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7、第七章
【第七章】
楊勇斂了眉,不悅道:“這又要做什麽?”說着,擡手試圖将人推開。
然而手還未觸及對方,卻被面前的影傾覆下來。昏暗的廊燈瞬間被遮蔽,視線陷入一片空明的黑暗中,只有唇上一層柔軟擦過的觸感,輕得似有若無,又格外分明地瞬間攫取了所有的注意。
鋪天蓋地的微醺酒意中,楊勇怔愣了一刻,忽然發力将人推了開去。
楊廣此番當真是被他推得退了幾步,神情卻又是帶着一貫懶懶散散的笑意。倒是搶在楊勇開口之前,先開了口,“方才弟弟足下不穩,不慎連累的大哥,實在不好意思。”
楊勇立在牆根看着他,慢慢穩住身形。在酒意的作用下,此刻他也無法靜心去思考,無法分辨出剛才那似有若無的唇齒觸碰,到底是否當真存在。
便只是沉了臉,淡淡道:“無妨。”說罷擡了步子,徑自往外去。
楊廣立在遠處,眼見着那道裹着深棕大氅的影徐徐融入夜色之中,再看不見。
忽然笑了,轉過身,背脊抵上身後,剛才楊勇曾靠過的宮牆。擡手,撫上唇畔,笑意漸濃。
“甜的。”
*****
數日後,便又到了要去往大興城的日子。
這一次,楊勇提前打點了許多得力的人馬在身邊,故而一行人不再如上次那般稀疏寥落。而楊廣,卻只依舊帶了那幾個随從。
但楊勇心中卻明白,此事他既然請求通行便是要分一杯羹的,自然不會如表面上那般全然事不關己的模樣。路上,便主動出言試探。
“二弟既然有意前來助為兄一臂之力,想來定是心中已有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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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松松地提着馬缰,雙目看着前方的道路,聞聲不答反問道:“怎比得上大哥一早便算計好了一切,步步為營?”
他将自己一切早已看透,楊勇心中倒并不意外,沉吟半晌,又道:“若非二弟應下的守口如瓶,我這籌謀想來也不能有今日。只是卻不知,當日的許諾,你可想要要為兄用什麽來兌現?”
“大哥這麽快便想同弟弟兩不相欠了麽?”楊廣這才轉過頭來同他對視,微微挑着眉。
楊勇聞言眯了眼,冷冷道:“本宮不喜欠人什麽。”
“自家兄弟,又何須計較這麽多?”楊廣面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語聲放緩了幾分,“再說了,弟弟難得從大哥這裏讨來個人情,自然是……須得好好思量思量的。”
見他無意回答,言語間不過曲意周旋罷了,楊勇收回了目光,也不再理會。
二人這般無話地行了些時候,便到了城外不遠處。城門口,一列人馬正恭候着,翹首以待。見了二人,為首兩人趕了上來行禮,正是高颎和宇文恺。
回了禮,楊勇看看他們身後的大隊人馬,笑嘆道:“實則本宮同晉王也不過回京暫留幾日罷了,實在不必二位每次都這般大費周章的出城迎接。”
“實不相瞞,聽聞殿下同晉王回宮請陛下定奪宇文氏祖墳一事,”高颎同身旁的宇文恺對視一眼,道,“臣二人心頭都頗為焦慮,卻不知……陛下最終究竟是何決斷?”
“陛下決意北遷皇城,并特讓本宮同晉王一道,安撫宇文氏族,平息之前不實的謠言。”楊勇不着痕跡地看了宇文恺一眼,見對方依舊是一派溫和從容的姿态,頓了頓,繼續道,“故而這圖紙需要修改之處,還得勞煩二位了。”
“殿下此言倒着實是折煞臣了。”高颎忙拱手道,“臣深受皇恩,此番定當赴湯蹈火,不違皇命。”
雖心裏覺得高颎此言太過誇張,宇文恺也不得不跟着表了忠心。及至站直了身子,一擡眼,卻無意中看到一旁的晉王楊廣。
自始自終他都只是事不關己似的,一言不發。然而目光,卻是毫不掩飾地鎖在楊勇的身上。
這樣的眼神,宇文恺一時無法用言辭來形容,卻只覺得,這絕不是看向自己兄弟應有尋常眼神。
*****
今夜的月分外的圓,照得這夜色也跟着明亮了許多。月色如水,落在庭中,便如山川湖泊一般,在夜風的吹拂下,徐徐地暗湧流動着。
楊勇在庭中小立了片刻,這才回頭看向那仍然亮着火光的房間。遲疑一刻,正待回身走上臺階,那木質房門到先被人從裏內打了開來。
宇文恺出現在門口,原本就颀長的身影被月色拉得越發的長,一直投在了庭中楊勇的腳邊。他松散地披着外袍,一手還拿着一個酒壺和酒杯,見了楊勇一驚,握着手中這些許什物便匆匆作揖。
“不想殿下竟在此處,臣未能出門相迎,還請殿下贖罪。”
“不知者無過,”楊勇示意他平身,淡笑道,“再者,今日我也并非以太子的身份前來。”言語中不用“本宮”,而用“我”,意思已然再明白不過。
宇文恺聞言頓了頓,才也笑了起來,道:“不是太子,又是何身份?”
