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
第84章 第 84 章 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
林地最好的驿館內, 最上等的客房中,暖風熏香,亂花迷眼。
我左手摟着莺莺, 右手抱着燕燕, 吃着釵釵遞過來的甜果, 欣賞着環環的舞蹈。
林地城主屈貳在我旁邊神色複雜地看着我:“左徒大人……”
“嗯?”我挑眉道,“城主有話要說?”
屈貳熱的滿頭是汗,卻不敢輕易脫衣, 滿臉堆笑問道:“莺莺可好?”
“好。”
“燕燕可妙?”
“妙。”
“那城主今日也不打算去查找鹽井?”
我慵懶懶說道:“今日骨子懶, 明日再去也不遲。”
屈貳微不可察地對天白眼,又道:“那在下還有公務,先告辭了。”
“嗯, 城主自便,不必理會我。”
“哪裏哪裏,左徒大人駕臨此等荒僻之地, 是我林地的榮幸,在下作為林地城主, 自然要好好招待大人。”
說完,便行禮告退道:“那在下告辭。”
他走之後, 孟陽走了進來, 我微笑着對莺莺燕燕釵釵環環說道:“我和屬下有點事要商談,你們且去另一間屋子玩, 若有需要便喊你們,若我沒喊,日落之前你們可自行離開,今日的酬勞你們先拿着。”
說完,便拿出四包銀兩分發給她們, 四人面露喜色,紛紛告退。
四人走後,孟陽熄滅了炭火,又從床底拿出一套粗布衣裳。
我問道:“那些守衛呢,還在前門?”
孟陽搖頭道:“都去吃酒了,我給了他們一些錢,他們樂呵呵走了,公子你來林地半個月了,每日只顧尋歡作樂,他們都乏了。”
“他們有說什麽沒有?”
孟陽想了想:“哦,嘟囔過兩句,說公子你果然跟傳聞中一樣是個風流人物。”
我冷笑一聲,沒想到這頂帽子還挺管用。
“而且林地城主好像患了風寒,連連打了好多個噴嚏,他每日來這裏陪你,不敢脫衣,出門又是冷風,一冷一熱,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一邊說,一邊看着我換衣裳:“可是,公子你來了林地後為什麽如此虛弱?這天也沒冷到需要日夜生炭火的程度啊~”
我沒回答他,将窗開了一條縫,果然看見那幾個跟屁蟲一樣的護衛在不遠處酒坊喝酒,目光時不時轉向前門。
“我從後門走,有人來你就說我在休息,不能打擾,若有人硬闖,你攔得住就攔,攔不住就說我去找标志少年去了,讓他們別打擾本公子的雅興。”
孟陽怔怔地看着我,說道:“公子你再這麽弄下去,恐怕更娶不到夫人了。”
我嘿然不語,娶不娶的到是屈雲笙的事,與我楚天和何關!
換好衣服,我輕車熟路走到後門,從後門偷溜了出去。
我摸出了施荑在我離開郢都前,派人塞給我的地址,往林忠家直奔而去。
還好來林地的前三天,屈貳就帶着我四處逛過,林忠的家在湖邊的一個居落裏,那裏住着一些以打魚為生的人,我在街上雇了一輛馬車,車夫駕着馬車飛快趕往湖邊。
到了湖邊,我跳下馬車,車夫揚鞭而去,我走進那個居落裏,越往裏走,卻越心涼。
這個居落肉眼可見的破敗荒涼,依稀只有幾戶人家還有人影走動,都是耄耋老者,走路都在蹒跚。
我走到一戶人家院子門口,院中有個頭發稀疏的老太太正在晾曬幾條小魚,我隔着籬笆問道:“晚輩打擾了,請問長者,林忠家在何處?”
“什麽?”老太太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放在耳朵後。
“林忠,家,在何處?”我大聲嚎道。
“哦,林忠啊,就在旁邊那個屋子。”老太太一瘸一拐挪到我面前,仔仔細細看了看我,随後打開院門,讓我進去。
我走進去,旁邊的屋子幾乎垮了一大半,雜草叢生,歪倒的屋梁甚至往老太的屋梁擠壓。
“你是忠兒什麽人啊?”老太倒了杯熱水給我,裏面還浮着幾片茶葉。
“好友。”我臉不紅心不跳說道。
“那你來這裏幹嘛,忠兒去了國都,不在這裏好久了。”
“我來是想問問,林忠和屈子岚是什麽關系,聽說是屈子岚把他從狼嘴裏救出來的,真的有這回事,屈子岚又是什麽樣的人?”
老太聽了,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聲:“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好人。”
我問道:“怎麽個好法?”
