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2、第二章

【第二章】

來人一身竹青色圖紋寬襟長袍,面容含笑,目如鷹隼,正是今日剛受封為上柱國的楊素。

回廊轉角花木掩映,晦明難辨。他不慎之下,被撞得禁不住退後了一步,卻趕在馮成請罪前擺手示意免了。只是轉向一旁的楊勇,禮節周到地拱手行了個大禮,道:“臣楊素見過太子殿下,賀太子殿下入主東宮之喜。”

楊勇看着面前舉止從容,言語周全的人,不禁微微蹙了眉。

北周宇文氏政權尚還健在的時候,楊素同自己的父皇楊堅便是莫逆之交。待到楊堅受禪稱帝,建立了如今的隋朝後,其肱骨地位,自然不可小觑。

實則楊勇對此人,打心底是佩服的。過去在北周時,他因受朝堂争鬥牽連,一度為新帝所打壓,不受重用。末了卻憑借自身能力,重獲賞識,立下赫赫戰功。

足見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只是二人此刻這般相見,在楊勇眼中卻頗有幾分“冤家路窄”的意味。

只因前世,正是因了面前這人的百般落井下石,才最終促使了父皇下定廢除自己太子之位的決心。

楊勇還能清楚地記得,那日大殿上,這人是如何言之鑿鑿地數落着太子的罪行,而自己徒勞地否認着,卻根本無力回天。

畢竟那時的他,是父皇特地派去查探自己行為是否得當的親信。父皇因為半生的交情對楊堅信任不已,卻并不知,他早已暗中投靠楊廣,對自己的言辭,又怎會做到全然公正?

“殿下?”見面前的人久久不語,楊素微微擡了眸,凝視着大半面容隐沒在夜色中的男子。

從思緒中收了神,楊勇微微一笑,走上前來,實打實地将人扶起,道:“上柱國何須行如此大禮。今日本宮這內侍總管不慎沖撞了上柱國,合該是本宮給上柱國配個不是才對。”

楊素聞言,心中暗一驚。雖然他和這位新晉的太子平素并無太多交情,卻也聽聞,甚至目睹過他種種的行為。在他的印象之中,這人自幼便頗為傲氣,且從不掩飾心中情緒,故而待人接物,都是有幾分盛氣淩人的意味的,又何嘗聽他對下臣如此客氣過?

只是心中雖做此想,面上卻只表露出幾分受寵若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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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殿下如此,着實折煞臣了!”

楊勇笑了笑,卻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出四肢百骸仍是寒冷如冰。

楊素見狀當即道:“夜涼如水,殿下衣衫單薄,還請早些回宮才是。臣便先告退了。”說罷半刻也不耽擱,匆忙告退。

楊勇也不再說什麽,颔了颔首,見他告了辭,身影隐沒在夜色之中。許久,才低聲對馮成道:“走罷。”

馮成仍有些驚魂未定的,聞言回過了神,擡眼卻見自家主子的衣帶一角,已然消失在轉角處。

回廊上空無一人,萬籁俱寂。

楊勇聽着自己足下的步履聲,思緒紛飛,一如不慎踩碎的片片枯葉。

實則他也不曾想到,自己面對着昔日恨之入骨的楊素,竟能如此平靜地虛與委蛇。若是換了前世那個喜怒極形于色的太子楊勇,興許當場便翻臉不認人了。

或許當真是重活一世,人也會變得通透澄澈些罷。

憎也好,愛也罷,都已止步于前世。雖然絲縷相關,卻也并非絕無轉圜之機。

敵也好,友也罷,都還有為自己所用的可能。

一切,将重新開始于自己登上太子之位的此刻。并且,不會再以悲劇收場。

絕不會。

*****

次日,楊勇醒來之後,只覺得四肢虛軟無力,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無奈之下,只得讓馮成替自己傳了口信,辭了早朝。

馮成差人去請禦醫過來,自己在房內忙忙碌碌地打點了一陣,這才匆忙出門。

楊勇掖緊了被子,仰面看着床帳頂端華美非凡的刺金紋路。身子雖是軟綿綿的,頭腦卻依舊清醒,知道只怕是昨夜同楊素說話功夫着了涼,回來之後又并未在意,這便染上了病症。

只是,自己的身子當真這般孱弱,連些許風霜都受不得了麽?

