桶金是賣相機,第二桶金是賣鏡頭。這個行當裏大部分能賺錢的說白了就是靠資源,或者說機緣。拍婚禮拍會議拍廣告,很多商業攝影師都是靠別人介紹,就像姜妤介紹了遲雙海。而機緣就真是等緣分了,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其實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個契機,這很有可能是個相當好的開始——對于那個目前暫時不存在的‘青山醒攝影工作室’而言。
“想聽什麽歌嗎?”梁願醒忽然把話題拽去另一個方向,“我這會兒心情好。”
“嗯……”段青深想了片刻,搖頭,“不知道,我不太聽歌,你随便唱。”
23寸的尤克裏裏在箱體共鳴效果上已經是不錯了,又因為音區偏高些,所以尤克裏裏的演奏場景多數是輕松愉快的。梁願醒想了想,掃了兩個和弦,然後在手機照片裏找了個譜子。
陽臺不大,梁願醒指了下小圓桌,段青深會意,把它拖過來一些。
梁願醒把手機立着放在桌上,靠着段青深拿進來的外賣袋。
城市慢慢暗了下去,商鋪餐廳的燈光宛如電量節節耗盡般從街這頭熄到那頭。接着在段青深眼裏,天地之間只有一道手機屏幕光照在梁願醒臉上。
梁願醒清冽的嗓音唱着《塵大師》。他在第一句對他唱“明天開始要系咁咦”,在3分20秒對他唱“會OK,冇事,有心不怕遲,把千斤重化做全部薄過紙。”
風吹拂過來的時候,他左肩的毯子滑下去了些。梁願醒看着手機屏幕的譜子,他就看着梁願醒。
他聽得入神,一動不動。
是吧,段青深想。會OK沒事的。
歌唱完後,沉默片刻。接着二人閑聊了幾句,大致說了些天氣,浙江這陣子陰雨綿綿,終于是入秋了,段青深把滑下來的毛毯拎到蓋住他肩。
轉眼到十二點,段青深看眼手機,日期從10月22日跳到10月23日,把桌上外賣袋裏的紙盒拿出來。
“生日快樂。”段青深把小蛋糕盒遞過去,“抱歉,沒時間準備禮物,還有…謝謝你。”
具體謝什麽,段青深沒說,他也說不明白。
就像梁願醒說的,人們在表達情感時往往詞不達意。
10月23日霜降,是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今天一過,秋天真的只剩下尾巴尖那兒的一小撮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