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霸王
第12章霸王
可惜姜昙生沒料到上個學如此兇險,來時只帶了兩個花容月貌的小婢子,紅.袖添香素手研墨在行,做打手就有些勉強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進退,竟然呆立着不動。
姜昙生只好自力更生,以雙臂撐地,無奈身軀過于沉重,半天沒能支棱起來,便恨聲罵那兩個美人:“你們瞎的麽?還不扶本公子起來!”
倆人被罵已是十分委屈,癟着嘴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何曾做過如此粗重的活,又拉又拽好半天才把姜昙生從地上拉起來。
“沒用的東西!”姜昙生過河拆橋把美人甲往旁邊一推,又在美人乙膝窩裏踹了一腳,捋起袖子便朝姜悔沖過去,揪着衣襟将他掀翻在地上,左一拳又一腳地踢打起來。
姜悔也不還手,只躬着身子護着頭臉。
他破天荒地逞了一回英雄,早已耗盡了本就不多的勇氣,他不後悔,甚至有幾分快意,但快意完了卻又後怕起來。
他和姜昙生不比尋常兄弟,姜昙生最多被數落幾句,等待他的卻不知是什麽樣的懲罰——板子笞杖他不怕,咬咬牙挺過去便是了,但他有個致命的軟肋。
鐘荟本就一腦門官司,偏偏姜悔還來添亂,差點沒把她愁死。
鐘大才女自問即便不能說算無遺策,至少也有些運籌帷幄的能耐,今日卻是有些托大了,只想着下劑猛藥激一激那不成器的嫡兄,誰知他的羞恥心藏得太深沒激出來,卻放出了一只逮人就咬的瘋狗來。
鐘荟從不知道十多歲的孩子能頑劣至此,這已經不能叫做頑劣了,該叫刻毒才是。
她和阿棗和阿杏上前拽住姜昙生,有他們沖在前頭,姜悔的小書僮也大着膽子上前來攙扶自己的主人,姜悔嘴角破了個口子,右邊臉頰腫起一塊,青青紫紫和着沒擦幹淨的墨,煞是精彩紛呈。
好在姜昙生看着肥碩,身子卻有些虛,掙脫了幾下掙不開,也就作罷了,破風箱般呼哧呼哧喘着氣,臉上橫肉一顫一顫:“今日暫且饒你一回。”
姜悔松了一口氣,開始收拾起衣袍上沾的灰來。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姜昙生慢吞吞地道,“從明日開始,這琅嬛閣再不許你踏足一步。”
姜悔的軟肋他太清楚了,姜昙生眯縫着小眼睛,欣賞了一會兒姜悔臉上的無助和恐懼。
“我話還沒說完呢,”姜昙生臉上的神情讓鐘荟想起幼時養過的貓,那畜生也是帶着這樣漠然的惡意把逮到的耗子抓了放放了抓,“你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我便準你繼續上學。”
鐘荟挑了挑眉,剛要開口,便見一身狼狽的少年二話不說一撩袍擺麻溜地跪了下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咚咚咚”磕完了三個響頭,擡起頭時額上都紅了一片。
姜昙生拊掌大笑,滿身肥肉顫顫巍巍,音調一拔高便有破聲,實在慘不忍聞:“哈哈哈,好一條乖順的狗兒,可惜本公子又改主意了,這學啊……你還是上不成了。”
姜悔咬了咬下唇,旋即又松開,臉上有種詭異的寧靜祥和,掩蓋住他四肢百骸中正在醞釀的一場風暴,不過醞釀到一半就被二娘子打斷了。
“你差不多行了,那麽大個人,別說頂門立戶,成天價地欺負兄弟姊妹,瞧這出息,我這做妹妹的都替你臊得慌。”鐘荟總算意識到和嫡兄這種天生缺幾根筋的人是不能綿裏藏針泥中帶刺的,罵他就得用大白話。
反正已經撕破臉了,她橫豎占着個“年紀小”,索性鬧大了撕擄到長輩面前也不吃虧。
“阿兄阿姊們今日到得真早。”身着月白織成夾襦,外罩天青色錦緞半袖的三娘子好似一盆涼水潑在姜昙生熊熊燃燒的怒火上。
放眼整個姜府,也就是正院那對母女,能叫姜昙生稍稍假以辭色了。
姜明淅原本該與年歲相當的四郎姜忱一撥,下晌由秦夫子另開一堂課講《孝經》,因着入春以來四郎突然發起疹子來,也不知過不過人,便把課停了,三娘子不願落下功課,曾氏便與夫子通融了,讓她旁聽兄姊們的課。
三娘子眼角微紅,臉頰上還印着一道褶子,她方才已經覺察出屋子裏的氣氛有些古怪,不過并未放在心上,她這嫡兄三天兩頭地尋釁滋事,逮着機會就要為難姜悔那窩囊廢,哪天沒古怪才是真古怪呢。
叫她在意的是自己今天起晚了,以勤補拙的姜悔就罷了,竟然叫懶出了名的姜昙生和姜明月越過了自己去。
