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連載

西門吹雪手中的劍只是一把再尋常不過的劍,甚至在對上陸綱的繡春刀後,被斬斷成了兩截。

但就是這樣一把斷劍,割斷了陸綱的喉嚨。

陸綱的屍體蜷縮在被血液浸透的泥土裏,那雙原本握刀的手緊緊掐在自己的喉間,黑紅色的濃稠血跡從猙獰的指縫中溢出來。

洛陽城今歲的初雪在一個深夜裏悄然而至,紛紛揚揚地落下。

鮮紅的血從西門吹雪的指尖不斷低落,混入濕潤淩亂的泥土裏,化作帶着腥氣的黃泉路。

他贏了。

他活着。

他……為父親母親,報仇了。

西門吹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陸綱的屍體,那柄斷劍還死死握在手心,手指仿佛已經僵硬成了無法屈張的姿勢。

從頭到尾只是靜靜站在那,哪怕幾次西門吹雪命懸一線之際也未曾出手的晏鴻音,終于走過來。

“看到了什麽?”她問。

深夜的風寒冷刺骨,渾身是傷的西門吹雪只是憑着最後的一口氣直挺挺站在那裏。

他聽到晏鴻音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凝結了血色霜痕的睫毛顫了顫:“我……我不知道。”

在此之前,他曾經日思夜想,無數次在腦中勾勒複仇時的情景,可當他真的身在其中,只覺得有一股寒冷的吸力不知從何處而來,欲要吞噬他的一切。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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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殺人時的血,是與其餘任何時候的血都是不同的。

“他是我的師兄,也曾是剛正不阿的持刀之人,是條律正義的維護之人。”

晏鴻音站在西門吹雪身側,擡手拂去了西門吹雪發絲上的浮雪,将一枚藥丸送進西門吹雪口中。

“一步踏錯,步步皆錯。”晏鴻音冰冷的手指劃過西門吹雪的臉頰,聲音端肅而沉冷,“看清它,那是深淵。”

晏鴻音的手指只是輕輕一點,那被西門吹雪死死攥着的劍柄便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西門吹雪的眼睛很亮,唇色卻異常的蒼白,他在發抖。

有興奮,有悸動,或許還有一絲不知來處的畏懼。

“金陵山巅時,我曾問及你的道。”

“你說,你的道是劍。”

“兵戈萬千,劍為君子之兵。然兵戈之器,鑄于人手,也塑于人心。”

“阿雪,記住。”晏鴻音的視線掠過陸綱的屍體,落到遠處黑暗幽靜的樹林中,“無情為道,絕情為魔,你可以以劍為道,誠于劍。”

“但永遠不要忘記,你不是劍,而是人,誠于劍前,先誠于人。”

“紅塵七情六欲可以淡漠,不可斷絕。”

晏鴻音想起九歲那年繡春刀上綻開的黑紅色血花,以及落在自己頭頂上溫熱呵護的掌心。

“……你走的是人間無情道,而非邪魔絕情路。”

西門吹雪只覺得耳邊紛亂的嗡鳴聲漸漸落下,他好似又能感覺到雪花落在臉頰上的涼意,感受到身側師長的暖意支撐。

他喚道:“……師父?”

晏鴻音頓了頓,她曾經對玉羅剎說絕不會收西門吹雪為徒,此時卻終究“嗯”了一聲,應下了這段師徒緣分。

晏鴻音蹲下身子,将西門吹雪攏在懷中。

孩童的身體一下子軟了下來,劇烈的疼痛開始從每一條經脈、每一寸肌肉處蔓延開來。

晏鴻音将西門吹雪抱在懷中,在她轉身之際,西門吹雪最後看向身後那逐漸被雪一點點覆蓋的屍體。

“生而為人,便應當對天地生死心存敬畏。你可以視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去追尋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不悔,但身為我的弟子,你決不能将世間性命視為蝼蟻,理所當然去審判他人生死。”

“惡人不該殺嗎?”西門吹雪低垂下眼簾,抿着唇角。

“大奸大惡之人,該殺;小奸小惡之人,當懲。”晏鴻音抱着西門吹雪緩緩走在歸家的路上,她的手溫柔地搭着西門吹雪的脊背,紛紛揚揚的雪花在未接觸到孩童之時便被內力化為霧氣,聲音卻是極輕,極緩,極冷,“執劍者,不可妄殺,不可濫殺,不可弑殺。”

西門吹雪的眼底深處燃起一抹奇特的光亮,似火焰,又似道種。

“師父,無情道……是什麽?”

