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父女

第28章父女

姜大郎走出正院,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竟不知今夜該去何處落腳。園子裏姬妾紮堆,少不了有人翹首以盼,免不了有一番拉來扯去,他向來懶得分辨真情假意,也不管那些女子是圖財還是圖兒子,那種衆星拱月的滋味着實不賴。

不過今日突然失了興致,有那麽一剎那他有些想念鳗四娘的小蠻腰和那個屋前栽着棵歪脖椿樹的小院子,或許是地方小,那兒的夜風似乎也比這大宅院中暖一些。

然而只不過一擡腳的當兒,這念頭便如擊石之火星,轉瞬便熄滅了。應承老母的事還未辦妥,即便星夜趕回歸化裏,明日一大早還得再趕回來,實在折騰;再者更深夜半,那鳗四娘獨守空閨便罷了,如若不然,他興興頭地趕去,不知算捉奸那個還是被捉那個,該多敗興吶。

在曾氏院門口站一夜總不是個辦法,姜景仁只得往園子裏走去。是夜孤月當空,撒下一地霜華,姜景仁舉目四望,他有華屋百間,層臺累榭,四處都是高翹的檐角黑黢黢的剪影,卻找不到一處容身之地。

藥與酒都已褪了幹淨,他仿佛一只游魂,差點撐不起這副空空如也的皮囊,心力交瘁地往湖邊一塊大石頭上一坐,深得歲月眷顧的臉上幾乎顯出老相來。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芍藥花叢中傳來女子低泣的聲音。姜大郎是慣熟風月的,竟從這壓低的抽噎中聽出了妩媚婉轉的意味,登時來了精神,也不自傷了,循着聲音找去,先落入眼簾的是一副瘦削窄小的美人肩,那女子春衫單薄,青綢腰帶一束,纖腰不堪一握,比起鳗四娘來又有種纖楚的風致。

“你是誰?為何更深夜半在此哭泣?”這似是質問,然而在姜大郎的舌尖上溜了一圈,就完全走味了,落在有心人的耳朵裏簡直是□□裸的撩撥。

女子一轉身,果然是個眉眼纖秀的少女,雖無十分顏色,卻更叫人生出憐惜來。

“郎君恕罪,”少女螓首低垂,緊緊捏着衣擺,惶恐地道,“奴婢是管園子的婢子,名叫蒲桃,不知郎君在此,望郎君垂憐......”

***

姜景仁垂憐得十分用心,第二日便起晚了,去姜老太太院裏請安時,差不多已是用午膳的時辰。

他心知昨夜的事瞞不過他阿娘,必有一頓棍棒等着他領受。硬着頭皮走進院裏,發現曾氏和嫡子嫡女們都在,先松了一口氣,姜老太太再怎麽怒意滔天,也不可能在媳婦兒面前落他臉。

他先給臉色陰沉沉的老母請過安,從妻子手中接過八郎逗弄了一會兒,将兒子惹得嚎啕大哭了一場,然後溫柔地摸了摸三娘子的頭頂心道:“阿圓又長高了些,像個小女郎的樣子咯,”說罷從袖中掏出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雕镂蘭草的鎏金小銀球,拎着頂上一截金鏈子在女兒眼前晃來晃去,“你上回不是說想要個被中香爐麽?阿耶叫人替你找了來。”

“阿耶最疼我!”三娘子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接過薰球,一邊行禮一邊得意地瞟了瞟二娘子。

鐘荟對這種小孩子之間争寵的把戲全無興趣,靜靜地站在一旁打量她久仰大名的阿耶。

饒是有衛家兒郎珠玉在前,她還是被這便宜阿耶晃了眼。若單論美貌,能與衛家人平分秋色的,鐘荟兩世為人還真只見過姜景仁這麽一個。

她一向信奉美人在骨不在皮,不過皮相若是好看到姜阿豚這般,少那麽幾根骨頭似乎也無傷大雅了。看來天子并沒有眼疾,看姜婕妤兄長的樣貌,想必她也是當得起天姿國色的。

姜景仁連中衣都未着,一身淺栗色家常軟羅單袍,因是來見尊親,好歹将腰帶系緊了些,只露出胸口處一小片白裏透紅的肌膚,那紅暈一直延伸到脖頸和臉頰,一雙眼眸霧蒙蒙如輕雲蔽月。

那身衣裳雖是半舊的,緣邊上卻像女子似地繡了纏枝桃花,他也不着冠,只戴了一條皂巾。那衣服十分輕軟,小風一吹便飄飄揚揚。

鐘荟一見他的衣着和臉色,便知他才服過寒食散,她前世的三表叔自诩名士風流,日日服食五石散,也不知是發散得不好還是怎的,不過而立之年便身染惡疾,藥石罔顧,渾身潰爛而亡,聽聞死狀極慘,還是她阿翁頗有先見之明,斥之為悖禮傷教,一早就嚴禁家中子弟沾染。

