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亭中安靜, 宮女太監側身俯首,不敢妄視。

平安一直看着裴诠,她張了張口,語氣慢, 很有些娓娓道來的意味:“吃了梨。”

裴诠說:“還有呢。”

平安眨眨眼:“就看到你了。”

相當戛然而止, 裴诠目光瞥向桌上, 在她寫出“太子、王爺”四個字之前,還畫了不少玩意,有山有宮殿, 到他這兒,都跳過了。

裴诠微微眯起眼睛,下一刻,他抽回手。

平安才剛把下颌擱在他手上省力, 舒服着呢,他手一移開, 她“咦”了聲, 腦袋像鳥兒偷吃米粒朝前點了一下,雙眼濛濛,茫然地瞧着裴诠。

實在是好欺負。

裴诠朝旁邊伸手, 劉公公會意小步上前,雙手遞出一方月白地蘇錦手帕。

裴诠用手帕擦拭指頭墨痕,那是他剛剛在平安下颌抹掉的, 他語調慢條斯理, 說:“敷衍。”

平安緩了下,她搖搖頭, 說:“不敷衍、不敷衍。”

怕王爺還是不懂,她接連說了兩遍。

裴诠:“就是敷衍。”

平安:“是看到你才忘了。”

她說得太實誠了, 不是怪他,是只顧着看他,哪還知道怎麽組織語言,描述前面的事呢。

裴诠動作一頓,連呼吸都輕了幾分,他屈膝半蹲下,平安的視線随着他動,果然只看他。

他輕輕從鼻間哼了聲,就着手裏的手帕,擦着平安的下颌,将餘下的墨漬全擦開。

平安阖了阖眼睫,王爺指尖力氣很輕,有點癢。

亭子外,一個侍衛從皇帝的亭子那邊跑來,他隔着幾步單膝跪下,行禮道:“禀豫王殿下,陛下有請。”

裴诠起身,将那方沾了墨漬的手帕,放在桌上,他垂眸看着平安,說:“是不敷衍。”

平安想,王爺今天好像有點高興,高興得把手帕都落下了。

她正折起手帕,薛靜安幾人去了一會兒,将将折回,正說笑着,擡頭瞥見平安,都是一愣,忍俊不禁:“哎呀,妹妹怎麽把臉上弄得都是墨漬?”

“真是花貓似的。”

平安有點疑惑,摸了下剛剛裴诠擦過的地方,指尖也有墨漬。

平安:“……”王爺居然把墨水擦到她臉上。

薛靜安笑着招呼宮女:“勞煩你,去打一盆水來。”

倒是薛常安瞥見平安手上那方手帕。

各家姑娘的貼身用品都有什麽,大家心裏多少有數,而平安的手帕,是紅梅白雪紋,而不是這種清冷似霜的,這個款式更像男性的。

趁着別人沒注意,薛常安裝作給平安收拾書信,偷偷藏起那方手帕,沒叫其他人瞧見。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誰,她心中有點發沉。

姑娘們才又坐下片刻,便有宮中嬷嬷前來,宣諸位姑娘去觐見帝後。

徐敏兒問:“請問嬷嬷,圍獵什麽時候開始?”

嬷嬷說:“由太子和皇子獵下第一頭獵物,吹響鹿哨,就正式開始。”

難怪剛剛,她們看見豫王和太子共獵一頭鹿,想起豫王,還有人不太自然,既是要開始了,衆人跟着嬷嬷繞過歇息的亭子,到達一座平地拔起,四周開闊的樓閣。

路上,薛家三安又遇到何寶月,幾人都沒說話。

上了樓閣,張皇後端坐上首,左手第一個位置坐着太子妃李氏,往下,則是玉琴、玉慧兩位郡主,右邊則是幾位命婦。

各家姑娘行禮:“拜見皇後娘娘、太子妃。”

張皇後在深宮待久了,能出來湊湊秋狩的熱鬧,本就舒心,再看這一圈年輕鮮亮的面孔,心情要更好了。

在這二十來個姑娘裏,她一眼瞧見的,是站在左邊第三排的平安。

和上回比,小姑娘臉龐圓潤了點,平時在薛家肯定沒少吃,她眼睛依然幹淨又漂亮,真就抓着人讓人心軟的地方長。

見她沒穿騎裝,張皇後問:“薛二姑娘待會兒不騎馬麽?”

