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塵舊事,糊塗糾纏半生2
29 前塵舊事,糊塗糾纏半生2
劉易自從上次夜裏醒了一下之後,又連睡五日。
以至于睜眼後不知今昔何昔,只覺五髒六腑都痛移了位,還沒來的及開口詢問,就見屋中灑掃的女使急急跑出去喚人了。
“也罷,”劉易心想,“等來人了再問清楚。”
他這麽想着,又覺頭痛欲裂,還沒弄明白為何如此之痛,就見三個陌生男子走了進來。最前面那位手提藥箱,顯然是位大夫;中間那人似乎穿的官服,戴直角幞頭,看樣是個官差;最後那人走得不情不願,一進屋就東張西望,似是在尋找些什麽。
大夫走近他,先是把了把脈,然後問道:“小官人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劉易想說自己頭疼,但話到嘴邊卻發現嘴巴根本不聽自己使喚,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嗑嗑巴巴吐出幾個殘破的音節。只好擡起手指,認命般指指自己的太陽災,示意自己頭好痛,然後他又不顧大夫勸阻,掙紮着半坐起來,指了指太守和十三,想問大夫他們是誰,自己又在何處。
兩人連比劃再猜了近一刻鐘,老大夫終于明白了劉易的意思,卻沒管他的問題,轉頭對太守行禮到:“大人,這位小官人怕是離魂了。”
十三聽得新奇,也在屋子裏轉夠了,走過去問道:“離魂症吃些藥不就好了?”他終日失眠,對離魂再了解不過,也不覺是什麽大事。
大夫看了十三一眼,轉身去開藥箱,邊整理銀針邊答道:“這位小官人的病症不同,之前一劫,怕是丢了幾縷魂魄,跟其它人不一樣了。”
何太守最是關心劉易的神智,忙問:“什麽叫跟其他人不一樣了,人是傻了嗎?”
劉易聽他如此問,靠在床上暗暗翻了個白眼,歪過頭去不看他們,那兩人卻沒注意到他突如其來的不滿,繼續讨論着病情。
“不一定,我看他似是不認識二位了,”大夫一邊安排藥童燒艾草,一邊準備下針,然後讓十三兩人先出去:“小官人現在還不能說話,待我先針灸看,等他恢複說話了,二位再細細問。”
十三想看看劉易是怎麽回事,剛他瞧了幾眼,感覺劉易确實和以前不同了。
他們兩個雖接觸不多,但劉易給人的感覺一直是肅肅蕭蕭,眼神也平靜溫和,像是一池終日氤氲缥缈的湖水。可剛才他卻從那人的眸子裏看到了幾分活潑調皮,大概是無法說話的原因,劉易的一雙瞳仁還骨碌碌地轉了好幾下。
于是十三想要留在房中見機行事,便懇請大夫讓自己留下幫忙。
大夫當他兄弟情深,也沒強求,就許他留在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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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和劉易對視片刻,然後見大夫又在劉易頭上紮了好幾針,他覺得頭皮發麻,只好別過頭去看窗花。等他覺着差不多好了再回頭,卻發現對方已經睡着了。
老大夫忙得滿頭大汗,囑咐十三看好劉易,自己去配些藥晚點兒再送來。
十三裝模作樣地給劉易掖了掖被角,又倒了杯茶放在床頭,然後支使走屋內的小藥童,毫不留情地叫醒了劉易。
劉易還未睡熟,一下就醒了,見四下只有十三一人,又轉了轉眼珠,含含糊糊地問:“你是誰?”這次他雖仍咬字不清,但已能讓人聽懂大致意思了,想是剛才的針灸起了作用。
十三存心詐他,反問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劉易微微歪頭,似是特別認真地想了想,他目光清澈,臉上又帶了一股幼童的嬌憨,最後有些無奈地抿了下嘴唇:“不知道。”
十三被他剛才那一番動作震驚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一瞬間幾乎在劉易身上感受出一派天真的風情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答話。心道:果真是離了魂,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
直到聽到劉易再次問:“所以你是誰,這裏是哪?”十三才從自己的驚訝裏回過神來。
他清了清喉嚨,鬼使神差般地拿起剛放在床頭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啞着嗓子道:“你在林中遇到山匪,我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
劉易聽了并不答話,低下頭似是思考着什麽,十三頓覺一陣沒來由的尴尬和緊張,不由外強中幹地提高了音量:“都說了我救了你的命了,快叫恩公!”
然後就聽劉易乖乖巧巧地叫了一聲“恩公”,又接着問:“孫班主呢?”