太好了,鐘荟心道,不但有個心懷叵測的後母虎視眈眈,還有個風流倜傥的阿耶随時可能撒手人寰。

姜阿豚擡起頭,冷不丁撞見老太太鐵青的臉色,吓得後背一涼,趕緊正了正臉色,故作嚴厲地對長子斥道:“你這孽障是越來越不成話了!家裏費了那麽多銀錢替你延請西席,你還不發奮用功,成天瞎胡鬧,就不能學點好嗎!今日看在老太太份上暫且饒你一回,若再啕氣,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姜昙生低着頭,作出虛心受教的樣子,事實上每一團肥肉上都寫滿了不服,眼珠子往旁邊一斜,心說那也得有好給我學啊。得空還惡狠狠地向二娘子掃去一道眼風。鐘荟若無其事地回他一個明媚的笑容。

老太太唯恐生變,将學館的事捂得嚴嚴實實,只等着姜景仁那邊把事情說定,就将嫡長孫與束脩一起捆了押送上山。

姜景仁也知道自己在兒子面前沒什麽可言,不過是在老太太跟前虛應個故事,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偃旗息鼓。

“咳咳…”老太太臉色越發難看,單那兩聲咳嗽比姜大郎剛才那番教訓兇狠多了,枯瘦黝黑的手蠢蠢欲動,眼看着就要去抓那豹頭拐杖。

姜景仁心裏一慌,目光躲閃,四下裏一瞟,終于落在了二娘子身上。

“阿耶。”鐘荟捏着鼻子叫了一聲,方才他們幾個已經給姜大郎見過禮,她便覺得這額外的一聲虧了。

姜大郎這才後知後覺地端詳起這許久不見的二女兒,感覺有些陌生。

二娘子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散花绫單衫和沉綠羅裙,外罩一件綴真珠的裲裆,單衫袖子按照如今時新的樣子做得上窄下寬,雙鬟髻頂上分別簪着一簇海棠花,圓潤微豐的臉頰比那海棠花瓣還嬌豔,水靈靈往那兒一站,像是畫上走下來的仙童。

其實幾個子女中就屬次女長得最像他,只一雙杏眼随了她阿娘陳氏。姜景仁搜腸刮肚一番,竟然想不起來上回仔細看她是什麽時候,也不記得比起上回見她是胖了還是瘦了,想來病了那麽久應是瘦了吧。

于是姜大郎便頂着一張春風化雨的粉面,摸了摸二娘子的發鬟,關心道:“病了許久都瘦了。”

鐘荟低頭看了眼自己微凸的肚皮,實在無法自欺欺人——這個月阿棗已經替她改了兩回腰帶了。恐怕連她院子裏的蘆花肥母雞阿花都能看出她胖了,可見這姜大郎對他次女有多不上心。原身真是耶不疼娘不愛,鐘荟很有些替她不值。

三個嫡女中,姜大郎最寵的确實是三娘子。大女兒從小不在身邊,談不上有什麽感情,三娘子年紀最小,剛出生那會兒他和曾氏感情正融洽,幾乎是他抱在手裏長大的,情分自然不一般。

至于二娘子,不如三娘子讨喜會來事,難得見一回還躲躲閃閃的,久而久之便不放在心上了。

每回在街市上看到胭脂水粉和繡帕簪環之類的女孩子玩意兒,他都會惦記着三女兒,偶爾想起便給二女兒和幾個庶女捎帶一份,更多時候是全然将她忘了——大約也不是忘了,只是個個都有便顯不出他對三娘子的鐘愛來。作為一個常常不着家的阿耶,寵愛女兒的手段着實不太多的。

姜大郎并不覺得把獨一份的薰球偏給三娘子有什麽不對,阿姊讓着妹妹本就是天經地義的,況且曾氏要做賢婦,好東西向來緊着陳氏的幾個孩子,已經叫三女受了不少委屈。

然而他看着次女用那雙肖似亡妻的眼睛飽含期待地望着他,突然有些心虛起來,不由自主往袖子裏摸,仿佛心意夠誠就能再摸出個薰球來似的。

那薰球全京都只有瑤山閣的匠人丁菊巧能做,中間有機環,放在被褥中爐體常平,近來在世家小娘子中蔚然成風,尋摸一個已是費了不少功夫,故而方才一見女兒就忍不住拿出來獻寶,如今上哪兒去尋第二個。

不過他這一番摸索也不是一無所獲,竟給他掏出個挺精巧雅致的方勝香囊來,也記不得是哪個相好送他的,心道下回定要犒勞那蘭心蕙質的女郎一二。

他拉起二娘子的左手,将那香囊放在她攤開的掌心,溫柔地說道:“這是阿耶送你的,拿去頑吧。”

“真的嗎?”二娘子忽閃着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如獲至寶的驚喜,仰頭盯着她阿耶。

姜景仁被她看得越發良心不安,找補道:“下回阿耶找更好玩的東西給你。”

“這個就很好了,阿耶送的便是最好的,”鐘荟珍而重之翻來覆去地欣賞一番,嘴角忍不住一翹,狐貍似地彎彎眼睛,朗聲将那香囊上的字念了出來:“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

在場衆人都是一愣。只有二娘子一臉茫然地贊道:“好詩......”

可不是好詩麽?文義淺白,雅俗共賞,連大字不識的姜老太太都知道是什麽意思,一張臉頓時黑成了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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