老太迷離的目光看着手裏的水,杯水晃動,似在映照往昔。
“忠兒性子犟,之前曾和他祖母鬧了矛盾,便往國都跑了,他祖母一人在家,手腳又不便,子岚城主便時時來照看她,一直照顧到她離世,忠兒才醒悟過來,回來後跪在那院子裏哭了一天一夜,險些把眼睛都哭瞎了。”
我默不作聲聽着,身上那股寒意似乎消散了一點。
“子岚也不單是對忠兒的祖母好,他對所有像我們這種老了卻不死,膝下又無兒孫照顧的老賊蟲們都很照料,不是有句話嗎,老而不死是為賊,林地這種地方種不出多少糧食,全靠拉船和采鹽過活,我們這些老賊蟲,拉不動船也采不了鹽,活着也是負擔,可是子岚城主卻偏偏視我們如寶貝,噓寒問暖,送衣送食,還讓所有人都把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當成自家長輩看顧,自他死後,新來的這個城主又把我們當成了礙眼的臭魚爛蝦,巴不得我們悄無聲息死在這個臭水溝裏才好。”
我聽着他說,手裏摸着熱茶,可卻感受不到一點熱意。
“還不止如此,林地外的那片野虎林,經過多年治理,沒有了虎,卻成了男男女女野合之地,野合完懷了種,又養不活,生下來又多扔在野虎林裏,子岚便拿出城主府邸,專門開了個撫幼堂,将那些野孩子撿回來養着,自己那幾身衣裳卻穿了好多年也不換,我們送去的衣袍,他轉過頭又讓人縫成了小衣裳,都給了那些孩子。”
我嘆了嘆氣,問道:“屈子岚私藏井鹽之事,你們可知道?”
“哼!”老太面露厲色,“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我就說是我這個老東西藏的,我替城主去死。”
她盯着我,目光鋒利:“敢問這位郎君一句,這井鹽從地裏冒出來,是天地生化之物,難道就必須是他屈雲池的?”
我心裏一緊,卻沒直接回答。
老太悲涼說道:“這世上的大人,有幾個會把我們這些臭魚爛蝦放在眼裏,我們和那些井鹽一樣,好像生出來就是為那些大人而存在的,一年到頭忙個不停,結果吃着最差的粟殼,穿着破到補不上的衣裳,就連屋子,壞了也沒錢修,常常被冷雨淋着睡,我活了這麽多年,也就屈子岚這麽一個城主将我們真正當作了人,他就算私藏了井鹽,那也是為了林地的百姓,不是為他自己。”
我心裏了然,恭敬說道:“我明白了,感謝長者今日坦誠相待。”
她眯了眯眼,又道:“左徒大人,子岚真的是個難得的好人。”
我一下愣住:“為何……”
她笑了笑:“老賊蟲活了這麽多年,如果連人都不會看,那就白活這麽久了。聽說大王派了左徒大人來查找鹽井,我一看便知你是個沒幹過活的貴公子,再加上你問到了屈子岚……左徒大人,老身想多嘴問一句,倘若你此次真的找到了鹽井,你會怎麽做?”
我思忖片刻,站起身,鄭重拜道:“晚輩還不知道,但晚輩十分同意長者的一句話,天地生化的東西,為何必須要是他屈雲池的。”
從那個居落出來,我走到湖邊一個四下無人的荒僻樹林裏,然後對自己的身體道:“難道你還信不過我?”
身體裏有寒流轉動,我又道:“你再不出來,你和我都得完蛋。秋荑只給了你一月期限,我從郢都過來,路上耽擱了半月,又在這裏待了半月,今晚你再不走,我們只有一起死了。”
說完,體內的寒流轉了又轉,終于化作絲絲縷縷的白煙,從胸口處慢慢滲出。
白煙逐漸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他和之前夢裏的形容大不相同,沒有七竅流血,反而是一副文質有禮的模樣。
“屈子岚,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鹽井到底在哪兒了吧?”
屈子岚平靜地看着我,問道:“你為什麽要去林忠那裏打聽我?難道你不信任我?”
我被他給逗笑了:“誰會信任一個突然附身的鬼?再說了,你不是也不信任我嗎?不然為何遲遲不說鹽井在哪裏,我今日可是好不容易逮着機會才單獨出來的,你若還不說,我可不管這件事了。”
我轉身擡腳便走,屈子岚急忙叫住我:“左徒大人!”
我轉身看他,屈子岚猶疑了一下,向我行了個君子禮:“屈雲笙,這段時日相處,我已經大致明白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和屈雲池很不相同,甚至和那些貴公子們也很不同,我如今就快煙消雲散,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方才說道:“鹽井所在之地隐秘,你需要往天仞崖往上游行船三十裏,再經杏花汀,杏花汀有一湍急支流,你往那處支流走,随水而下,能見一溶洞,進入洞中順水而行,便能看見。”
我默默記下他說的話,拱手道:“我肯定找到,你趕緊往生去吧。”
這個鬼跟了我一個月,我都快被他給凍死了,如今日月交替,他再不走,可就真走不了了,到時候別又天天跟着我。
雖然他是好人,但人鬼殊途,老子快消受不起了。
“屈公子,還有一事,我想求你幫忙。”
“何事?”
“我弟弟子言,我了解他,他縱然要報仇也只會找屈雲池,我不知道他是受何人蠱惑,竟然可以糟蹋自己來殺你,請你幫我找出那個蠱惑之人,再問問他,為何要這麽做?”
不是,這哥們兒也太仁義了吧,竟然不是讓我幫忙殺他?
“我以為,你會求我幫你殺了他。”
屈子岚搖頭苦笑:“殺不殺他是屈公子你的事,我和弟弟如今都已化作亡魂,殺不殺的,也改變不了什麽,我們和此生,算是徹底作別了。”
他又是拱手一拜,然後朝那日月交替處走去,湖風吹着那如煙如霧的身影,漸漸沒了蹤跡。
我周身回暖,對着空茫茫的天地深深一揖。
他是個真君子,這是我此刻腦海裏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