“是以相同的眼光去看待世間萬物,哪怕一棵草與一粒塵,一城命與一個人。”

無情道是這世上最難證的道,亦是最易破的道。

無心者絕情入魔淪為邪道,有心者情絲系于一點道心潰散。

她的師父、母親,曾以對天下蒼生的博愛憐惜入道,發誓鏟除世間魑魅魍魉,又以放下男女小愛得證宗師大圓滿。

晏鴻音不知道那個驚才絕豔的女子最終牽挂的那一點是男女遺憾之愛,還是母子舔犢之情,但她無疑将她所能給出的所有,都盡數給了她的女兒。

就像她臨終前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在她面前笑的燦爛開懷——哪怕面上戴着面具,晏鴻音那時也覺得,她一定是一個極美麗極美的存在。

也正是因為那個笑容,晏鴻音毅然接手了她所留下的錦衣衛,背負起她的誓言,決不允許錦衣衛被魑魅魍魉之人利用,淪為蠅營狗茍之流。

晏鴻音想起記憶中的那抹身影,在黑夜中無聲勾唇:“無情,是博愛。”

“阿雪,你将要走的未來,是一條孤獨而寒冷的路。”

“記住你所選之道,莫要被任何外物所移。”

西門吹雪趴在晏鴻音的肩膀處,因為重傷失血帶來的暈眩感襲來,身體在痛楚中無知無覺軟下,視線開始模糊。

“……師父的道……也是無情道嗎?”

“世間錦衣衛,當證閻王道。”

寥寥數語,帶着肅殺的血腥氣與黑暗中剝離而出的猙獰鐵骨。

“睡吧,明日起開始學劍。”

“那舅舅呢?舅舅……他……”

暈眩的困意在眼中形成光怪陸離的景象,西門吹雪努力睜開眼睛,想要去聽晏鴻音說了什麽,卻怎麽努力也沒能聽真切那散在風裏的回答。

“……他是深淵,亦是人間。”

頸側趴着的孩童陷入沉沉的昏睡,晏鴻音為他把了脈象,方才喂下的丹藥已經開始發揮藥效。

不遠處的山下城中燈火通明,吵嚷聲連成一片。

因為羅剎教大張旗鼓的現身,因為那些被救的失蹤婦孺。

晏鴻音的腳步頓了頓。

錦衣衛斷世間冤案,審奸惡邪佞,鎮萬丈深淵,護人間安寧。

面具之上勾勒而出的是兇悍冷傲的孤獸。

但……

想起情報中玉羅剎橫空而出,羅剎教建立之後,收攏關外邪魔惡鬼于麾下,向西域王室征收賦稅反哺部落城池百姓的作為;想起關中關外商道漸起的繁榮,想起邊疆原本孤寂蒼涼的城市裏,與異族相互扶持、兩方得以安居樂業的百姓。

——這世間不僅有堕入深淵之鬼,還有置身深淵持刀橫斷煉獄的羅剎。

他在深淵,卻亦護佑人間。

***

洛陽城的一處宅院裏,玉羅剎在紙上寫下一條條命令,放在一邊用鎮紙壓住,任由冬日寒風拂過吹幹墨跡。

在旁邊為他研磨的花滿樓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玉羅剎道:“阿雪的父親是一個真正的和善之人,不通武藝卻是文采極佳,母親天真爛漫,雖幼時吃盡苦頭,卻天性與人為善。”

花滿樓愣了下,手上研磨的動作停住。

“繼續,等會兒墨又幹了。”玉羅剎的筆一刻都未曾停頓,他似乎有着許多的事情要顧,許多的計劃要做,但他卻仍舊坐在這,分出心神對旁邊的孩童低聲引導,“但只是因為他們一時心軟,放過了一個可能看到某些事的小厮,因此被告密,引來殺身滅門之禍。”

“阿雪被他的母親藏起,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母慘死,府中相識之人的鮮血染紅了宅院的地面,最後全部消失在沖天的火光之中。”

“阿樓,若你是他,你可能原諒那個告密之人?若能回到從前,你會作何選擇?”

“是殺,還是放?”

花滿樓的手顫抖着,幾息之後,墨條咣當一聲掉在硯臺之上,濺落起幾滴墨跡。

“我……”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若能回去,或許殺一人可以救下全府親人;可那人一來非持刀至惡之人,二來非主謀奸佞之人,三來還未曾做出惡事……該殺,還是該放?

