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對于有些人來說,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戰役,無論眼前勝敗如何,都要重織殘旗,再束甲衣,奔向下一座城池。當兩人又一次在四悔齋醒來,他們都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

早餐依然是藥不然買回來的豆漿油條,許願常拿這個打趣他,問他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爺們兒,早餐為什麽不吃焦圈兒配豆汁兒。藥不然一挑眉,反問他明早的食譜需要按那個來麽?兩個人一起住久了,他發現許願在日常瑣事上認慫得特別熟練自然,對衣食住行的各方各面都幾乎沒什麽格外的執着。苦了自己、為難別人的嘴硬,許願是不會的,趕緊笑着表示對藥小二爺現在的早餐選擇非常滿意。豆漿在藥不然的上唇糊了一圈白,油條撐得腮幫子鼓鼓的。許願被他認真吃東西的樣子逗得一樂,一下子想到昨晚他喝得半醉不醒時發呆的樣子。那樣的藥不然,看得人心裏軟軟的,仿佛一切跌宕的紛擾都如煙雲散去,只有這一刻、這個人和這最平常的日子是真實的存在。他突然就生出了點壞心思,想逗逗這個人,便講了他半夜撲人身上,話都沒說完就又睡着了的事。

藥不然果真不記得了,瞪着他一臉不可置信,一疊聲追問他喝多之後都說什麽了。許願再三保證沒有,又追問他到底想說什麽。他半是懊惱半是奇怪地自言自語:“我酒量很好的,昨晚那些根本不會醉的。”許願忍不住拿筷子的粗頭戳他臉頰,笑着說:“趕緊吃,一會兒還要出門呢。”

他們約好了去拜訪黃家的。提到這一茬,藥不然遲疑片刻,按住要收拾碗筷的許願問道:“你真的跟去,可就不是作陪那麽簡單了。”

上次許願單獨會黃克武後,兩人讨論過黃家的态度。對方半真半假的官方表态,讓許願摸不清虛實。說真心,大概是有的,畢竟也是熱愛古董之人,誰會真的不希望這個圈子越發展越好呢?說私利,更不可能不存,像黃克武這種掌管大家族的人,若真是僅憑一腔熱血,明槍暗箭之下早就體無完膚了。可是許願參不透的就是這份私利,原本以為劉心同是個傀儡,黃煙煙在掌門之争中志在必得。但是這新晉劉掌門交過手後,許願更猜不出黃家希望他在這中間起到什麽作用。而且,他一直在意劉心同直言黃煙煙志不在此。

現在許願習慣了與這位同居者商量自己的事情,這放在以前的任何時點都是不可想象的。他不是一個封閉的人,可是長年累月裏身邊也确實沒有任何人。如今的藥不然是可靠的夥伴、親密的朋友。而且,他正經起來有一種堅定的力量,讓人心安。大概在別人看來,許願也帶着這樣的氣質。同類的陪伴總是讓人迷戀。

“許願,”藥不然的聲音将他從神游中拽回來,“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恰恰相反,你異常執着。不然,又怎麽可能憑着一腔孤勇把古玩界攪得天翻地覆呢?”

藥不然平靜地直視他的眼睛。有時候,你就這樣看着一個人,分明沒什麽特別的,但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事。

“你說得對,我只是不想承認。我視鑒寶為使命,視求真為責任,但是不願意跟這朽敗的機器混為一談。”

“你總想用你認可的方式做成你認可的事情,真是比我還偏執。”

“不應該這樣麽?”

“如果世界都是應該的樣子,就不需要人來過完漫長曲折的一生了。”

“那依你的意思要怎樣?”

“你也知道你最不該問的人就是我吧,我有多無所不用其極你是見識過的。”

這樣的回答讓許願莫名心痛,他最見不得這樣故作冷漠的藥不然。此刻的藥不然淡漠疏離,仿佛向他伸出手去,他就會徹底消失。要披着多重的僞裝才會将自己隔離于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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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用這種悲天憫人的眼神看着我,指望我做忏悔麽?我是個殺人犯,難道你還要跟我談良心和道德麽?”

“那你覺得時至今日,你實現自己的目标了麽?”

他的冷漠裂了縫,一絲悲戚痛楚流了出來。

“實現了,但人總是很貪心,不是麽?曾經我發誓,無論什麽代價我都願意承擔,只要能找到太爺爺的遺骸,還藥家先祖以真相。可是從海上回來之後,我也會偶爾希望自己沒有陷得那麽深,那樣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邊了。倒是回不來更簡單一些。”

許願瞪大的眼睛中盛滿了難以置信,攥緊了拳頭就往藥不然臉上招呼。這次藥不然沒再由着他打,一掌接住,順勢握緊他的手,他想抽回卻被箍住。

“怎麽了?我說的不是實話麽?”

“藥不然,你要是個男人就別再提這茬。”

“你害怕了麽?你的生活裏沒有我,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吧?”

“這跟我的生活有什麽關系?命是你自己的,為什麽不珍惜?”

“命是我自己的,你瞎操什麽心?”

“你……我……我答應過你爺爺要照顧你的!”

藥不然的臉色頓時很滑稽,哭笑不得道:“許願,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脫口而出才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了。奇怪,正事聊得好好的,怎麽就吵起來了?怎麽就突然有吵不下去了?

一貫舌燦蓮花的許願如今臉紅語塞,藥不然頓時生不起氣來,嘆了口氣,攬過他的肩膀,輕描淡寫地說:“沒關系,你有你的原則,但這不還有我呢麽?”

許願讷讷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這個人,心裏明白自己剛剛獲得了一項莊嚴沉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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