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疫情漸好,各人各回各家
第55章 疫情漸好,各人各回各家
聽到這裏,花竹忍不住朝方池看了一眼。
“我和十三就是這麽認識的。”方池知道他想問什麽,沒等花竹開口,主動解釋道。
“當時方池跟蹤了我一個月,我都沒發現,他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你那時候太關心劉易了,如今再跟蹤你,我只有三天的把握。”
“兩天最多了。”十三說道。
方池笑而不語。
“後來呢?”花竹見兩人岔開了話題,忍不住追問。
“後來飛花堂找到我們,趙青上門,要帶走劉易。”十三露出一個苦笑,“我學藝不精,與趙青纏鬥的時候,沒能看顧上他,他……他……”
十三“他”了老半天,終究沒能再說出一個字。
“他跳崖自殺了。”方池接過話頭。
十三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身體佝偻下去,眼神也變得暗淡無光,像是老了十歲。
花竹看着十三的模樣,不敢看向方池,他不知道,若有一天方池死在自己面前,他會是什麽心情。然後花竹自嘲地笑了笑,無論自己是什麽心情,可能都無所謂了。他們兩人,終究是無法在一起的。
“後來飛花堂內部出了分歧,姚姑娘通過我找到了十三,希望合力除掉趙青。”方池繼續說道。
“這次趙青似乎和城內官府有所勾結。”十三整理好情緒,不再提及劉易,他的語氣又變得冷靜而客觀。
花竹有些擔憂地看了十三一眼,但最終還是壓下了嘴邊的話,決定順着兩人的話題,說回正事。
于是他将三虎的事情與二人說了,“既然趙青和通天教沆瀣一氣,趙青又出現在了臨安附近,那麽他很可能是在負責‘攀枝入市’這個環節。三虎可以從安濟院裏運送屍體,說明‘攀枝入市’是與城內的官府有所牽連的。”
方池看了花竹一眼,說道:“不是臨安府。”
“錢塘縣我吃不準,但三虎當時拿給我的入城憑證,上面是仁和縣令李大人的簽章。”花竹說道。
“如今疫患漸平,我們先回了臨安城,到時候我們在明,十三在暗,再聯手調查他們。”
“‘攀枝入市’我們已經摸到了門路,順着三虎這條線往下查過去,沒準兒能找到通天教。”花竹想起常玉,轉向方池問道:“你在城內的時候,常家可有什麽動靜?”
方池搖搖頭。
“吃藥了。”方曉夏端着藥碗,朝花竹走來。她仍舊是一副男子裝扮,上身一件對襟窄袖短衣,下身穿着小口褲,腰紮皮革帶,腳蹬長翰靴。看起來神清氣爽,精力十足。
“曉夏姑娘今日打扮得甚是精神。”花竹接過藥碗,朝方曉夏誇贊道。
“平日裏被衣衫束縛的多,如今解了禁,就再也不想回去了。”方曉夏嫣然一笑,“營地的疫症如今已經解決得差不多,花大人回去有什麽打算嗎?”
“等我回去,定要說明這段時日的情況,到時候你治疫之功不可沒。說不定往後,你能憑借這次治疫的功勞,在臨安城內開間藥局。”花竹不忍心她這個既有雄心壯志,又滿懷才情的女子,被埋沒在自己的身份之中。
方曉夏卻未被打動,只是笑着說道:“我做赤腳大夫也挺好,其實我真正想要的,不是開店,而是做大夫帶給我的尊重和自由。”
花竹深知這兩樣東西自己無法許諾給她,只好又說了一遍:“我保證,你的功勞我定會呈要報上去,絕不會被別人貪了功。”
方曉夏仍舊是笑着的模樣,“那這次回去,花大人會得到什麽獎賞呢,升官還是發財?”
花竹解釋道:“保一方平安,說到底是我的分內之事。此番回去,若是有人想要賞我,升官發財是都可以的。但若無人有這樣的心思,便是都沒有的。”
方曉夏剛有此一問,是因為她見花竹如此篤定地許諾了自己回去的事情,她與花竹相處這一個多月,知道此人輕易不言諾,但事事言出必行。現在聽得他對于自己回去的遭遇都無法把握,故意問道:“花大人自己都前途未蔔,如何保證我回去的境遇?”
