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口舌
第17章口舌
姜景仁卻不是輕而易舉能找到的,他雖名為阿豚,卻活似狡兔,不知身在哪個銷金窟裏。
今上禦極十五年,四海升平,物阜民康,洛京一派盛世氣象,酒肆坊曲、秦樓楚館不知凡幾,除此之外尚有無數姊妹人家隐藏在裏坊巷陌間。
奴仆阿瓜幾乎将鞋底走穿,将雙腿跑瘸,連姜阿豚的一根毛都沒撈着,每晚蔫巴巴地回來硬着頭皮找姜老太太複命,還得挨幾下拐棍,實是天下第一苦不堪言的差事。
姜昙生那日見二娘子突然暈倒,也不是不着慌,真假先不論,他自己也知道這事說出來不地道,捅到長輩那邊怕是落不着什麽好。
忐忑不安地回了自己院子,提醒吊膽地縮頭等了兩天,只是讓曾氏叫過去不痛不癢地訓了一通話,罰抄了幾篇書,禁了幾天足,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
倒是姜老太太那邊一反常态地悄無聲息,叫姜昙生心裏發虛,虛歸虛,并不耽誤他腳底抹油,如常上外頭飛鷹走狗,好不自在快活。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正是賞景尋芳的好時節。
鐘荟昨夜做了許多紛繁的亂夢,恍惚回到某一年的仲夏,氣候格外燠熱,她苦夏得厲害,恹恹地躺在微微沁涼的象牙席上。
她前世的阿娘就坐在床邊輕輕搖着羽扇,嘴裏含糊地唱着什麽歌謠,鐘荟屏氣凝神,卻怎麽也聽不清詞兒,人就在眼前,那聲音卻像隔了千山萬水似的。
鐘荟眼角的餘光瞥見隔得遠遠的幾案上一座晶瑩剔透的冰山,明明一絲風也無有,水晶簾子卻叮當作響,心一落,便醒了。
其時天光已經大亮,鐘荟發現是被子裹得太多,捂出了一身汗。她望着花裏胡哨的帳頂發了一會兒呆,用手背擦了擦微濕的眼角,張口喚人。
蒲桃打起帳幔,見她眼梢微紅,便問道:“小娘子可是做噩夢了?”
“是好夢。”鐘荟喉嚨有些幹,澀澀地道,“出了一身汗,與我打水沐浴吧。”
蒲桃便也不多問,先遞了薄荷水與她潤口。
沐浴更衣罷,不一時小廚房送了早膳來,鐘荟一瞅,又是稀粥并幾樣菜菹,兩片薄得透明的肉脯根本于事無補,純粹是釣她饞蟲的餌食。小臉不由皺成一團,婢子們看着都感同身受地苦悶起來。
看來是不能再“病”下去了,鐘荟苦大仇深地用罷早膳,去給老太太和曾夫人請了安,曾氏自然又是一番噓寒問暖,包了幾樣上好的滋補藥材與她。
老太太則更直截了當,将每回見了二娘子都搞奇襲的蘆花肥母雞阿花用竹籃裝了塞給她,又親手拔了幾顆水嫩的小青菜,讓她回去炖了補身子。
別看姜老太太送起金子來大方,對她院裏的兩只蘆花雞卻很着緊,每回都威脅要将脾氣暴躁的阿花炖了,卻直至今日方才付諸實施。
鐘荟受寵若驚:“怎麽好偏老太太的雞……”
三老太太劉氏挽着籃子送她到門口,一邊把被捆着雙腳還要咯咯叫着往外掙的母雞往籃子裏塞,一邊笑着道,“不打緊,這畜生已經五日不下蛋了。”
“……”
回到自己院子裏,鐘荟對着籃子裏的阿花大眼瞪小眼了一回,不打不相識,她與這只骁勇善戰的雞中黥布頗有些惺惺相惜,不太忍心就那麽炖了,終是咽了口唾沫,叫粗使婆子用麻繩綁了一只腳牽在牆角一棵最粗壯的桃樹下聽候發落。
在書房捏着鼻子抄了一篇女誡,鐘荟擡頭見窗外風清雲淡,便撂了筆帶着兩個小婢子去園子裏閑逛。
主仆三人沿着回環的廊庑和曲折的小徑散漫地走着,兩個小婢子手上不得閑,一忽兒折柳,一忽兒撲蝶,見了花鈴要撥一撥,見了新奇的草蟲也要駐足觀看一番。
鐘十一娘自矜慣了的,自不好那樣不成體統地活蹦亂跳,只一邊輕移蓮步一邊留心園中的一草一木,但凡是能入馔的品種先在心中暗暗記了一筆,以便他日開花結果時拔得頭籌。
一行人拾級而上,來到園中地勢最高的攬月亭,鐘荟指着東邊道:“那邊一片藤蘿長得倒好,待着了花,可摘一些來吃。”
“花也能吃麽?”阿杏微張着嘴驚奇道,“有什麽好吃的?”
