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手心的鑰匙

55.手心的鑰匙

韓韞走進病房,闵語智半躺着,眼神空洞地平視前方。房間裏很靜,連腳步聲都被地毯吸走了。

“阿姨剛醒,”安珉凡說,“她好像沒醒利索。”

“大夫怎麽說?”韓韞問冷月芬。

“挺好的,反正就慢慢觀察,一時半會兒不讓出院。”

闵語智發現三人嘴巴在動,但聽不到對話聲,“你們在說什麽?”

沒人理她。

韓韞面露惶恐,她發現女兒眼睛又閉上了,“怎麽又睡了?”

“讓她歇歇吧,”冷月芬說,“上午我領她出去走了幾圈,大概是累着了。”

安珉凡若有所思,“行,那讓阿姨睡會兒,咱先出去吃飯吧。”

闵語智盯着韓韞,“媽,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依舊沒人理她。

她看到安珉凡掃了眼手表,轉身走到沙發,拿上外套出門了,韓韞也跟了上去。

“我在這兒啊,我已經醒了!”闵語智跳下床,拉住韓韞的胳膊,“媽!”

就像一陣風吹進空氣,她的手穿過韓韞的胳膊,抓住了空氣。她低頭,怔怔望着手心,食指下方的痣還在那裏,她看到冷月芬正墊着腳收拾櫃子,而床上,還躺着韓韞的身體。

我死了?念頭一閃而過,她轉頭去看監視器,數字還在跳動,折線圖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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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巨大的臉閃過,闵語智因為受到驚吓而快速後退,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身子已經穿到了沙發中間。

“走吧?”陌生的聲音響起,“時候到了,走吧。”

“你是誰?”

沒有回答。

“你是誰!”

闵語智大吼,她感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股力量正向她趕來。

“我是你。”蒼老的聲音回答。

“阿姨!”闵語智向冷月芬求救,她拽她,拉她、扯她,冷月芬卻無動于衷。

“再晚就來不及了。”聲音催促道。

闵語智見櫃子開着,頭也不回沖進去,很快又退出來,她感到一陣熱氣,就像看不見的火在櫃子裏燒。

“孩子,過來。”

粉色光圈憑空出現,變幻成和闵語智等高的鏡子,她抗拒,想逃,卻不受控制地朝鏡子走去。她感覺自己在哭,臉上卻沒有淚,她從未如此害怕過,迫在眉睫的不僅是死亡,還有被抛棄、被冷落、被遺忘的恐懼。

“走了!”

老婦人的聲音像在坐等看笑話,她話音剛落,鏡子裂開黑色縫隙,像一張深淵巨口把闵語智吸了進去。

屋內吹起一陣強風,窗簾高高飛起,冷月芬皺起眉頭,“哪來這麽大風……”她念叨着關嚴窗戶,又把窗簾整了整,當她轉身,闵語智和鏡子已經都消失了,但這對她來說沒有差別,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無法感知另一個時空的存在。

河水烏黑,一條船橫在岸邊,船上沒有人,孤零零支着一葉槳。

草木陰暗,天空卻清澈碧藍,就像把白天黑夜硬生生地拼在一起。闵語智赤腳踩在地上,冰冷濕潤的土和尖細粗糙的植物讓她感到一股惡寒,她想要逃,想要穿過鏡子,離開這個末日般的鬼地方,回到病房去。

可惜,鏡子不見了,身後只剩一覽無餘的稀疏叢林和連綿不絕的遠山淡影。

“讓我回去!”

闵語智對天高呼,驚起一群飛鳥。

“讓我回去!”她繼續喊,“我要回去!”

“回哪裏?”老婦人問。

“回家!回醫院!回正常的世界!”

“這裏也是你家,也是正常的世界。”

闵語智的身體比開始變得透明,“求你了!放我回去!”

“是你在心中發願,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讓她醒過來。既然你如願了,按照約定,你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代價,簡單兩個音節像刀子剜着闵語智的心。

“生老病死,不可避免,既然她生病,那就按照人間的規矩去治、去養,可你卻公然無視自然法則,許諾不惜一切代價讓她醒過來。”

闵語智魂不守舍,背靠着樹站着,她在等對方繼續解釋,等來的卻只有飛鳥歸林。

聲音不見了,船依然橫着,河水如鏡面平靜。

闵語智鬼使神差地朝岸邊走去,她認為這是一場夢,就像無數個難以醒來的噩夢一樣。

怎麽做才能醒過來?

驚吓?對,就是驚吓,只要在夢裏受到足夠的驚吓,自然就會醒過來,她盯着自己逐漸變透明的手掌,可是到目前為止,已經受到足夠多的驚吓了。

瘋狂的念頭在橫沖直撞,她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落在河面上,對,她想,死,只要在夢裏死掉,就能從現實醒過來,電影裏也是這麽演的!