十三被他這聲乖順柔軟的“恩公”喊得愣住了,以為他問的是随行那幾位,很是不耐地答“死了。”
劉易聞言怔了片刻,又問起燕燕來,還很認真地給十三形容,燕燕是個小姑娘,她穿什麽衣服,梳什麽樣的頭發,還有一個紅色梅花圖案的荷包挂在腰間。
十三越聽越不對,他跟了劉易一行人兩天,他們加上車夫,總共六個人,連個女的都沒有,哪裏來的小姑娘。又想起大夫臨去的時候說起的離魂,不由心下沉了一沉。
但祝十三是什麽人,他這十六年來殺的人比別人踩死的螞蟻都要多,他敬畏鬼神,但因為自小便知自己死後要下地獄,反而對這些未知的身後事多出幾分坦蕩來。
于是他揮了揮胳膊,打斷還在盡力讓自己能口鑿齒清說話的劉易,擡着下巴問道:“那你是誰?”
劉易聽了也沒猶豫,理所當然地回答:“木桃。”
“木桃?怎麽聽着像個女子的名字,正好和臨安勾欄裏那個竹杏湊一雙。”
十三還想再問,何大夫卻已經複返,身後跟着個端藥碗的小童。
十三将劉易的新名字跟大夫說了,大夫上前又給劉易搭了一次脈,檢查了眼底,看了舌苔和喉嚨,最後神色凝重地問劉易:“小官人今年幾歲,可知這是哪裏,之前發生了什麽?”
“老丈不必客氣,我今年八歲,跟着孫班主讨生活,剛剛聽這位小官人說,我們是遭了劫,被救至此,多謝兩位恩公。”說着還要下地行禮。
何大夫忙擡手阻止,只吩咐小童把藥留下,搖頭嘆氣地走了,只剩下十三一人和忽然變成了八歲木桃的劉易面面相對。
大夫匆匆趕去去見了何太守,說劉家掌櫃确是離魂了,自己留了個方子調養,其它的就要看觀裏的真人怎麽處理了。但又覺得劉易已然昏睡了五日,這種病人一般都回魂艱難。
劉易又在府裏養了十來天,這幾日來,他每隔幾天便會想起些事情,有時候這些事是按照時間順序憶起來的,有時候又是斷斷續續或是跳躍的。但每當劉易可以将這些記憶在腦海中拼湊好時,他的年齡也跟着一起回來幾歲。十三看他幾乎日日都和前一天不同,變得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穩,覺得甚是有趣,便每日都趕過去瞧,看今天的劉易又變成了幾歲。
後來十三索性睡到劉易房裏,他嘴上說着要照顧兄長,其實是擔心劉易忽然記起什麽事情來,到時若他先通知了太守,恐怕對自己不利。
劉易拗不過他,只好差人在房裏給他搭了個小床,于是兩人同吃同位,堪稱兄友弟恭。
期間鎮江差人回了話,說是未聽說過劉易還有過弟弟。但劉易畢竟八歲才進劉家,來之前确實喚作木桃,因他命數裏煞氣太重,帶他的孫班主才取了這麽一個滑稽的名字給他鎮邪。
關于劉易八歲之前的事,除了已過世的劉娘子,誰也說不确切。且這段時間兄弟兩人每天呆在一起,相處融洽,不知十三是如何與劉易解釋的,劉易很快接受了恩公變成弟弟這件事,對比他自我認知還大幾歲的十三呵護非常,加之十三一直言之鑿鑿,何太守也不想節外生枝,就默認了十三的身份。
這日,十三在院中與太守養的“銀蹄”戲耍,銀蹄是一只黑身白足的小狗,憨态可掬。十三坐在地上幫它梳理頭間的毛發。
他一邊幫小狗順毛,一邊也“汪汪汪”地學着狗叫,似是在和銀蹄說些什麽,銀蹄則搖着尾巴回應他。
劉易走過來叫十三進屋看分茶,正好瞧見這一幕。十三對喝茶沒什麽特別的喜好,但他極愛吃茶餅,所以府裏每每喝茶,劉易都叫上他。
這次十三卻沒理他,他和銀蹄玩得正開心,并不想進屋去悶着,于是仍舊“汪汪汪”地嘲銀蹄說着話。
劉易見了也不急,噙着笑問他:“十三弟,你要不要去?”
十三:“汪汪汪!”這時銀蹄聽了十三的聲響,竟也跟着汪汪叫了兩聲。
劉易見此笑意更深:“你們這是在說什麽呢?”
“聽不懂?”
“聽不懂。”
“想知道?”
劉易含笑虛心求教:“請十三弟不吝賜教。”
十三見那人目光灼灼,眼尾含着三分笑意,頓時也頑劣起來:“告訴你也可以,但一句話收五文錢。”
劉易倒是爽快,從荷包裏拿出五文遞給十三,于是十三老神在在地問:“是想知道我方才說的那句,還是銀蹄兄的那句?”