平安被點名,剛要開口,徐敏兒搶了一步:“回娘娘,平安妹妹還不會,我們方才還說要教她呢。”

張皇後:“原是如此。”

她不露半分,心裏已有幾分不悅,她問的是平安,回答的卻是寧國公府家的姑娘,顯見這是個愛标榜自己的。

太子妃李氏在一群人中,也是一眼見到平安。

玉慧受罰的事,要比何寶月被打還早許多,李氏卻一直記着。

她說了一句:“玉琴和玉慧日日在宮裏說,就等與各家姑娘比試玩耍,到時候能上場了,你們放開手腳就是。”

姑娘們應是。

東宮的玉琴郡主是玉慧的姐姐,她朝姑娘們笑,眉眼倒是柔和,沒有半分玉慧的戾氣。

至于東宮另外的兩個女孩兒,因是良娣所出,沒有前來獵場。

場上這麽多女孩,庶出的一只手數得過來,雖說正經人家只要生了都會培養,有些資源只傾向嫡女。

薛家能帶三個姑娘,是看在豫王府的面上。

玉慧暗暗翻了個白眼。

薛家真上不得臺面,什麽女孩兒都讓過來,平安是嫡女就算了,那薛靜安又憑什麽混在中間?她甚至還定下了鎮遠侯家的!

這時,尖銳的鹿哨響起,姑娘們都被吸引了注意,紛紛向樓下望去,張皇後站起身,說:“本宮先回亭子,你們都随意些,各處看看吧。”

張皇後和太子妃走後,姑娘們不再幹站着,走到欄杆處看下面。

平安眺望着空地。

空地站滿官員與各家子弟,秋狩開始了,不過要等萬宣帝先回去,衆人才會動,只看金色皇家傘蓋下。

皇帝身着金色衮服,其餘的被遮了,看不太清,不過好像太瘦了,衣服裏空空的。

平安拿他和祖母比了一下,她想,祖母還得再吃胖一點才好。

看完皇帝,滿足了平安的好奇,她看向百官,薛瀚穿着正四品官職緋袍,混在一堆官員中,得找一下。

薛鑄薛鎬更不用說了,在一堆男子裏沒看到個影子。

若想看豫王卻很簡單,往人群瞅一眼,他面容沉冷,身姿峻拔,俊美非常,倒是很容易找到。

平安便又看了好幾眼,果然很好看。

裴诠與太子站到一處,等萬宣帝回亭子,這才退下。

太子心情很是沉重。

這是五年來,豫王第一次參加秋狩。

太康十二年的秋狩,豫王在林裏獨自遇到惡狼,萬幸的是,他用一把利刃斬殺了惡狼,可他左手卻被惡狼咬了一大口。

當時太醫斷定他日後再也無法拉弓。

朝臣皆道豫王時運不濟,自小體弱,湯藥不離身也就算了,竟還因為一場意外,廢了一條胳膊。

唯一的好事,是好險沒被惡狼咬掉胳膊,畢竟,身患殘疾的皇子不能繼位。

如今五年過去,向來低調的豫王,在參政後的三個月,再次出現在秋狩,模樣氣度愈發出衆,那只手竟也養好了。

太子和他去獵鹿時,是豫王拉的弓殺的鹿,隐忍這麽多年,豫王藏不住了,漸露鋒芒,卻一次比一次要刺眼。

這讓太子如何放寬得心?

只是心情再壞,太子勉力忍住,他徑直朝裴诠走來,笑着說:“方才沒盡興,皇叔再同本宮一同去狩獵,如何?”

裴诠神色冷淡:“不了,我有些疲憊,把場地讓給其餘人吧。”

秋狩第一日的的第一項是競技,比獵物的數量到質量,武官各家都會為此博取帝王的獎賞,若裴诠下場,勢必會被東宮比。

他還不屑與太子比勝負。

聽了他那不是借口的借口,太子黑着臉咬牙,疲憊?那可是一點都瞧不出來,五年前那匹惡狼,怎麽就沒有把他咬死。

秋狩既然開始,比技藝的事,各家兒郎都不願意落下,紛紛騎上馬匹。

樓閣上,何寶月高聲:“大哥、二哥!多獵些好玩的玩意來!”

往日京中馬球賽,姑娘們吶喊呼喚的不在少數,何寶月喊完,其餘的姑娘,也紛紛給家中兄弟鼓勁。

銀鈴般脆響的聲音,引兒郎們不由擡頭望去。

徐硯夾雜在其中,也望了過去。

樓臺上,姑娘們身着鮮亮的衣裳,幾乎一眼,他找到薛家平安。

在所有花朵般的姑娘中,她最是含苞待放的那一朵,鮮妍,懵懂,天真,卻也美得最明澈無瑕,不染塵嚣。

讓人瞧着,心頭有些癢癢,只想護她不被風吹日曬。

徐硯突然明白了,為何豫王府和永國公府的婚期拖了十幾年,卻在這時候定下來。

他克制着自己,收回目光,場上武夫就沒有文人那麽講禮,比如何家二郎。

他打馬到樓臺,喊道:“寶妹,等等給你抓十個兔子!不喜歡的,可以分給別人玩!”

