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渾身松軟躺在榻上,唐零兒睜眼瞧白茫茫兩扇,腦袋漲疼連帶肚子也漲氣,擡手抹開床簾,布質粗糙,這床也不似在書缃閣軟。她原想的一切都成了泡沫渣子,而且現在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朝她不能控制的方向轉,無形之間卷入一場和她預想人生相悖的畫面。

曾經她念想終身在泰安鎮上,不管人煙袅袅,戰争喧嚣,守住姐妹們就好,後來她貪心了,喜歡上一個和尚,在白居寺相夫教子的畫面又時時湧現,可人真的不能貪心,貪心會遭反噬。就跟這肚子裏讨人厭的月事一樣,總給她隐痛難堪的感受。

下身涼涼,唐零兒蜷縮半邊身兩腿夾住被子,窗柩透過來的光映在她瑩潤臉頰,依稀可見小細毛毛散開柔光。無聊泛困,她又不由自主想起某個人,昨日在她臉上劃下血口子的臭胡人,叫那人可汗,阿史那可汗。唐零兒不懂他們尊卑,可瞧聳目提面的壯漢對安衾思畢恭畢敬的樣,沒來由生出股高傲勁。

聽易宣說他從他師姐和那叫塗鸹瑞基,從突厥語譯過來着實太難聽,唐零兒便叫他土雞,土雞說,史朝義大失軍心,在洛陽即皇帝位後,将他親弟弟以及一幹開國重臣黨羽一概殺害,唐軍一方逼迫又緊,史朝義喚各個節度使前來助陣,可這些人都是安祿山的老将,跟史思明地位相等,他征求召集都不肯來。

土雞還說,讓安衾思趁史朝義退回幽州之際,奪了他手中兵權,聯合衛州,昌樂等官兵渡黃河,扶搖直上将唐代宗李豫一腳踹到邊界,讓中華大地恢複往日邊疆民族英姿飒爽本色。

土雞的中原話說的不是特別标準,嘴像包了一口糯米,言詞不清。易宣掏幹淨耳朵緊貼在木門上,就只聽見師兄問塗鸹瑞基,“太原之戰後,李光弼是否隐退歸家?”,土雞噴出唔囔一口:“此老賊罔為契丹人,幫唐人殘害同胞,可汗,你父親在時,他假面相交,死後,立馬冒出敵人本性,不停攻打我們,企圖讨唐朝老兒歡心!”

“相州之戰,河陽之戰,牽制我軍主力,死傷慘重!這種人恨不得早日讓他死在我刀下!虛僞陰險,設計得我部良馬千餘匹,唐皇帝的屁他還沒聞夠,怎麽舍得死在他老窩裏!”

唐零兒聽不懂他們之間的關系,易宣也疑惑問她,天下同名同姓之人是否多。

近日梗在腦間的事實在太多,每個人都說不同的話,可事實卻只有一個,唐零兒問易宣她師姐聽言後有何反應,易宣搖頭只道:“全程都是那蠻漢子叽裏咕嚕,師兄根本沒有怎麽說話,反正我是不信師兄真要和他一同滅唐朝,無論是師叔師兄,又或者是這蠻漢子,還是山上村民,都想史朝義死,我只知道這個,其他什麽都不想。”

“可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你師叔真的是将軍李光弼,那這四年在山下打戰的人是誰,陪你們在廟裏的又是誰?”

“我相信師叔不會騙我跟師兄的,幹嘛要聽一個胡人說些見不着的事,此次下山,我反正是抱住開眼看世界,閉眼保家衛國的心願來的。”

“至于你一個女孩家的,也別管這些事,我現在也不怪你們紅顏禍水,反倒是那些加諸你們惡名的人,想存還存不到這名。”

昨日,易宣便是坐在床前這張龍鳳雕的黑木椅上吐出這麽些個話。漩渦越陷越深,唐零兒斂收兩眉,暗暗又想了一遭,混沌不清,個中緣由她摸不全,問安衾思,她神情淡漠,說出來的字似乎事不關己,可一字一音像曲折的山路,找不到個答案。

她說:“師叔說是史思明撺掇李豬兒迷惑我弟弟安慶緒殺了父親,他還說安家遭滅門,我母親被殺,是因為史思明和史朝義兩父子為穩定基業不能留有安家後人,所以他帶我上山,所以他教我兵法,讓我習武,告訴我有朝一日家仇必定能報,可家仇一報,國仇又如何處之,我雖從小生活在中原,可骨子裏流的還是突厥人的血,你可知瑞基與我講,唐人與胡人自玄宗末年到現在的五年時間裏,前者如果流了一條河的血水,那後者就流了一江……一江,難道要我殺了史朝義,滅了所有族人的希望,讓這一江冤魂白白犧牲,或者真如瑞基所言,渡過黃河直上長安,拿他們的命去涉險,殺唐朝子民就為坐擁我族一席之地,何必,為何……”