劉易這才意識到原來剛一人一狗各說了一句,忙又拿出五文給十三:“都要。”
于是十三翻譯到:“剛我說‘今日天氣真好’,銀蹄說‘正是’。”
劉易:“這就沒了?”
十三卻不接他話,繼續朝着他的銀蹄兄汪汪去了。劉易看得好笑又有趣,便問:“這次又說得什麽?”
十三也不說話,只伸了手出來,意思很明顯:給錢就告訴你。
劉易也識趣,又拿了五文放進他手心,等着聽譯。于是兩人如此往複了小半盞茶的時間,劉易錢袋裏的零錢已然用光,聽到的無非都是些“府裏的炖肉真好吃”、“太守這個人太小氣”、“昨日管家打了後廚的厮兒”、“對街馮三娘的胸脯真好看”此類八卦,讓劉易哭笑不得。
而且十三這人很會做生意,若是句子長了,還要多收一到兩文的費用,劉易也不講價,統統都照付了。
最後在十三一大串汪汪之後,劉易終于拒絕了付錢,說道:“不聽了,我要進屋喝茶去。”然後起身獨自去房裏瞧分茶了。
十三一邊把掙的銅板放進錢袋,一邊跟劉易說:“客官想聽了再來。”
劉易無奈地回頭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擡腳進了屋。
十三目送他進門,看他背影消失在廳堂,回手攬了跟蹄到懷裏,使勁揉了揉它的耳朵,覺得開心極了,決定帶銀蹄出去玩兒。
不知是今日陽光特別好,還是因為诳到了劉易的線,十三心中格外暢快,一不小心就和銀蹄玩出了城,待到烏金西沉,才戀戀不舍地帶着小狗往回走。
等十三回到何太守的府中,早已過了晚飯時間。他和劉易算是客人,雖然太守待兩人客氣,但劉易一向是不願麻煩別人的性子,見十三晚飯未歸,只是帶了些糕點回房,沒有讓廚房給十三溫着飯。
十三回了房,瞧見桌上的糕餅,知是劉易給自己留的,也不客氣,就着茶水就吃。
他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加之十幾歲的年紀,本就容易餓,待到劉易進屋,一大盤甜糕已經見了底。
正在喝最後一口水的時候,十三聽見門開的聲音。劉易大概是剛沐浴完,頭發濕漉漉地紮起,周身還散發着水氣和皂香。
十三在燭光中見他推門而入,更加感嘆這人實在是生得俊美,頓時對自己說是他表弟這個謊言有些莫名心虛。
劉易也沒在意十三藏在燭影裏的小心思,只是順手從花架上折了一朵茉莉,簪在了對方發間。
十三餘興未盡,見劉易與自己親近,也起了逗弄的心思,幾平是撒着嬌問道:“哥哥今日為何沒有給我留桂花糕?”
劉易奇道:“你不是不愛吃?”
十三嚴肅道:“我跟你說了,讓你幫我留一些,我今日格外想吃。”
劉易:“?”
十三繼續編:“今日下午在院子裏的時候跟你說的啊。”
“我不記得你說過桂花糕啊。”
“我明明說了!”
劉易簡直奇怪:“莫不是我聽漏了?”
十三放了茶杯,起身走向劉易的藤床,盤腿坐在上面,好整以暇地數落劉易:“你說你這個哥哥當的,一點都不關心弟弟,好歹我冒險救了你一命,現在讓你給我留個桂花糕都不行。”
劉易聽了他的話,真的有了幾分愧疚,也不管自己的為客之道了,念叨着:“我去廚娘那邊讨幾塊來,我記得應該還有剩的。”就轉身出了房門。
此時十三躺在床上,一雙眸子亮得像天邊的辰星,他想着這幾日和劉易玩在一處的種種,忽然十分真心實意地想要一個哥哥。
是夜,十三吃飽了桂花糕,心滿意足地賴在劉易的床上睡了。
幾日前,十三夜間做惡夢,劉易便坐到他床邊,安撫了他一陣,十三半夢半醒間聞到他身上清遠悠長的茶香,知是他來了,也沒睜眼,任由劉易握住自己的手,又幫自己撫了撫額頭,最後他竟在劉易緩慢拍着後背的節奏中睡着了。
第二日,十三睜眼時天已蒙蒙亮,他幾乎不相信自己昨夜就這麽睡着了,低頭看到劉易還趴在他的床邊,仍舊握着他的手睡着。
後來十三就索性跑到劉易床上與他同睡,聞着那人身上的淡香,十三幾乎可以一覺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