“阿樓,世間有許多人,不是生來便在人間。”窗外寒風呼嘯,玉羅剎的聲音卻是很溫和,“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太過規勸世人,只會迷了你自己的道路。”

花滿樓擡起頭,那雙暗淡無光的眼中沒有情緒波動,但是猶自帶着嬰兒肥的臉上卻滿是蒼白的掙紮:“玉叔……我、是我錯了嗎?”

玉羅剎不答反問:“阿樓,你覺得你的道是什麽?”

花滿樓回想起那日在檐下對長輩堅定出言的自己,咬了咬唇,緩緩開口:“是……人?”

“對,是人。”玉羅剎放下筆,揉了揉花滿樓的腦袋,“在這條路上,你看似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人,但卻沒有一人會與你同行。”

“世人淺薄自私,本能去放大自己的艱辛,忽視他人的苦難。你可以去體會他人的苦難困境,可以去伸手幫助那些向你求救的人,但你控制不了人心。”

“被你幫助之人或許轉念便會為惡,為惡之人被你所度轉念也會向善,但那些人作的惡是他們之惡,行的善是他們之德,并非你的因果。人心易變,黑白不明,你只能堅守自己的本心,左右不了他人的未來。”

“你選擇了你的道,便恪守本心,永遠懷揣一顆赤子之心去看、去做、去救、去幫助、去愛護,但你卻不能幹預別人的人生,他人的選擇。”

“阿樓,你所走的,是一條溫暖卻孤獨的路。”

“你要學會去包容,去接受,你的心足夠軟,但也要足夠堅硬。因為你是人,不是佛,你做不到改變世人。”

玉羅剎的手指輕點花滿樓的眉心,撫平孩童的迷茫悵惘。

“就如同方才那個問題,答案其實很簡單。重回那一刻,阿雪會選擇殺,而你會選擇放,這不是一個善惡是非的決定,而是個人選擇的不同。”

“殺可以,放無錯。”

一滴細小的墨跡沿着花滿樓的臉頰緩緩滑落,就像是幹涸的淚痕一般,他緊緊攥着長輩的衣袖,急切而無助。

“我不覺得他是錯的,我、我只是覺得如果他變得和那些人一樣的話……我只是、我不想就這麽眼睜睜看着……”

花滿樓是一個敏感又聰慧的孩子,他與西門吹雪常在一處,他感覺出了西門吹雪與陸小鳳、或是其他任何孩子都不同的地方。

他看到這個愛護自己的哥哥站在懸崖一側,身前是萬丈深淵,想要去拉他卻怎麽也沒有辦法靠近他。

玉羅剎擡手用指腹拭去花滿樓臉上的墨痕,将花滿樓想要開口再說什麽的嘴巴捏成小鴨子的模樣。

“我自深淵而生,滿身殺孽,肆意妄為,藐視條律,只做我認為正确的事,走我想要走的路。救人殺人,為善為惡,一念之間。在世人眼中,我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人。”

玉羅剎笑了笑,轉頭,透過窗戶看到外面今歲的第一場雪悄然落下。

“可有一天,我遇到了鎮壓深淵的閻王,得閻王垂青,窺得人間。”

“至此之後,我甘願俯首稱臣,身負鎖鏈,鎮守煉獄。”

“不為人間百姓,只為她。”

只是分別了片刻,玉羅剎便不可抑制地開始想念晏鴻音。

寬袖大袍時,輕甲黑衣時;紅塵漫步時,黑夜潛行時。

“大道三千,殊途同歸。你們的道不同,路不同,但你們所求卻未必不同。若你擔憂,待到在意之人身陷囹圄,你自去渡他,又有何不可?”

花滿樓沉默了許久,輕聲道:“就像玉叔和晏姨嗎?”

他并不是一個愚鈍的孩子,陸小鳳從來接龍小雲的李尋歡口中問出了許多東西。

比如羅剎教,比如錦衣衛。

玉羅剎将桌上墨跡幹透的紙張收攏,疊好,裝進将要寄去關外的信封裏。

城外山間的雪掩蓋了鹹腥的血氣與冰冷僵硬的屍體,連帶着拭去那些橫亘在孩童心頭的仇恨與執念,從此心如明臺,執劍除惡。

城內萬家燈火在黑夜初雪中葳蕤,孩童的手撫在胸前,感受着胸膛內的跳動起伏,為所有迷失方向與道義的人點燃一豆燭火。

似有所覺般的,玉羅剎探出身子朝下看去。

走進院中的晏鴻音懷抱幼童,擡眸相望。

“一如我與她。”

作者有話說:

這段終于完了,反複斟酌寫的頭發掉了一撮一撮的,還是言論只屬于作者個人想法,求同存異求同存異~

接下來我要開始讓閨女談戀愛了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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