花竹當她不信自己,心下慌亂了一陣,但還是極有把握地說道:“你沒有官職在身,自然不會有人與你争功,再加上我努力争取,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方曉夏此時終于聽懂了花竹的話。她生在官家,官場上事情也是明白一二的。一個差役立了功,但是這功勞到底是屬于他,還是屬于派他去做這件事的上司,就全憑上司的良心了。
花竹此次出城的原因,方曉夏比他本人還要看得清楚。他這一趟,大概只是官府為了能在年底考核之時,提及年中城外疫病,有所交代罷了。花竹處理得好,是縣令大人英明;處理不好,那便是他自己能力有限。
花竹既然能被派到這倒黴差事,說明他在錢塘縣衙中,定然是沒有什麽後臺的,才會被人如此擺布。
不過花竹在錢塘縣沒有後臺,并不等于在官場上沒有後臺,方曉夏的目光朝自家弟弟看過去。方池正盯着花竹喝藥,感到家姐的目光看過來,朝方曉夏遞過去一個笑容,點了點頭,叫上十三離開了。
于是方曉夏不再糾結于此事,只是朝花竹問道:“如果真如你所說,我領了自己的功勞,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尊重和自由嗎?”
花竹心下一沉:那當然是不能。他就是知道不能,才非要給方曉夏争功。
方曉夏見他不說話,說道:“我打算服侍父親一些日子,然後離開臨安。”
聽她這麽說,花竹暗自惋惜了一陣,但終究沒有再勸。因為他實在想不到什麽理由阻止她。
這世間的女子,若不想被困在女兒、妻子、母親這三個身份中,要麽舍身去瓦子中賣藝,要麽……就是亡命江湖、上山落草了。只因她們可以是擺在家中溫婉的物件,也可以是攬在懷裏用來炫耀的東西,卻從來不能是一個飽滿而真切的人。
即使她們實際上确實是,也值得是。
如果她們是了,那麽這世間的男子要如何自處呢?
這個世間,從來都是,女子要柔弱,男子則剛強。
如果女子們哪天都剛強了,男子們要怎麽辦呢,變得柔弱嗎?他們自是不願的。
柔弱意味着被欺,做慣了強者的人,是不願放棄自己的權利的,于是他們不斷地告訴另外那群人:你沒有能力,你做不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改變世界,而是在我改變世界的時候,在我身後支持我或者為我叫好。因為你想要從這個世界上得到任何東西,都要通過我;因為你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我滿意。而你,永遠也無法超越我,不為別的,只因我天生就比你高貴。
只因我天生就是男子。
如此,世間女子便被男子攥在掌心了。
花竹思考了這一番,不禁在秋日的暑氣裏打了個寒戰。因為他想到了常家,這些年常家對他,何嘗不是用的這套方法?
然後忽然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名男性,在女子們的眼中,是不是也與常家人一般呢?
他看向方曉夏的目光多了一絲愧疚,有些害怕自己的想法被對方看穿。很是心虛地問道:“你離開臨安後,要去哪裏呢?”
方曉夏收好藥碗,“我已傳信給姜妹妹,到時候她來接我,我随她去泗州。”
還好有姜姑娘。
她如今已是飛花堂的二當家,此人雖非良善之徒,卻自有天真之處。
飛花堂混跡于江湖之中,也确實需要一個好大夫,而且有姜姑娘和姚姑娘這樣身份的人照顧她,方曉夏應該不會受到欺負。
只是她卻是要放棄自己官家女子的身份了。
花竹有些替方曉夏感到可惜。
但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他深知眼前這位姑娘的能耐。她熠熠生輝的生命,不應因為性別而被埋沒。
他希望她能活成一個飽滿而真切的人。
方曉夏已經給自己做好了未來的打算,其他衆人,要麽準備進城讨生活,要麽已經在疫病嚴重之時,去別處流浪了。只剩下一個寶娣,需要花竹安排。
花竹想到阿蕙臨終前的囑托,叫來寶娣商量,問她是願意随自己回城,還是願意同方曉夏北上。
寶娣如今洗幹淨了臉,端端正正地坐着,似乎是思考了一會兒,問道:“若我跟你回城,是要給你做管家娘子還是使喚丫頭呢?”
