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22、【第二十二章】

房間裏,楊勇聽罷前線傳來的最新戰報,微微颔首,道:“退下罷。有事第一時刻來報。”

“喏。”傳消息的小校拱手離去。

這時候,楊勇才回過頭來,看向床上坐着的人。

楊廣端端正正地靠坐在床頭,整個人看來平靜異常,然而這平靜卻是如死水一般,毫無生氣。他雙目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眼中卻空空洞洞,沒有神采。

似乎是覺察到楊勇看向自己,楊廣微微轉了頭,道:“大哥?”

楊勇收回有些失神的目光,垂了眼,看向對方放在腿上的,微微收緊的雙手,道:“我還是派人先送你回營吧。”

前線捷報頻傳,隋軍同突厥兩部聯手,沙缽略可汗孤軍奮戰,自然是節節敗退。投降或者是滅亡,都只是時間問題。

但僅僅滅掉沙缽略可汗一部,遠不是他們今次出兵的意義。所以更棘手的事情,卻在後頭。

楊廣聞言卻輕哼一聲,道:“大哥是想讓我回去,然後獨享軍功麽?”

楊勇知道,他并非當真做此想,只是不願回去,才如此說的。便道:“你若不回去,在此若是錯過醫治時間,只怕會加重病情。”

“我已然目不能視,這病情卻還能如何加重?”楊廣卻笑着反問道,搖搖頭,“再者,數名軍醫已然診斷過了,這腦中淤血除非待到它自己化解,否則便是神仙也救不了。弟弟我可不相信,宮中的那幫禦醫,會有怎樣高明的手段。”

他過去的時候,說話語調盡是一副懶懶洋洋,事不關己的模樣。如今失了明,雖然語氣未變,但卻明顯暗藏了鋒利的意味在其中。倒也并非着意如此,大抵只是一種逞強的表現罷。

倒有點像個孩子。

放在過去,若非因了公事無法推脫,楊勇是極少會這般同他共處一室的。而如今兩人安靜地相對而坐,他卻發現自己對他看得,竟比想象中的要透徹許多。

也許,他也并非那般深不可測。只是自己過去仗着前世的了解,不願仔細揣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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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道:“你若不回去,留在此處又能有何裨益?”這話說得略略重了幾分,頗有些刺傷楊廣痛處的意味。他也只是想借此激他回去而已。

而楊廣卻笑道:“在此聽大哥的凱旋之音,可好?”

楊勇搖搖頭,面對他的如此固執,實在有些無言以對。實則以楊廣現在的情形,自己強行命人将他送回去,也未嘗不可。

只是他現在的情形終究是不同于往昔了,楊勇遲疑之下,也并不遠他強迫于他。

便拍了拍他放在外面的手,道:“既如此,你便自行決定罷。”說着站起身來。

而這驟然的觸碰,卻讓楊廣一愣,本|能地反手在空中一抓,拉住了楊勇的手,死死攥住。

楊勇回頭看着他,道:“怎麽?”

“大哥……”楊廣空洞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半晌之後,道,“如果……我已然不能再同你争什麽了,過去之事,你……可能同我冰釋前嫌?”

楊勇微微一怔,淡聲道:“你這病只是暫時的,不要多想。”

楊廣并不放手,固執道:“若當真如此呢?”

楊勇慢慢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楊廣聞言倒是松了手,輕笑一聲,道,“大哥,你知道我之所欲若當真只是這個,又豈會多此一問?”

“那你要什麽?”

“我要大哥,”楊廣笑了笑,徐徐道,“從身……到心,都要。”

“胡鬧!”楊勇皺了皺眉,拂袖而去。

聽到掩門聲響起,楊廣将自己微微蜷縮了幾分,坐在床頭。他擡起手,在自己視線的範圍內忽近忽遠地晃動着。

然而包裹在他周遭的,永遠只有黑暗,一成不變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無論他如何伸出手,卻依舊什麽也握不到。

便連他心底最終的那根救命稻草,也離他遠去。

過去,他一心為了那太子之位,籌謀策劃;如今,當一切都驟然成了一場空的時候,他還有什麽?他還剩什麽?