何寶月說:“你們快些給我探探路。”

在秋狩前,侍衛排查了無數遍山林,但或許還會有不知名的危險,姑娘們想在周圍騎馬無妨,打獵還得自家兄弟帶着。

何寶月趕何二郎走,何二郎卻戀戀不舍,他偷偷瞥了眼平安。

那天在薛家,就是這位姑娘到垂花門,瞧見他們和薛鎬打架。

可惜那天輸得太丢人了,導致何家幾人壓根不敢對外提,只當沒發生過。

一想起自己的慫樣,被薛家平安看見了,何二郎就恨不得剖白自己,把自己過往贏的比試,都給薛平安講清楚了。

可他沒這個機會。

還好有這次秋狩,他定要一雪前恥,讓薛家姑娘刮目相看!

薛鎬和張大壯也騎着馬,準備進山。

張大壯問薛鎬:“你家姐妹怎麽不給你助威?”

薛鎬:“呃……”

還能有什麽原因,那些敢開口吶喊的姑娘,都是家中兄弟長于狩獵,精通武藝的,他薛鎬也就騎馬好一點,平日除了鬥雞走狗,別的還真不大會。

張大壯看他那衰樣又來了,說:“行了,別喪氣,我給你喊。”

薛鎬:“不,你千萬別。”

兩人一邊騎馬,一邊進入山中。

時近中秋之際,落葉在地上撲了厚厚一層,馬蹄踏進去,聲音都小了許多,打獵是張大壯的老本行,但他不大喜歡這片山。

他說:“有點假。”

薛鎬:“樹木不都長這樣麽,哪裏假?”

張大壯聳聳肩膀:“你不懂。”

到一片新山頭,他習慣摸清楚地形,轉了大半片區域,途中見到兔子和鹿,他全放過了,把薛鎬急得嘶嘶叫:“快點啊,他們一定打了很多獵物回去炫耀了。”

張大壯不解:“炫耀?”

薛鎬:“那何二郎話你沒聽到?咱們打多少獵物回去,長的是自家姊妹的面子!”

張大壯頓時明白了:“平安的臉面,就是我的臉面,咱們現在就搞!”

如薛鎬猜測,不過半刻鐘,何家小厮提着兩只野兔,跑到記錄的案臺,由負責文書的翰林院的庶吉士揮筆記下。

而太監敲響鑼鼓,唱道:“武寧侯何家,野兔兩只!”

聲音傳到樓臺,何寶月彎彎唇角,徐敏兒對何寶月說:“這才多久啊,就打到了野兔,還是你家兄弟争氣。”

何寶月說:“要說打獵,還真沒有人比得過我大哥二哥。”

沒一會兒,何家小厮扛着一頭鹿,太監再次唱:“武寧侯何家,梅花鹿一頭!”

“武寧侯何家,野豬一頭!”

“……”

短短半個時辰,中間偶有別家獵到獵物,大部分時候,卻都是何家。

何寶月昂首挺胸,憋屈了幾個月,可算吐出一口濁氣了!

她笑道:“我家兄弟,可比不得別家那纨绔,都是有真才的。”

這纨绔意有所指,薛靜安咬咬唇,薛家到現在還沒獵到什麽。

徐敏兒搶過話,說:“說起來,也有十只兔子了吧,寶月妹妹要獨吞啊?”

這是調侃何二郎的話,何二郎口中說的是活兔子般,但每只送來的兔子都死了,不過也尋常,野兔本就難抓。

野兔不算珍貴,主要得了這種小野味,可以命人快馬加鞭,送回家裏,讓家裏老人、長輩得個樂。

何寶月:“那我就随便分了,你一只,你一只……”

漸漸的,大家發現,她點的人,都是站在她附近的,越靠近薛家的姑娘,越被無視。

在薛家附近的姑娘有些尴尬,有個姑娘家中只有父親來秋狩的,父親又是文官,不定能打到獵物,她也想要獵物。

她悄悄退了一步,離開薛家三個姑娘。

但在衆人眼皮底下,哪有真的“悄悄”。

何寶月心情很是不錯,特意指了她:“你也一只。”

徐敏兒當然也分到一只,她假裝沒留意彎彎繞繞,對平安道:“我兄長雖然也是文臣,卻也能獵到的,平安妹妹,你要不要?”

平安突然被問到,她方回過神,道:“不要。”

她看到了,那是死兔子。

在皖南,平安養了兩只活兔子,一公一母,就是大哥上山片刻抓的。

就是太能生了,不好養,給放回山裏去了。

何寶月突的說:“你哥可不一定能獵到,你真不要啊?”