鐘荟還沒說什麽,阿棗先揶揄道:“沒見識的鄉巴佬,有的世家小娘子一年到頭只吃花,吐出的氣都是香的。”
“……”
鐘荟還未病得那般沉時,每年春暖花開時節,閨中姊妹都要設百花宴款待手帕交,屆時飲花露,食花馔,行花令,賦花詩,很是風雅,不過偶爾為之有趣得緊,倒沒聽說過誰能一年到頭啃花過活的。
這丫頭真是好了不得的見識,鐘荟折服。
“啧,那些貴人可真怪,”阿杏想象了一下,吐了吐舌頭,“那我情願頓頓吃麥飯哩!”
“咦?”阿棗眼尖,指着一處道,“那不是大郎君麽?”
鐘荟順着她水蔥般的指尖望去,果不其然,掩映在藤蘿下的肥軀可不就是她“禁足”中的大兄麽?
姜昙生自不把禁足當回事,睡到日上三竿,領着兩個機靈的小奴就往東牆根去了,既然曾氏下了令,打門裏過是不成的,沒的掃了繼母的臉面。
這一段院牆附近少有人跡,有藤蔓遮掩,牆頂上還有個豁口未來得及補上,十分适于攀爬。
他三不五時遭禁足,身邊的仆從也早已熟慣了。不用主人示下,其中一個小仆心裏默道一聲晦氣,認命地彎下腰弓起背——誰叫他昨日賭輸了,只好生受這苦刑。
姜昙生扶着另一名小仆的肩頭,踏上一只腳,另一只腳方離地,腳下的小仆晃了晃差點撲倒在地,強提一口氣,好容易穩住身形。
姜昙生竭力把手往上夠,扒住牆頭的豁口,有些時日沒來,磚石上生了些青苔,手一滑,肥肉波浪般一湧,墊在身下的小仆後心又遭受一記重擊,另一小仆趕緊托住姜昙生的尊臀一個勁将他往上推送,主仆三人齊齊揮汗發力,三張臉都憋成了豬肝色,眼看着就要成了。
偏偏這時背後傳來個清朗的童音:“何人在此逾牆鑽洞?哎?這不是我阿兄麽?”
這一聲不打緊,姜昙生腳下的小仆一驚,先破了功,姜昙生沒了支撐,另一小仆手腳細得麻稈似的,憑一己之力如何承托得住肥胖主人的分量,就勢一倒,三人“哎唷哎唷”滾作了一團。
阿棗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忙又用袖子掩住嘴,生怕被那霸王記恨了去。
姜昙生為了翻牆,特地穿了便于行動的窄袖褲褶,沾了一身的青苔和泥巴,十分不符合他“玉樹臨風”的人生定位,被那婢子一笑惹得狼狽又惱怒,臉上陰恻恻的正要發作,打眼一瞧,見是上回在琅嬛閣頂撞他的美貌婢子,心裏的火勢瞬間熄了大半。
只見他露出個膩歪的笑容,撣撣衣襟上挂着的枯草,從袖筒裏掏出把折扇,往手心裏點了點,抛個自以為風流倜傥的眼風過去。
我的娘哎,眼要瞎了,阿棗受的驚吓不輕,撫着突突亂跳的心口,趕緊撇過臉去。
姜昙生讨了個沒趣,又賤兮兮地覺得那小美人辣得夠勁,甕甕地哼了一聲,轉而對嫡妹道:“二妹妹病痊了?這園子裏風大,你仔細着別又暈了。”
“多謝阿兄挂心。”鐘荟福了福身道,“往後阿兄不能再罰妹妹了,想必是無虞的。”
“不能?”姜昙生仿佛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對身邊的小奴道,“你們聽聽!阿嬰啊,別說阿兄沒告訴你,我想什麽時候罰你,就什麽時候罰你,你就是暈一萬回也不頂用,我照罰不誤。上回聽秦夫子講什麽‘弄璋’和‘弄瓦’,你倒說說看,是我這玉璋貴重,還是你這破瓦片值錢吶?”
鐘荟兜着袖子望着他笑而不語。
姜昙生一見她這成竹在胸的模樣就來氣,指着她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是你敢把今日的事告訴老太太和夫人,看我怎麽收拾你!”
鐘荟老神在在地一笑:“阿兄放心,妹妹絕不會壞了阿兄的好事,”故意頓了頓,又緩緩地道,“左右好日子也就剩這麽幾天了,您老人家抓緊時機松快松快吧。”
“你怎麽……”姜昙生眼皮一跳,心裏竟有些沒底。
“我猜的,”鐘荟眼看着他的瘋病又待發作,忙從袖中抽出手,指了指牆外:“時候不早了,阿兄玩得盡興。”
說罷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娘子,您說的是真的嗎?”阿棗走出幾步,謹慎地回頭望了一眼,估摸着姜昙生他們聽不到了,方才問道。
“吓吓他的。”鐘荟狡黠地彎了彎眼睛道。
但也有七八分準了,适才去給老太太請安時,劉氏又旁敲側擊地向她打聽北嶺先生的事,老太太雖極力裝作不在意,卻豎着耳朵聽得十分仔細。
縱然不能成,讓姜昙生疑神疑鬼寝食難安幾日也是好的。
阿棗和阿杏俱是遺憾地嘆了口氣,姜公子在府中的人望可見一斑。
“小娘子,咱們還逛麽?”阿杏塌着張扁臉問道。
鐘荟本來無可無不可,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壓在心頭,低頭看了看日影,道:“時候還早,再逛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