忽然心底只剩了迷茫。

*****

沙缽略可汗投降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營中。

楊勇坐在議事廳裏,聽着底下大小将領的奏報。對于沙缽略可汗的處置問題,有人說斬立決,給其餘兩部一個下馬威。但楊勇卻搖頭表示,不僅不殺,對他還要禮遇有加,在架空實力的基礎上封王加冕。否則餘下兩名可汗,縱然有歸降之心,也會有卸磨殺驢之虞。

故而他只命人将沙缽略可汗先押在帳中,待到回京之後,再親自同父皇說明處置問題。

只是如今,沙缽略可汗一部已亡,餘下的阿波可汗和達頭可汗是戰是和,又該如何處置。

這時候,剛從達頭可汗處出使而返的長孫晟起身道:“殿下,臣勸服達頭可汗出兵住我的時候,達頭可汗便已然透露出心底歸順之意。長孫晟不才,願再次去往達頭可汗處,同他商議歸順之事。”

“如此甚好。”楊勇喜道,“那麽便勞煩長孫大人即刻出發,只是務必暗中進行,不得走漏風聲。”

“喏。”長孫晟應聲而退。

說到出使,楊勇這才想起宇文恺來。原本剛回營的時候便疑惑着他為何沒有按時歸返,之後卻被楊廣失明,以及緊急的戰情所打亂,只道現在才意識到,他依舊不曾回營。

于是他斂眉問道:“宇文大人可有消息?”

底下道:“自打出使之後,便再無消息。”

楊勇托腮忖思,不知為何,總覺得事情不會單純。以宇文恺那般穩重得體的性子,沒有道理這般率性而為。然而若說阿波可汗将區區一個普通朝臣扣在帳中留為人質,卻也不太站得住腳。

那麽,究竟是何緣故?

這個疑雲一直存在于楊勇腦中,不得消散。直到數日之後,前方突然傳來消息——阿波可汗暴卒!

楊勇得到消息的第一個舉動,是當即命令全軍集結,準備進攻!這樣群龍無首的大好時機,不會再有第二次。

然而及至打點行裝,大軍浩蕩拔營進發後,他一身铠甲作于馬上時,才有閑暇思考宇文恺和這件事之間的關系。

一個想法忽上心頭。

*****

楊廣坐在馬車中,黑暗之中,馬車的颠簸顯得格外的明顯。

忽然,車外響起些許響動,緊接着,有人在身旁坐下。

嗅着對方身上的氣味,楊廣便知道不會是旁人,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大哥有何貴幹?”

楊勇直勾勾地盯着楊廣,哪怕他知道對方根本看不見自己的眼神。

“宇文恺同阿波可汗之死……可有關聯?”

楊廣循着聲音偏了頭,沒有正面回答,只輕笑道:“宇文恺是個明白人,他做的決定,皆是出于心中所願。”

楊勇微微眯起眼眸,道:“你便如此了解他?”

“不敢,”楊廣笑道,“我若當真了解他,便也不至于疏忽得讓他最終對我倒戈相向了。”

楊勇冷笑,“他倒并未做過有損你利益之事。”

“可他也沒做過有損大哥利益之事,”楊廣道,“這對我而言,便已經是背叛了。”

“所以你便讓他去死?”

“我說了,他早便倒向大哥這一邊了,又怎會如此聽我的話?”楊廣搖頭輕笑,“我只不過是給了他一個最佳的建議,讓他死得其所而已。至于是生還是死,還是死,卻是全由他決定。”

楊勇聞言沒有說話,只是指尖開始微微顫抖。

楊廣又道:“大哥是何時發現,宇文恺是我的人的?”

楊勇平複下心神,道:“林中設伏那日,他神色不定。後你遇險的瞬間,他失聲而叫……這些,是無法掩飾的。”

“不過那日我給了他諸多機會,他卻仍沒有将大哥意欲設伏于我之事告知,足見……他的心早已不在我這裏。”楊廣語氣平淡,忽然轉而冷笑,“大哥,你該慶幸才是。”

楊勇垂眼看着自己緊緊攥着衣角的手,一時間只覺得心緒難平。

回想起宇文恺離開時的表現,那般叮囑……當真似是訣別。實則發現他原是效命于楊廣時,他不是沒有震驚失望過,畢竟人生難得一知己,他不願就此失去。

更何況,觀宇文恺的表現,似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一直嘗試着給宇文恺坦白的機會,後者也着實決定了……要在回來的那日同他說明白。只是現在想來,他早便知道自己回不來了,故而他打動一開始,就不打算同他說明白。