微微斂眉,低嘆一聲,卻正逢着馮成同一道禦醫推門而入,上前請安。

楊勇颔首示意他就坐,馮成緊跟着上前,從錦被中将他一只瘦削的手拉出,手腕朝上,放在床邊。整個過程手微微顫抖着,是分明的倉皇。

在這東宮中,他雖算不得伶俐人,對自己的忠心卻是不容置疑的。眉尖眼角中的種種擔憂,絕不是能僞裝得出來的。

這樣的眼神,楊勇前世被幽禁東宮時也曾見過,并不陌生。此刻再見哪怕已然隔世,卻依舊讓他覺得心頭溢出一絲熟悉的溫暖。

畢竟,總歸有人是發自內心打緊着他的安危的。

晃神之際,禦醫已然診好了脈,說辭并不新鮮,無非是殿下并無大礙,只是受了風寒。待臣開幾副方子,殿下按時服用,多加調理,便可痊愈。

楊勇回憶着自己在十五歲時候該有的心智和行為,略帶憂慮地囑咐禦醫務必讓自己痊愈。禦醫自然恭恭敬敬地應下,不多時,便拿着醫藥箱告了辭。

人走之後,楊勇合了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夢摻雜着前世和今生,自然是分外的紛亂繁雜。實則重生之後,十個夜晚裏,有七個都是在不安和混亂中度過的。

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從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然而及至他擡起手去,抓住的卻只有淡淡的白霧,一如他前世曾經顯赫,卻最終歸于塵埃的浮華和榮光。

驟然醒來,雙目還不能适應太過刺目的光亮,耳畔卻響起一個聲音:“大哥……醒了?”

應聲擡了眼,便見楊廣一人坐在不遠處的桌案,手中還閑閑地握着半卷書。

他身上穿着的還是未及退去的朝服,想來退朝之後并未回自己府中,便來了此處。

楊勇動了動身子,有些吃力地坐起身來,只覺一覺過後,氣力似乎當真恢複了些許。

而這時,楊廣放下書卷,卻是端起桌上一碗湯藥,緩步走到床邊坐下。

“見大哥因病沒來上朝,便想來看看,”将藥碗遞給楊勇,他笑了笑,道,“這藥熱了許多回了,這回總算是逢着大哥在它涼之前了。”

楊勇一言不發地接過藥碗,送至唇邊。

楊廣垂目看着他,但見他低垂着眉目,蒼白如紙的面和殷紅如血的唇相互映襯着,竟有幾分病态的美感。

然而唇齒即将觸及茶碗邊沿的時候,楊勇動作頓在半途,卻淡淡吐出幾個字來。

“日後,該叫太子。”

楊廣聞言,微微訝異地揚了眉。片刻後,神色裏添上了幾分玩味的笑意,卻道:“大哥當了太子,便要同我如此生分麽?”

楊勇不應,只是一言不發地喝藥。

楊廣并不在意,面露些許委屈,道:“我若不肯答應,大哥便打算因此同我置氣麽?”

十二歲的年齡,雖不算年幼,在此刻的楊勇眼中,卻只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孩子般大的年紀,說起這話的時候,當真是有些楚楚可憐的意味;然而也不過十二歲年紀,那玲珑心思便已然遠勝過許多年長之人了。

楊勇端着藥碗的手頓了一頓,仰頭将湯藥一飲而盡。将藥碗放下,嘆了口氣,無心再與他計較這個問題,只淡聲道:“不過是區區風寒而已,歇息幾日便可,不需二弟這般親自前來。”言語說的客氣,卻也極近生分。

此時大隋初立,一切的明争暗鬥還并未上演,而楊廣,似乎依舊是那個愛時刻纏着自己的二弟。

楊勇知道自己應當僞裝得并不知曉一切,就如同對待旁人一般,同自己這個弟弟言談嬉笑。然而不知為何,獨獨在這人面前,他卻不願,也無法裝作全然若無其事的模樣。

而楊廣卻仿佛什麽也沒聽出來一般,一聽他掉轉了話題,便知大哥這是向自己“妥協”了,當即笑彎了眉眼,道:“既如此,那弟弟今日便不打攪大哥歇息了,”頓了頓,“……明日再來。”