花竹想着該來的總是要來,于是試探着問道:“給我做妹妹可以嗎?”
寶娣聽到這話,歪着頭很是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不答反問道:“那你會給我出嫁妝嗎?”
花竹有些奇怪她忽然提起嫁妝的事情,莫不是這小姑娘已經有心儀之人?
但他終究先回答了寶娣的問題,說道:“我會給你出,不過我眼下沒什麽積蓄,可能不會很多。”
寶娣似乎松了口氣,開開心心地道:“沒關系,我也不着急嫁人。”
花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可是已經有心悅之人了?”
寶娣搖頭。
“那為何要問嫁妝之事?”
寶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也沒有了剛才的雀躍,讷讷道:“阿爹之前說我是賠錢貨,嫁出去還要白搭嫁妝,所以不給我成婚,要我去給人家做使喚丫頭。我去的第一天,就被抽了手板,半夜偷偷逃回家,又被阿爹送了回去。”
而後寶娣變得有些急切,匆匆說道:“但是阿娘臨走前說,我可以去你家當管家娘子,管家娘子就不用天天被人打了。”說完這句話,她停頓了一下,接着聲音小了下去,用一只手搓着另一手的手指說道:“不過我只會做活兒,不會管家,從前阿爹一直說我笨,是幹粗活兒的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管家。”
花竹見剛剛還眉飛色舞的寶娣,一下子變得畏畏縮縮,心中更加厭惡那已經死了的羅英,剛想開口安慰幾句,寶娣卻又急吼吼地開了口。
“如果你要我做管家娘子,我可以試試,實在不行,再讓我去做粗使丫頭。”
花竹摸了摸她的發髻,笑道:“剛不是說好了要做我妹妹的嗎?”
寶娣眼中一亮,随即低了頭,“那你要給我出嫁妝,不要将我送去別人家做使喚丫頭。”
原來她是在擔心這個。
花竹忽然對面前的女孩充滿了同情,摟了她在懷中,保證道:“我會給你出嫁妝,絕不會将你送去別人家。”
寶娣卻不是很相信,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晃:“拉鈎!”
花竹無奈,也伸手跟她拉了拉。
寶娣的事情解決了,花竹心中大為輕松,就只等着營地內的幾個疫患好起來。到時候,營地一撤,該回村的回村,該進城的進城。他自己的身體,其實已經大好,但方曉夏擔心病情反複,加之飛花堂帶來的藥材也充足,就一直給花竹用着藥。
如今臨安城的門禁,已經松散了許多,先是守門的人撤了一些,而後有城內居民陸陸續續地出城辦事。到了今天,城門口的魚市,已經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商販在擺攤了,不過仍舊是許出不許進的狀态。
花竹也不着急,他如今諾言已經兌現,收了出城的那一身官服,躺在草席上琢磨回城要做的事情。
田媽媽要去瞧瞧。他在城外的這些日子裏,無時無刻不惦念着自己的老媽媽。疫病難捱,對于年歲大的老人尤其如此。
十三那邊要好好感謝一番,這次他和姚姑娘幫了大忙。不過花竹思來想去,除了幫他查一查趙青的動向,倒也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能拿來感謝十三的。糾結了半半晌,最後覺得要不回去之後,給劉易供個牌位,偶爾燒燒紙上上香,估計十三會領情。
麻煩的是方池那邊,等到回城,自己就要和他住在同一條巷子。自己雖然已經言辭明确地拒絕了他,但最近幾日,兩人日日處在一起,關系難免又暧昧起來。畢竟,說到底,這次抗疫事成,要感謝方池的幾次相助,花竹不好意思對他冷臉。況且,在花竹內心深處,也無法對方池冷眼相待,因為花竹心裏知道,自己是喜歡方池的。
如此颠來倒去想了好久,直到月牙的影子漸漸淡了,花竹才背過身去,準備睡覺。他如今處于沒有什麽事情好做的狀态,只等這邊的工作收了尾,進城回家。
但就在他好不容易快要睡着的時候,花竹腦內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他心中一驚,随即耳邊響起翠鳥們的尖叫。
聚集在後山的翠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