想到此,越發心亂如麻。楊勇斜眼瞥了瞥旁邊的楊廣,不再說什麽,只叫停了馬車,撩起衣擺走了出去。

*****

臨近阿波可汗一部的營地時,遠遠地邊看着那裏人馬雖多,但都是動蕩不安的模樣。

顯然,群龍無首。

楊勇擡眸凝視了片刻,忽然對左右道:“将随行所帶的值錢的物件,統統收集起來。”

左右領兵,很快便擡了個大箱子過來。

楊勇走過去,擡手拿起個燭臺端詳了一下。他治軍甚嚴,故而随行人馬所帶什物都分外簡單,但即便如此,這些東西對于突厥人來說,已然算是價值不菲了。

于是他吩咐道:“将這些東西全都仍在前面一百裏處。”

之後,他又讓隋軍全都下了馬,做出休憩的模樣。站的站,坐的坐,好不悠閑。

而他自己則靠着一棵古木,靜觀着遠處的動向。

不多時,幾個巡邏的突厥士兵發現了這邊的隋軍,開始試探着過來,卻在路上“意外收獲”了許多值錢的東西。于是更多的突厥士兵開始過來,繞着營帳撿東西,到後來,為争東西,幾乎要打起來。

哪裏還有人注意到這邊似乎都在睡覺的隋軍?

楊勇見時機已成熟,便暗中示意周遭兵将盡數上馬。

一聲令下,萬馬奔騰,勢如洪流,一發而不可收拾。

正在亂七八糟撿東西的突厥士兵,瞬間被這道洪流沖得東倒西歪,有的連武器都來不及撿。

楊勇打馬立在原地,看着完全壓倒性勝利的隋軍,面上一直凝重的神情,卻一直不敢有所放松。

進攻之前,他便交代了為首的将領,若是發現了宇文大人的蹤跡,一定要盡力護得他周全。

卻不知,一切還是否還來得及。

*****

殘陽如血,斷雁西風,一場慘烈的戰争終于告了終。

楊勇帶着戰勝的人馬來到突厥營長的時候,收獲的戰俘,財帛,牛羊倒是數量衆多,想來也是阿波可汗在沙缽略可汗的帳中搶來的。

吩咐将這些東西分發下去犒賞三軍,楊勇翻身下馬,朝營中走去。

看見将領迎面而來,他頓了頓,問道:“可有宇文大人的消息?”

将領擡頭看他,半晌後道:“有。”

楊勇眸光驟然一亮,道:“何處?快讓他來見本宮。”

将領不說話,只微微轉了身子,看向自己身後。

楊勇循聲望去,只見重重的營帳前,一個高高豎起的粗|壯木棍上,正挑着一個人頭。

那人頭披散着的頭發,在風中零亂地飛舞着,是一種刺目的黑。

連一個全屍居然也不能得見。

“還不快……取下來。”楊勇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在向殿下請示之前,不敢妄動。”那将領為難道,随即馬上對身旁的小校吩咐道,“趕快按殿下的意思去辦!”

楊勇回過身去,背對着那高高挑起的人頭,只是擡眼看着紅到幾乎滴出血來的夕陽。

而他面前,站着的是楊廣。

對方立在殘陽之下,靜靜地看着他,仿佛他當真能看見一切似的。

他低聲喚道:“大哥……”

楊勇沒有回答。

這時候,将領的聲音響起在後面,“殿下,宇文大人的頭顱……”

“不必看了,”楊勇擺手打斷,緩聲道,“将他送回故地,好好安葬。”

“喏。”

語聲落下,廣袤的草原上,便只剩了一片空寂。風聲如哮,吹動着發梢衣擺獵獵作響,禿鷹盤旋在頭頂,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凄厲的悲鳴,如尖刀一般,生生地刺入心髒裏。

楊勇下意識地按住了胸口,只覺得那裏是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忽然想起臨別之際,宇文恺曾數次叮囑他,傷勢未好,不宜太過操勞。

現在回想起來,竟似連帶着這被自己忽略的舊傷,也一并複發了似的。

楊勇力不能支地後退幾步,胸中一痛,擡手匆忙掩住了嘴。

然而指縫間那腥膻的痕跡,卻依舊殷紅到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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