施舍似的态度,讓薛靜安皺眉,她終于沒猶豫,立時開口:“我家妹妹性子爽直,不要就是不要。”

薛靜安說話,玉慧郡主就聽不得,冷笑:“那她到底要什麽,有人給還不樂意啊,你們兄弟能獵到東西麽?”

何寶月和幾個姑娘都笑了起來。

薛靜安臉色微熱,這倒是事實,只是就算是事實,她也不能任由人說。

于是,她用力咽了下喉嚨,回了一句:“沒獵到不算大事,很多人都沒有。”

場地這麽大,有人大放異彩,有人什麽都沒獵到,也正常。

玉慧愣住,薛靜安居然回嘴了,雖然這話中規中矩,可她心裏不舒服極了,從前的薛靜安可不是這樣,就好像一直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突然站了起來。

她不信薛靜安真能轉變,定是豫王府和薛平安的婚事,讓薛家的有了底氣。

可是,讓薛家庶女在她面前站直了腿,她就太沒面子了,她只問平安:“你呢,你要什麽,讓你兄弟獵來呀。”

薛靜安恍然明白,原來玉慧在誰那裏讨不到便宜,就會換人針對。

真的是沒道理。

她剛要開口,卻聽平安聲音慢慢的:“我想要活的。”

活的兔子?薛靜安和薛常安對視。

這倒也不是稀罕物,只是這幾天,薛鎬就不一定能抓到了。

聽罷,玉慧噗嗤笑出聲,何寶月也笑:“你不知道,活兔子嗖的一下鑽到草叢裏,不快點射它,怎麽抓活的?”

平安看着何寶月,她明白了:“你家哥哥,抓不到活的。”

幾人:“……”

薛靜安和薛常安對視,都忍不住笑了下。

雖然是事實,可平安說出來,一句話,莫名揭開了這小小兔子背後,各家的小心思——雖然何二郎不一定能抓到活兔子,可她們都只管盯着薛二郎。

這也是所謂,衆矢之的。

而平安将靶子挪向何二郎,不經意間的,卻讓針對薛家的氛圍被破開。

何寶月反應很快,立刻說:“我又不要活兔子。”

徐敏兒也打圓場:“是呢,就是玩笑,大家別往心裏去。”

何寶月心裏有點後悔,她看薛平安總安安靜靜的,才下意識拿話壓她,這倒好,她一句話弄得死兔子都沒什麽意思了,得有活兔子才好似的。

可是去哪裏找活兔子?

底下太監唱聲再次傳來:“武寧侯何家,野兔兩只!”

何寶月興致缺缺,說:“又是野兔,你們還有誰要啊。”

站在平安不遠處的林家姑娘林幼荀,露出幾分猶豫。

她是鎮遠侯府四姑娘,她二哥是林政,已和薛大姑娘定親,打從見面,她就一直站在薛家這邊。

可是,她見此時場景,也能明白母親為何說出那一句“薛家式微”,蓋因薛家子孫太不争氣。

即使和豫王府定下婚期,也是一時的,若将來豫王登得大寶,難怪全要依賴平安能不能得寵麽,薛鑄和薛鎬,就是不太行。

林幼荀不大想被牽連進薛何兩家的紛争裏,她下意識朝旁邊讓了一步。

卻在此時,樓下傳來太監一聲吆喝:“永國公府薛家——”

樓上姑娘們一愣,她們只顧打機鋒,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名的游手好閑之輩薛鎬回來了!

只看他扛着一麻袋東西,灰頭土臉的,而薛鎬身邊,還有個壯碩的男子,氣定神閑的。

太監的神色似有些驚訝,頓了一下,才補出下一句:“活野兔,十只!”

這話傳回樓上,薛靜安下意識問了聲:“活的?我沒聽錯吧?”

薛常安說:“宮裏公公報數,不會作假。”

徐敏兒幾人也望着樓下,何寶月臉色倏地鐵青,林幼荀剛邁出去的步伐,頓時收了回來。

竟然還真讓薛家的抓到活兔子,還有是多少,十只?一兩只還是撞了運氣,十只也太多了吧!

幾人皆心有疑慮,這時,薛鎬卸下麻袋,有幾只野兔從麻袋裏口鑽出來,活蹦亂跳的,就要溜走,卻被張大壯一把塞回去。

真是活兔子!

他提起那袋子兔子,朝閣樓跑來,一邊喊到:“小妹,有兔子可以玩了!”

聲音如洪鐘,閣樓裏的姑娘都聽得一清二楚,見平安神色雖沒怎麽,但樓上衆人神色有些怪,張大壯疑惑:“怎麽,你們都有兔子了?”

薛常安突然嗤的一笑,指着何寶月幾個:“她們有,就是死兔子,鮮血淋淋的,不能玩。”

何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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