楊勇微微一挑眉,似是思量了片刻,才笑道:“深夜訪友的故人……不知宇文兄以為如何?”“宇文兄”三個字,當即便将二人之間的君臣之別盡數抹了去。
宇文恺也面露笑意,“既如此,我自然也恭敬不如從命了。”
“宇文兄可是原本打算月下飲酒,”楊勇看向他手中的酒壺和酒杯,道,“不知可否讓我也來分一杯酒?”
“自然。”宇文恺又返身回屋,不消片刻,卻是取了一個茶壺和兩只茶杯出來。
楊勇不禁挑了眉,道:“宇文兄這是……”
“殿□虛,不宜飲酒,”宇文恺笑着替他将茶杯斟滿,道,“不若你我二人今日皆以茶代酒。”
楊勇收起面上的訝異,垂眼看着杯中碧翠的茶水,心中微微揚起些許波瀾。再看今夜,庭中好風圓月,二人相對而坐,一時間倒當真有些故知相逢的感覺。
這時,耳畔宇文恺道:“方才在房中看那圖紙看得有些乏了,本想着獨自前來小酌幾杯,放松放松心緒。能在此遇上殿下共飲,也算是有緣,卻不知殿下來此,所為何事?”楊勇可以稱他為宇文兄,于他卻是不可妄自僭越的。
如此心中澄澈,卻又本分守己的臣子,自然是楊勇所樂意見到的。于是他笑道:“我今日前來,自然是為了感謝宇文兄。若非宇文兄冒險給父皇遞上的那封奏折,事情興許還得拖上些日子,也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宇文恺啜了一口茶,卻是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希望能為殿下盡些綿薄之力罷了。”
楊勇笑了笑,便也不拐彎抹角,只直言道:“既如此,那便勞煩宇文兄,再幫我一個忙了。”
宇文恺聞言似乎是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笑道:“殿下放心,臣自然不辱使命。”
二人相視而笑,二人對坐而飲,之後倒是頗為默契一般,撇開公事,只閑聊了許多其他的話題。眼見着更深露重了,楊勇這才起身告辭,各自離去。
*****
幾日後的清晨,楊廣楊勇一人一匹高頭大馬,在約定好的地方碰面。
時已入春,楊廣退去了略嫌厚重的狐裘大氅,換了一身淡綠底子暗繡竹葉紋長衫,長身而坐,眉目帶笑。遠遠看去,倒當真是一派不乏輕狂的少年意氣。
而楊勇雖也不再披着那厚厚的深棕色貂裘,卻依舊穿得比旁人厚實許多。在一身深紫色彈墨雲水紋長衫外,還罩了層黑緞圖紋鑲着兔毛邊的披風。這樣的一人一馬行在周遭青翠的碧野之中,不得不說,當真是分外的奪人注目。
兄弟二人一個性子淡如水,一個濃如墨,偏生前者喜歡穿得濃墨重彩,後者穿的倒都是清淡色澤。
楊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不緊不慢地走近過來,然而目光一錯,卻撇見了緊随其後的一道身影。他眉梢一挑,道:“哦?不想今日宇文大人也要随行?”
“回晉王殿下,”宇文恺對他拱手一行禮,還沒來得及說出剩下的話,卻被楊勇淡淡打斷。
“宇文大人到底是宇文一族之人,有他前去,對平息謠言,解除誤會可謂是有益無害。”
“大哥果然思慮周全,弟弟自愧不如。”楊廣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頓了頓,卻是笑嘆道,“只是着實不曾留心到,大哥同宇文大人不知從何時起,竟走得這麽近了?”
