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曠野有一種呼嘯的靜默。那些黑沉沉的雲并沒有落雨,它們在賀蘭山上方示威了一陣子便離開了。

梁願醒被風刮得沒脾氣了。他擡頭看看車頂的段青深,再扭頭,路邊是和他們一樣自駕的游客,大約是看見國道下邊有人爬到車頂拍照,于是自己也開下來一探究竟。

大家都挺專業的,梁願醒想着。

各種焦段的鏡頭,相機在三腳架上,一排近十個人,大家或蹲或站,也有個大叔學着段青深爬上車頂,看起來像炮兵連。

遠方的野駱駝悠閑地溜達,天邊更遠的地方有雷聲,被風推過來,梁願醒只聽見微弱的嗡鳴。

那就像宇宙中某顆星星發生絢爛的爆炸,但等到光抵達這裏,只剩瞬間的明滅。

“怎麽樣?”梁願醒問。

“你看看。”段青深把相機取下來,蹲下遞給他,然後把三腳架收起來,自己再跳下車。

全畫幅相機可以收容進視野中的賀蘭山,360mm焦段的鏡頭足夠長,梁願醒不知道他是怎麽拍的……這沒法形容,他看着巴掌大的相機屏幕,感覺畫面中,黑黢黢的賀蘭山和大團的烏雲在冷眼對視。

然而又因為這團烏雲快飄開了,從雲層間隙漏出幾縷模糊的光,讓畫面不至于劍拔弩張。

“怎麽樣?”換段青深問他了。

“太強了。”梁願醒說,“山和烏雲都很有氣勢,感覺再靠近點就打起來了。”

“怎麽打,雲對着山呲水?”

“?”梁願醒的情緒整段垮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嘴,是怎麽拍出這種畫面的。”

“拍照又不用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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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合理。沒怎麽聽說拿嘴啃快門的。

段青深見他在往前翻,又說:“慢門噪點挺多的,相機屏幕可能看不出來,我拍了十張左右,後期堆棧一下。”

“明白。”梁願醒聽他說噪點多,于是放大圖像,又問,“你ISO開了多高啊?怎麽……”

“1200。”

“我說呢。”梁願醒說,“這烏雲裏的噪點,滿天星似的。”

“你的嘴也沒好到哪去。”段青深打趣道。

“沒你那麽強的攻擊力。”梁願醒實話實說。

陰天慢門ISO又高,那麽噪點是難免的,不過後期降噪堆棧可以拯救,并且讓它成為一張很棒的作品。

往前十張都是一模一樣的照片,這也是段青深為了後期堆棧拍的素材。然而繼續往前翻,是一張沙漠公路。

梁願醒回頭看了一眼它,國道307。

“你還拍了國道啊。”梁願醒說。

“嗯。”段青深踢了下腳邊的碎石頭,“正好風把沙子吹路上去了。”

風光攝影師嘛。拍風,拍光。

“那我們現在有兩張成片了。”梁願醒說。

“三張。”段青深說,“還有一張你拍的鷹。”

公路上的那灘沙子被一輛輛駛過的車掃去兩旁,繼續向西行的路上梁願醒連導航都不聽了,跟着前面的吉普,腦子裏在預設着晚上怎麽修圖調色。

從阿拉善左旗到右旗之間幾乎都是無人居住的荒涼地界,從地圖上能搜索到加油站,但早些時候,早餐店的老板告訴他們,國道中途的加油站未必會開。不過也不要緊,老板也說,沿途的修車店或钣金店裏有的會賣桶油。

當然梁願醒和段青深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左不過就是摩托車燃油耗盡,最後用拖車繩拴着摩托一路拉去右旗。

不過幸運的是,這陣子還在國慶假期的餘波中,有兩個加油站都開着,還碰見了當地人臨時搭起的可移動的鐵皮房,賣點方便面什麽的。

梁願醒吃的是香辣牛肉面。

他屬于吃相很讨喜的那類人,沒有非常大口,但吃得很認真,每咀嚼一下都讓食物死得其所。

“嗯?”梁願醒眨眨眼。

“哦沒事。”段青深移開視線。

“快吃啊,風這麽大,分分鐘就涼了。”梁願醒說。

他們在鐵皮房裏買的方便面,老板給沖了熱水,然後扛着三腳架到了鐵皮房背後,開始等夕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梁願醒覺得秋天的夕陽落得可快了,果然大家越到年尾越不愛上班。所以他們要守在這兒,以防太陽逃竄太快。