春困秋乏,姜明淅又是長身體的年紀,渴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曾氏在讀書一事上從不因她是孩童而容情,日日嚴加督促,久而久之三娘子便将這些規矩都視作金科玉律,還舉一反三地為自己另加了許多額外的桎梏,比如按時到不算按時,必得早于其他兄弟姊妹心裏才過得去——只除了姜悔,那傻冒恨不能住在琅嬛閣,若和他比夜裏就不用睡了。
“阿兄,”她老大不高興地喚了姜昙生一聲,頓了頓又想起什麽來似地對一旁的鐘荟道:“阿姊你也來啦。”
說罷帶着兩個小婢子快步走到自己的書案前,經過一身狼狽的姜悔身旁時連個眼風都吝于給他,直把庶兄當成了牆柱子。
別看姜昙生不待見一母同胞的姜明月和姜明霜,在繼母所出的三妹姜明淅面前卻有幾分兄長的樣子,當下收斂起悍氣,向二娘子扔了一把“改日算賬”的眼刀,走到三娘子身旁:“阿雁來啦,阿兄前日在金市西南角的文玩鋪子裏尋摸到一幅你上回說的那什麽......衛什麽的畫兒,回頭你替阿兄掌掌眼。”
三娘子卻不稀罕這待遇,手裏捧着個黃銅鎏金的小袖爐,不錯眼地看着兩個婢子訓練有素地将氈席等物鋪設在她案前,眼睛都沒擡一下:“衛安期的畫?怎麽會大剌剌放在朝街的鋪子裏出售,阿兄別又像上回似的叫人騙了,花數萬錢買回來把贗品漢劍。”
“再不會的,上次是蕭家那。。那狗崽子勾着外人坑你阿兄,”姜昙生想起那蕭九郎将自己當猴兒耍,氣不打一處來,“哪日叫本公子逮着他,必揭了那小白臉的皮。”
姜明淅背着他翻了翻白眼,并不搭腔,心裏膩味得很,這嫡兄長得像豬,其實比豬還蠢,成日裏鬥雞走狗地混跡在市井之間,伸着他那顆冤大頭任人宰割,叫她很是看不上。
而姜昙生眼高于頂,覺得阖府只有繼母曾氏和三娘子兩個明白人配和他說話。
只是他這三妹妹不怎麽愛說話,只愛讀書上進。姜明淅急不可耐地叫婢子将書本、文房取出來擺好,又催促他們速速研墨,自己則正襟危坐,翻開一本《論語》,嘴唇翕動,默聲誦讀起來。
姜昙生無趣地撇撇嘴,也屈尊纡貴地将巍峨的身軀挪動到自己的書案前,他的幾案與衆不同,比旁人的都要大一圈,且比尋常幾案高,方便将兩腿伸向前去。
兩個美人終于不用勉為其難充當打手,得以重操舊業很是慶幸,動作比往常更利索上三分,行雲流水地從紫竹笥中取出姜昙生的象牙簟和狐腋氈墊鋪好,在案上加了翠藍的绨錦,将一方純銀參帶臺硯置于其上。
幾案旁還擱了個紅泥小炭爐,美人甲整理完書卷紙筆等物,便旁若無人地煮起茶來——這是南人帶過來的風尚,時下正風靡京都。
美人乙便拎着袖子翹着蘭花指研起墨來,身姿十分賞心悅目。
阿杏和阿棗已收攏起食盒與琉璃碟的屍骸,将幾案拾掇停當。鐘荟便對姜悔道:“時辰尚早,阿兄回去換身衣裳吧。”
姜悔心裏苦笑,這幾日陰雨連綿,他只有三套換洗衣裳,兩套尚在院子裏廊下陰着,剩下一套此時就穿在身上,回去也沒什麽可換的,平白落乳母幾個白眼罷了,然而其中困窘與尴尬不足為人道,便只是感激地笑了笑道:“有勞二妹妹關心,不妨事的。”
“也是,來來回回的也着實麻煩。”鐘荟想他必然有什麽難處,不便刨根問底,只命兩個婢子将幾案往姜悔那邊挪近些。“阿兄的硯碎了,今日将就着用我的吧。”
姜悔低頭看了看推到他跟前的硯臺,下意識地就想推辭。
“一會兒夫子來了若是見阿兄沒了硯臺必定要問的。”鐘荟知他面酸,壓低聲音勸道。
到時候保不齊姜昙生會添油加醋說些什麽——這話鐘荟沒說出口,但是他們倆心照不宣。
“可是二妹妹你......”
“我大病初愈又是女孩子,夫子不會難為我,”鐘荟擺擺手,擠擠眼睛輕描淡寫地道,“再說我本就不耐煩寫字,帶着這些只是裝裝相的。”
最重要的是,她是曾夫人“千嬌萬寵”的二娘子,區區一個仰人鼻息的西席能奈她何?其中的道理姜悔顯然是懂的,便也不再推辭了,想說些感激報答的話,又覺得己身微賤,言辭太輕,說出口風一吹便飄散得無影無蹤,倒不如妥帖地收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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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到一刻鐘,秦老夫子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