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沈缇的心頭閃過這些,再擡眼,那孤苦嬌怯的女孩子卻放下了矜持,快步走下臺階,一直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衣角,貪婪地看着他的面孔:“沈郎!”
“沈郎!”馮洛儀緊緊抓着他的衣裳,哽咽,“沈郎!你——終于回來了!”
她抓着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這些天她寝食難安,唯恐他不在的日子沈家人把她處置了。
一輩子就再也回不來京城。
“你不在,我好怕。”
沈缇與她一向守禮,頭一次貼得這樣近。她還抓住了他的衣裳。
但少女哽咽着訴說她的恐懼。沈缇最終沒忍心扯回自己的衣角,溫聲告訴她:“別怕,我回來了。”
他道:“且收收眼淚,我與你細說今後之事。”
馮洛儀內心一陣失望,只能梨花帶雨,放開了他,輕輕拭去眼淚,垂首:“是我失禮了,沈郎,進去說吧。”
沈缇便随馮洛儀邁進正堂。
正堂又叫明間,便是正房正中開門的這間。馮洛儀如今所居只是一間很小的院子,正房只有三間,明間在正中,兩邊各有一間。一間是寝卧,一間用來起居。
沈缇從來沒進過兩邊的次間,便起居、待客的那一間也沒進去過。
他來的為數不多的幾次,若事少話短,便在院子裏與她說。事重話長的,才進明間裏說。
最多也就到明間裏了。
這是沈缇的底線。世道原就是規定,訂了婚的年輕男女在婚前不該相見。只一些開明的父母,會在男方年節裏上門拜訪的時候,放女兒出來讓小年輕們隔着庭院、隔着水塘、隔着花圃遙遙地互相見一面。
沈缇從前只在相看的時候與馮洛儀遙遙見過一面,而後便一直游學,再沒見過,直到馮家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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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馮洛儀身份不一樣了,其實理論上來說,他二人已經不受這些規矩約束了。實際上沈缇也确實因為他二人的事,有時候必須過來與馮洛儀面說事情。
但沈缇從來恪守規矩,并不逾越輕薄。
他小的時候,殷莳就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了。長大了,依然是這樣的人。
沈缇與馮洛儀坐定。
婢女照香上了茶,給馮洛儀使了個眼色,垂手退出去的時候仿佛順手似的便帶上了門,虛掩着。
沈缇注意到,微微蹙了蹙眉。
“沈郎,你……”馮洛儀擡起臉,“你的親事已經訂下來了是嗎?”
她一雙眸子淚光盈盈,面孔白皙秀美。大概是沈缇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憂思過重,顯見地清減了。
本就弱柳扶風,如今益發地楚楚可憐。
沈缇心中有許多憐憫,便不去計較婢女的小動作,端坐了與馮洛儀談正事。
“訂下了。”他說,“是我三舅家的四表姐,她比我略大幾個月。”
馮洛儀垂下眸子,輕聲道:“定是姐妹中飽讀詩書、蕙質蘭心那一個,才被選出來匹配你。”
沈缇想了想,舅家姐妹的日常生活他在懷溪也了解過。所謂家學就是識幾個字,摸摸琴拿拿筆,先生不嚴管,學生不勤練,能學出個什麽來。
“倒不至于。”沈缇道,“我外祖家實無什麽有讀書天分的人,便表兄們也就止步于秀才而已。姐妹們……不過是粗識幾個字,不做睜眼瞎罷了。”
馮洛儀其實知道沈缇的外家不過一鄉紳,他的表姐妹們都是鄉下小地方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小家碧玉。但由沈缇親口證實,還是讓她更松了口氣。
她噙着淚:“為着我,委屈你了。”
委屈嗎?