他語氣中透出濃濃的探究和玩味的意思,讓宇文恺聞言,一時竟是愣住,面色微僵。楊勇倒是早已司空見慣,深知他這随意調侃的性子,也不應答,只用腿夾了夾馬肚子,邊向前走邊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出發罷。”
楊廣聳聳肩,斜睨了宇文恺一眼,卻也跟了上去。
唯獨宇文恺在久久地停在遠處,半晌之後,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好像心中藏着的什麽,被人窺破了一般。
*****
三人今日前往的,乃是大興城內宇文氏族家門最大,也是影響最大的一戶人家。
行至城中,只見城內人潮如織,而城門處以及各大告示欄上,都已滿滿地張貼了告示。告示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宇文恺這些時日夙興夜寐趕制出的新的圖紙,圖紙上,原定建址之處被北移了兩百裏。
哪怕其餘的一個字也不需多說,便足以将謠言止息下來。
餘者,便是親自消除嫌隙了。
到了那家門口附近,楊勇正待翻身下馬,便見了一個大轎在門口停了下來。很快,一個年老的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徐徐走下轎來。
及至看見了那個老婦人的面容,這邊的三人面色的都有些變了。楊勇和宇文恺面面相觑,神色複雜,唯有楊廣眉梢跳得高高的,倒是笑了起來。
壓低聲音回頭看着二人道:“這不正是那日墳頭的老婦人麽?”
宇文恺聞言一驚,不知此事晉王是如何知道的,而楊勇卻無心同他揶揄,微微側過臉,道:“此事……着實太出乎意料,看樣子,也只得換一家了。”
說着同宇文恺對視一眼,正待打馬離去,卻被楊廣攔住道:“大哥何必如此?這城中姓宇文的雖多,卻無人比得上這宇文幹德高望重,影響力大,換一家只怕不好。”說着不待二人回話,已然翻身下馬,走了過去。
餘下二人見狀一怔,意欲阻攔,然而見那老婦人轉向這邊,卻也只得趕緊轉了身,遮住臉。
宇文恺看向楊勇,低聲道:“殿下,如今這情形……卻不知如何是好?”
楊勇心恨自己千算萬算還是算露了一茬,倒讓楊廣在這關頭白白撿了便宜。畢竟這宇文家族的勢力,若是能盡數拉攏,自然不可小觑。咬了咬牙,正思忖着對策時,身後的對話聲響了起來。
無非是楊廣發揮演技,十分讨巧賣乖地同老婦人打着招呼。
老婦人顯然對着乖巧的孩子十分喜歡,閑談幾句,道:“不知這位小公子出自哪家,來老身府中又是所為何事?”
“實不相瞞,晚輩今日前來乃是同宇文老爺有事相商。”楊廣的聲音裏全無同楊勇獨處時那種慵懶和無賴,乍一聽聞,着實是分外的恭敬客氣,頓了頓,笑道,“晚輩乃……”這最末一句話,卻是壓低了聲音,仿佛是有意不讓旁人聽得清楚。
下一刻,身後立馬起了陣陣騷亂。便聽那老婦人倉皇道:“水煙,還愣在此處做什麽?還不快請殿下進去!阿名,快進去通報老爺!”
随後一群人随着這騷亂一齊消失在門內。
連人帶馬藏身在門外老槐樹後的二人這才徐徐走了出來,楊勇此時的神情已然恢複如常,朝門內看了看,雖有些不甘心,卻也知道與其懊惱,倒不如補救。
“走罷。”提了馬缰,徐徐轉身。
“去何處?”宇文恺跟了上來。
“宇文祝的府邸便在這附近罷,你我便去那裏拜訪拜訪。”縱然這家聲望不如宇文幹,雖是下策,但也總好得過坐以待斃。
宇文恺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跟了上去,道:“宇文祝的三子宇文丈同臣倒有一面之緣,如此興許要容易許多。”
楊勇颔首,心中思慮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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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楊勇回到自己的府中時,卻見楊廣竟獨自坐在院中,端着一杯酒小酌。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漫天,将這芳草抽芽的院子染的一片赤紅。楊廣那一身淡色的袍子,自然也不例外,如同鍍了金外,倒有些金碧輝煌的意味。
聽聞聲響,他轉頭看過來,見是楊勇,倒是無事一般地笑道:“大哥如何倒比弟弟回得還遲些?”
收起心內拂過的一絲訝異,楊勇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許久後才道:“如何在我這裏?可是專程來看看我此刻應當是何表情?”
微挑了眉,楊廣放下酒杯,卻是仍帶着玩味的意思,反問道:“大哥這語氣,倒仿佛是在同我置氣?”
“千算萬算,倒比不上你見縫插針。”楊勇冷笑一聲,面上依舊平靜,“二弟手段高明,為兄實在嘆服。”
說罷也無意等待楊廣的回答,徑自轉身朝房門走去。
推門正待進去的時候,卻聽聞身後想起一個聲音:“是不是如此,大哥何必這麽早便下定論呢?”
楊勇沒有回答,只是徑自走進房,将門掩上。将背脊抵上門板,仰頭看着空闊無人的房內。回想起那最後的話,不知為何,只覺心口竟似跟着亂了一亂。
那語聲依舊是含着笑,依舊是漫不經心,卻比平素裏要低沉黯然些許。倒仿佛……不像是假的。
作者有話要說:留言功能是壞了麽壞了麽壞了麽……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