跳河吧,跳進去就好了,她吞了一口唾沫,擡起步子往河岸走近一步,濕滑的泥土讓她險些掉進水裏,她迅速跳回岸上,像所有躲過劫難的人一樣大口喘氣。

她意識到自己怕死,即便是在夢裏。時間飛速流逝,她發現身體比剛才變得更加透明,穿過腳掌甚至能看到暗綠色的細草。

“你不走?”

像是為了進一步懲罰她似的,聲音出現了。

“不想走!我要活着!”

“為什麽?”

“我才十六歲!我——”闵語智湧起強烈的眷戀,諷刺的是,浮現在眼前的是那天雨夜跟韓韞吵架的畫面,海報被撕、牆皮露出、櫃門被撞的哐哐響。

“這些根本不是用你的錢買的!”

“你說什麽?”

“都是爸的錢,都是爸留給你的!”

“不準跟我提你爸!”

“你是靠着他的錢開公司的!”

“給我滾。”

雷聲打斷闵語智的回憶,天空在剎那間積滿黑雲,仿佛在經歷一場由內而外的爆裂。河面起了波紋,河道逐漸變寬,變寬,最後像海一樣不見邊際。

闵語智開始跑,究竟要跑向哪裏她也不知道,她迎着風,踩着泥土和草。她的身後傳來尖銳的笑聲,夾雜着男女的啼哭,仿佛有冤魂在頭頂飄,有斷頭鬼拎着砍刀向她索命。

她的腳底越來越疼,她咬緊後槽牙,卻嘗到牙縫裏的血,風把荊棘吹過來,在她左臉劃開一道口子,血往下滴,滴在草上,滴在土裏,她撥開擋路的樹枝,擡手去摸傷口,暗紅色的血從手指流到腕間。

身體不再透明了,她盯着血,盯着手指,盯着清晰的掌心紋路,腳步像即将停擺的鐘一樣放慢。恐懼像幹結的泥巴從身上脫落,她緩慢擡頭,狂風逐漸收斂,烏雲四散,百鳥嘤鳴,萬物生長。

腳底的刺痛感像春日的冰消融了,頭頂是微晃的晨光,和卧室裏看到的一樣。

“啊!”闵語智疼得大叫。

“對不起!”

女人匆忙道歉,這個聲音就像來自故鄉的信號,那些瑣屑的畫面一瞬間變得宏大:牆皮斑駁的走廊、高傲的池封傑、青澀的崔悟凡、瘦骨嶙峋的女同桌、三輪車後面的靳娟娟、刻薄的鄰居、殘忍的哥哥、冷漠的雙親,所有人都出現了,像電影結尾的參演名單一樣,帶來記憶之外的回響。

闵語智睜開雙眼,她明白了,她終于明白為什麽會發生這一連串離奇的反轉,她找到了答案,拿到了鑰匙。

睡夢中的畫面依舊在眼前播放,就像按了倍速按鈕,每一個細節都被省略,只剩如掌紋一般清晰的脈絡和前因後果。

她繞了一大圈才拿到的那把鑰匙,原來自始至終都在她手裏。

“你醒了?”于彬又驚又喜,“感覺怎麽樣?”

小護士趕緊起身,于彬在床邊坐下,他本能地拿起她的手,然後像觸電一樣放回去,“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我回來了,闵語智在心底說,她眨眨眼,淚水滴滴滑落。

于彬以為是打針把她弄疼了,“我換護士長給你打,別怕啊。”

一個年長的護士快步進來,打針的動作幾乎在瞬間完成,當針頭拔出,闵語智哭得更厲害了。

“我媽。”

“你說什麽?”于彬沒聽清,于是湊到她嘴邊。

“我媽。”

于彬緩緩直起身子,他知道韓韞的父母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像在回應她一樣,病房門突然開了,韓韞和安珉凡拎着東西站在門口。

闵語智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坐直,呆愣地望向門口。

“語智!”

這是一聲只有母女二人才能聽到的磅礴呼喚,韓韞沖上去和女兒緊緊相擁,闵語智的哭聲像槍聲齊鳴,在韓韞心上拉開巨大的豁口。

于彬拍拍安珉凡的肩膀,朝門外指指,“咱出去吧。”

門關上,屋內只剩母女二人,那些群魔亂舞的情緒如失效的符咒般消失無蹤。

闵語智擡起頭,眼淚縱橫。

“是媽不好,都是媽不好,”韓韞用袖子抹去她的淚,“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啊?”

闵語智不知作何答複,被入侵的記憶正在痛擊她的心髒。

“媽,”她低着頭說,

“在呢,媽在呢。”

“你別一個人過了。”

“媽有你呢,怎麽是一個人啊?”

一個人,闵語智反複咀嚼這三個字,雪中的紅磚像紮錯的針在心上游走,她不能把夢中的經歷跟韓韞分享,說不出為什麽,她就是不能。

“要是那個叔叔對你好,你就考慮考慮……”

韓韞語塞,“突然說這個幹什麽?”

因為,闵語智心想,我不想再看到你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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