沈缇想起殷莳白裏透粉的面孔、明亮的眼睛,直視着他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的虛僞,還有大膽的提議。
沈缇其實沒有感到委屈。
女方的門第、背景、岳父的能力,在他看來都是外物。君子內修于心,外修于行,明德踐道,人生和仕途靠自己才是最踏實的。
寄期望于外物的人,是因為自己內裏不實,底子虛。
“并沒有什麽委屈之說,不要多想。”沈缇說,“我與表姐雖接觸不多,但我觀這位表姐,人品端正厚樸,是個通達明理之人。我也已經将我們的事與她說清楚了,她胸襟十分豁達,對你我之事全可接受。未來定是個賢良正室。”
“父親與母親這邊,也已經說定。我明年年初完婚,先将表姐迎進門,然後便給你名分。”
“你将心放踏實便是,憂思易傷懷,我看你比我走之前消減了許多,還是要養好身體才行。”
馮洛儀正輕輕用袖角拭淚,聞言心中暗驚。
未來夫婿還未成親便已經有了一個一定要納的妾。縱然對方是賤籍,也沒有女子能毫無芥蒂的吧。
這個女子竟表現得能讓沈缇誇贊“端正厚樸、通達明理、胸襟豁達”,定是心機十分深沉之人。
她本就凄苦的未來,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竟這樣好。”馮洛儀聲音輕得發飄,“那我就放心了。”
沈缇想了一下,還是沒将殷莳和他的約定告訴馮洛儀。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國。
他若告訴馮洛儀,馮洛儀大概率是要告訴那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婢女的。婢女小心思不少。婦道人家關在後宅,眼界有限,有時候會為着小事壞大事。
這事,最好就保持在他和殷表姐二人之間,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樣,安安穩穩地直到他們兩個完婚。
到那時候,大事已定,再告訴馮洛儀也不遲。
“是,你把心放下來。”沈缇告訴她,“我今日已經去到翰林院入職。此事既定,以後我專心仕途,你好好調養身體。”
“待到明年,你有了名分,以後這一生都不必怕。盡交給我。”
“只是,既然事情都定下來,自明日起,我專心仕途,你我亦該開始避嫌。以後,我不過來了,你有事叫丫頭找長川就行。不拘什麽事,衣裳茶飯薪炭,但有人敢慢待你的,就使丫頭來告我。”
“你記着,這府中有我,必不使你受委屈的。”
說完,沈缇心頭一陣難言的輕松。
這個事——馮洛儀的未來,總算是安排交待清楚了。
世人都道仕途前程是大事,女子是小事。沈缇是不能認同的。怎是小事呢?你若心中輕慢,她便一生蹉跎。
母親便曾喟嘆,女子的一生如花,盛放時雖美麗,卻太易凋謝。
母親的生母據說也是美人,早早便撒手人寰,母親在嫡母手裏便有了許多隐忍克制委屈。
母親從前講起這些的時候,雖帶着一種“都過去了”的雲淡風輕,但沈缇還是能體察到那些被壓下去的情緒。
但男子終究不是女子,大家對同一件事的感受有時候甚至會南轅北轍。
于沈缇是覺得大事已定,交待清楚,大家都可以踏實了。
于馮洛儀卻完全是另一種感受。
她很清晰地感覺到,訂了這個表姐之後,她于沈缇心裏的分量好像下降了。
從前,他的心裏就是她和科考。
可現在,他言辭裏對那位“表姐”頗多贊許,他說“不委屈”的時候分明十分自然,是真的不覺得自己屈就了。
他是新科探花,才華滿腹人又俊美,如何就能坦然地屈就一個鄉下女子?
那個表姐,既無詩書才華,定然是生得很美。
馮洛儀回想他剛才所說,問:“這位表姐比你還年長,如何到現在都沒有說親?”
這倒不必瞞她,沈缇說:“我這表姐,也十分可憐,當年小小年紀便失了生母,在嫡母手中長大。後來……”
便将殷莳如何耽誤了花期,十七歲還未訂親的緣由與馮洛儀說了。
馮洛儀越聽心越是往下沉。
她的直覺果然是對的。沈缇的心裏,對那個從小失去生母的庶出表姐,分明是有憐憫的。
沈缇的憐憫,在從前是全給她的。
她如今全靠着沈缇的憐憫支撐,他卻将他的憐憫分給了別人,那個人還是她未來的主母。
馮洛儀的心裏難受極了。
父母那裏也互相讓步妥協了,與未來妻子也做好了約定,沈缇再把該交待的都與馮洛儀交待完,只覺得這一年多來肩頭的壓力全沒了,肩頭心上說不出來的松快。
他站起身:“事已定,勿要多思多慮,你好好休息,保重身體。”
待明年,一切都解決了。
甚好。
他道:“我回去了。”
馮洛儀能說什麽,只能說:“好。”
站起來送他。
跟在沈缇身後走了兩步,擡眼看他——
身形挺拔修長,官袍上身,真如青竹一般亭亭。
她的未來,都系在了他身上。
照香退出去之前那一眼從心頭閃過。
昨晚她哭濕枕頭,照香過來陪她睡,給她出主意:【搶先生下孩子。】
【老爺們都是偏愛長子的。你有了長子,他再一想,這本該是嫡嫡的嫡長子的,如今竟成了庶出的,怎能不心疼。後院裏,老爺們的心偏向誰一分,誰的日子就好過一分。】
【便她是正妻又怎樣,你有了長子,妥妥壓她一頭。到時候,連沈大人、沈夫人也得看在長孫的面子上擡舉你。】
昨晚,她是斥了照香的:【我怎能做那樣的事,我怎是那樣的人。】
可今天,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沈缇心中的分量下降了,感受他的憐憫分薄給他未來的正妻了,強烈的危機感撲面而來。
眼看着沈缇的手擡起要去推開虛掩的門,馮洛儀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他說了,事已定,以後他會專心仕途。
在他眼裏,她的事是“已定”了。好像沒有什麽再需要不安了。而以後,他會越來越心安于這種“已定”的狀态,他對她的憐惜,漸漸會淡去,化為尋常。
最後的機會了。
沈缇擡手正要推開虛掩的房門,忽然身體一震,被馮洛儀從後面緊緊抱住。
沈缇愕然回頭。
“沈郎……”少女羞恥地将臉埋在他的背心,聲音顫抖,“我、我還是好怕……”
“你、你能不能留下?”
“沈郎,求你……給我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