說完起身一拱手,仿佛不待楊勇出言制止一般,忙退出掩上了門。

轉頭看着門邊,楊勇微微斂了眉,神情漸漸沉凝下來,冰冷如霜。

*****

而楊勇卧病在床的這幾日,楊廣卻并未如他所言“明日再來”,反而一連數日不見蹤影。打聽之下,才知原是楊堅拟建大興城,任宇文恺為營新都副監,時高颎為大監,順道也派了楊廣跟在一旁,歷練學習,增長見識。

楊廣自幼便聰慧異常,卓越超群,又善于察言觀色,左右逢源,故而無論是父皇楊堅,還是母後獨孤伽羅,對其的偏愛都可謂是不加掩飾的。

命他修建大興城一事,楊勇過去并未在意,然而此刻重新想想,卻也明白了什麽。

此事雖看似與軍政無關,然而大興城日後便将是皇城所在,加之宇文恺和高颎二人都是楊堅身邊的弘股之臣,故而這無疑是個了解民生,連通朝中官員的大好機會。

以楊廣之精明,不會不知,不會不加以利用。

而高颎此人,前世因為反對父皇廢太子而遭到貶斥;至于宇文恺,日後會因其兄宇文忻遭到楊堅的猜忌,而被免官。

這二人,于他而言,着實都是可以善用之人。

重獲一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

*****

三日後,楊勇康複,重新出現在早朝上。

朝上議過些許政務後,楊堅一眼瞥見底下的楊廣,微微挑眉道:“朕記得晉王應已離宮數日,去往大興城探查,如何回來了?”

楊廣一身華美朝服,長身玉立,聞言上前一步,笑道:“這些時日,兒臣雖高大人和宇文大人一道探查周遭地勢山形,獲益匪淺。然而二位大人政務繁忙,兒臣才疏學淺,幫不上忙,便獨自回宮,将所探情形告知父皇一二。”

他這帶着幾分玩笑意味的自謙之辭,立馬讓楊堅微微笑了起來,道:“那你退朝之後,便來禦書房,同朕說說所見所聞。”言辭和藹,不似帝王,倒仿若只是剩了父親的身份。

“喏。”楊廣笑容明顯了幾分,恭恭敬敬地退後了去。

楊堅環顧四周,目光在楊廣面前的楊勇身上頓了頓,卻沒有說什麽,只道:“衆愛卿可還有事上奏,若無事,便就此退朝罷。”

話音剛落,一人卻道:“父皇,兒臣有事上奏。”

循聲一望,正是楊勇。

楊堅颔首,面無表情道:“太子何事?”

楊勇上前一步,道:“兒臣請求雖高大人和宇文大人一道,前往大興城。”

楊堅皺眉,“太子并不懂土木城營之事,加之朝中本有事務在身,又為何突然有此請求?”

“兒臣這幾日在病中,無意中翻閱《左傳》,閱至其中‘國将興,聽于民’一句大為感慨,思前想後,深覺太子之身當盡力為父皇分憂。大興城建成之後,便是我大隋之皇城,自視至關重要。故而兒臣願為父皇耳目,前去對周遭風土民生探視一二,也好讓父皇安居宮中,無所憂慮。”

這話言語得當,且說中了楊堅的心事。楊堅生性重權,對臣下雖用,卻并非不無猜忌。楊勇此言暗含了願為他眼線耳目的意思,這讓楊堅微微挑了眉,神情緩和了幾分。

見他不言語,楊勇也未再開口,只是微微側了臉,看向自己斜後方的二弟。

那一眼包藏萬千,讓楊廣覺出了無限的興味。

他嘴角當即挑了起來,笑着上前道:“父皇,依兒臣看,遇事多一個人商量,總歸是妥當些許。大哥既有此心,便還請父皇……允了罷。”

偏生不拿大道理來服人,而只是只用略帶孩子一般撒嬌的口吻,仿佛談論的絕非國家大事,只不過是家常小事罷了。行事作風,果然非同旁人。

只是在這大殿之下,對楊勇仍稱“大哥”,而非“太子”,這便分明是有違禮制了。

楊勇面色冷了冷,沒有說話,知道對方顯然是故意的。

而這時,座上的楊堅終于開了口,道:“那太子,便同晉王一道去罷。”

“兒臣謝過父皇。”楊勇暗自松了口氣,開了口,卻聽得兩道聲音重疊而起。微微轉頭,便見一旁的楊廣沖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那一眼,同樣是意味非常。

作者有話要說:日♂後,該叫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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