吃完面後段青深把面碗拿回鐵皮房丢垃圾,走前叫梁願醒坐到相機前面去盯着。梁願醒懶得動,屁股也不擡,椅子腿蹭着地挪過去。

露營椅越坐越癱,這裏手機收不到信號,他沒有玩手機,就這麽看着鏡頭的方向。

梁願醒沒想到有天自己會坐在曠野上盯梢着一顆恒星。

太陽一寸寸向下,他不太确定這裏是戈壁還是荒地,碎石和沙子覆蓋了一層,但起風的時候會裸露出下面幹硬的土地。

現在這片土地和夕陽是同一個顏色,段青深還沒有回來,梁願醒已經有點急了,于是他更認真地盯着太陽。

他坐直,警惕起來,這個時節天可是說黑就黑,他記得去年秋天他背着吉他進去地下通道,過個馬路出來天就黑了。

“呃……”他看向相機屏幕,讀題目似的喃喃自語,“白…白平衡自動,ISO100,光圈11……”

自己拍吧,他想,這段青深也不知道搞什麽去了,這麽久不回來,還給不給江編輯發作品了,雜志還投不投了。這個家根本全靠本小助理頂着。

他設置好連拍間隔,讓三腳架上的相機老老實實開始勻速連拍,然後兩只手揣回沖鋒衣口袋。阿拉善落日的時間裏,梁願醒的腦袋是空的,他完全地在放松。

視野沒有阻隔,手機沒有信號,世界在休止狀态。

此時此刻存在事物是:落日,相機,他自己。

從前梁願醒的人生一直在走向一個明确且唯一的終點。他像武俠小說裏那位江湖強者的遺孤,終有一天會回去母親的門派,坐上母親坐過的位置。

這樣的事跡總是為人贊頌,我們老x派總算沒有絕後,最後他會成為一個別人提起的故事,或一個符號。

小時候姨媽帶着他和妹妹逛商場,商場裏的鋼琴吸引了一些小朋友,那是個漂亮的三角鋼琴。琴行招生嘛,展示美麗的樂器,再來個示範演奏,然後小朋友拽着家長:我要學這個,我以後也要像這個哥哥/姐姐一樣彈琴這麽厲害。

可惜妹妹在商場裏只愛散稱糖,并表示不喜歡鋼琴那龐然巨物——彼時妹妹和他都沒琴高。而梁願醒自己呢,不至于抗拒,感覺平平罷了。

接着在梁願醒6歲那年的春節,那是父母過世的第三個年頭,家裏終于慢慢走出了陰霾。彼時大家心知肚明,梁願醒若要子承母業,那麽6歲已經要開始了。梁願醒懂事也聽話,開春後和妹妹一塊兒被送去了琴行。

6歲起一本本譜子練下去。6歲起,他的世界從高音譜號低音譜號開始,節拍器沒再停下來。他在這條路上最大的反抗是夜曲2練崩潰的時候立刻去彈個小步舞曲。

他妹妹最大的反抗是練到車爾尼599-56那天差點拿打火機把琴點了要跟大家同歸于盡。

總之總之,梁願醒沒有其他選擇,就這麽一條窄窄的上山路。而山頂有什麽,大家都知道,有無限美好的風光和巅峰榮耀。所有人都明白,登上山頂,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登這座山”這一點,對一個登山世家後代而言——還用問嘛,你生來就是為了……

有時候梁願醒坐在琴凳上看着鋼琴漆反光裏的自己,忽然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究竟在幹什麽。在學琴,還是在替誰向誰償還什麽、證明什麽、維持什麽。

他覺得自己沒有過自主選擇的人生——其實不能說得這麽極端,畢竟這種說法是相對的。但梁願醒确實沒有其他選項,沒有被詢問過,鋼琴和畫畫你喜歡哪個?鋼琴和足球呢?和陶藝呢?

甚至他都沒有樂器上的其他選項,民樂管弦,打擊樂,三角鐵?……沒有的,從最開始就是一架鋼琴,琴旁邊是一位曾與母親十分要好的老師,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越長大,跟知婧越像了。

所以他決定去酒吧唱歌,那是他邁出窄路的第一步,然後他決定去照片裏的地方看一看,這是他邁出窄路的第二步。接下來他想找找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者說,想看看這世界裏的其它選項。

“啊。”梁願醒乍然回神時,太陽已經沉了一半,他趕緊把相機往回翻看效果,效果不好的話現在還能補幾張。

接着,背後不遠不近的,有人喊他:“醒醒!”

他回頭。

段青深拿着手機,在他回頭的瞬間按住快門連拍。

拍下了落日、相機,和他。

最後一縷殘陽在朔風中退場,日夜交換的短暫時間裏,天空荒野渾然一色。

似乎在星辰亮起之前,任何惡作劇都不會被發現。

梁願醒回頭的時候有些錯愕,随後看見段青深正在拿手機拍自己。先是失笑,而後了然,他肯定已經站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但就是不過來。

鏡頭還在連拍,因為段青深沒有把手機放下。梁願醒攏了下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笑着朝他翻了個白眼:“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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