“零兒,我知現在給你強加了太多本不該屬于你的東西,你放心,等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就權當這一切是一場夢,夢醒了,你還是你自己,不會為任何而改變。”

安衾思也是坐在這張凳子上說這些話,唐零兒兩手撐起身,披件皺白絹絲外裳,連人帶衣坐在黑木椅上,兩手攀住椅身,腰間涼絲絲鑽風她也沒管,照模照樣按昨日安衾思說話時的身姿坐端,能看見她說前一段話時,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轉念自己名字時,她的手松開椅杆。将她的苦楚無以保留全部朝自己說出來,唐零兒忽然能夠理解她的所作所為,抓緊椅身阖上眼,唐零兒能感受到她放在此處的糾結徘徊。自己,別人眼中青樓裏長大的姑娘,命一點都不值錢,而她,安衾思,如果不是因為戰争,使得她們相互靠近,與自己來講,她是多麽遙不可及的一個人物,而這樣一個人,因為阮娘的一個請求,負險将她帶下山,護她安全。而她們之間能叫得上愛情的東西,在這個殘存時代,因為安衾思的身份不能存留,阮娘說的對,亂世不能談情,哦,不對,是不能與安衾思說愛,愛會阻止她,哦,不對,是自己的愛會阻止她……

昨日,唐零兒明白自己不是不喜歡安衾思,是不喜歡她對自己有所保留,保留她女人身份,保留她眉頭緊鎖的理由,保留她與自己成親的真相,保留她保護自己不是因為愛的事實……

挺直背往後仰,唐零兒長長舒出一口氣,聽窗外不熟悉的小販尖聲叫賣,小二也喚人進客棧喝茶吃食,肚子叫了兩聲,她伸手摸了摸,想起她問安衾思,誰給她墊的衛生帶,安衾思的額角瞬間不自然動了動,唐零兒哂笑連連,心情大好如此刻驕陽明媚,但在心尖角落裏呆着的那個她知道,自昨日,安衾思踏出她這扇門時,自己回答她的那句話開始,一切都将變了。

衾思糾結很痛苦,她一點都不痛苦,所以可以言笑晏晏答她的話,杏眼睜得大大的,落在兩顆黛色瞳孔裏的人影微動,唐零兒又聽見自己說:“衾思,我以後不鬧脾氣了,你也別讓我去另外一個地方,你沒有家人,我也沒有家人了,你當我的家人,以後,明天開始,你就拿我當你妹妹,好不好?”

“妹妹……”喃喃吐出兩個字,唐零兒兩手無力耷拉在椅子邊,腹部攪動痙攣,她眼角刻笑緊緊捂住自己。

就當她的妹妹,其實,不用難過,至少,我能控制繼續喜歡她……

門叩叩作響,安衾思站在窗臺旁,兩手被在身後,這樣一個姿勢她不知站了多久,等易宣敲門問她吃飯,才稍微挪動腳,像灌進鐵一般,上次這般難以移動腳步,是站在一片死寂的戰場,殘骸血肉令她寸步難行。而眼下,她的目标,令她思量最多的不是瑞基所言的一切,那一切喧嚣,冷兵,熱血都像一縷縷記憶吹停在四年前,昨日,雖聽聞瑞基所言後含有詫異,但過于強烈的感覺容易消逝,又或者師叔說的那句“焦者不能成事”已經在她腦中刻成行動信條,忘不掉,也憶不起,眼下的她只是跟着身體走的一副軀殼,靠往日的信念走到此,可當一切不可預估的事擺在她面前,師叔,零兒,史朝義,安慶緒,父親,突厥,零兒,中原,零兒……

安衾思忽然有些恨自己,腦中更多的是她,是零兒,是昨日她說了那一番話之後的舉動。她湊到自己耳邊,音兒乳軟一如幼時,指尖觸上胸口,潮濕氣息喚道:“明日,你就是我姐姐了,那今日你還是我相公,我也不管你是男是女,姓誰名誰要當誰,新婚之夜,你欠我的,現在可要還了。”

低下頭,安衾思看自己一雙手,昨日,環住了她,她的身子靠近時,打顫。

貼上唇時,停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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