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銀華其一
第31章 銀華其一
一邊這樣問着,他一邊在心裏默念了三聲“蘭淵玉”。
然而臨畫這邊的聲音通過私語草傳過去, 那邊卻空落落的沒有回音。
幻境是制造出一個獨屬于施術者的空間, 但幻覺蒙蔽的是人的五感。聲亦是五感的一種, 私語草失效了。
幻覺一旦中招,就更具欺騙性。它可以讓人以為自己移動了但事實還在原地,也可以在幻覺裏走動、真實裏也同步移動了。
蘭淵玉應該是随着幻覺的引導離開了。
他會走到哪裏?
“想好沒有,走不走?”臨畫費力地握着劍柄,奈何它根本不配合,又一頭栽下去頑強地把自己釘在土裏。
“……”他好氣又好笑,幹脆運起靈力用力一插,把劍整個埋在了土裏, 蹲下來道,“你可要想清楚。”
劍靈又驚又怒, 奮力想往上飛,但被臨畫死死按住了劍柄:“不帶我去找蘭君,你就別想出來。”
他若是這麽離開孤身去找, 指不定什麽時候又中了幻覺。
長劍鳴嘯一聲,震得地面上的沙土都抖動起來,臨畫感覺自己的手都發麻了,卻不敢松開。
系統道:“小同志,你不能這樣欺負小朋友。”
臨畫呵呵:“你是不是很有同感?”
但他聽了系統的話心裏也遲疑了一下, 奈何臨畫安慰人的經驗幾乎為零,想了半天,也只是道:“我和蘭君以後會帶你一起複仇的。你……別難過了, 好不好?”
長劍猛地震動了一下,臨畫補上一句:“我從來不騙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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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很久,見它安安靜靜,沒再反抗,就慢慢松開了手,低聲道:“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要這樣的。”
藍光一閃,長劍飛出,它對着臨畫點了兩下,然後一下子飛過了高牆。
臨畫道:“別跑!”
但長劍并不是要跑。它在上面轉過來晃了兩下,好像在等臨畫。
臨畫汗顏,然後道:“……你先下來。”
長劍一動不動,像有點疑惑。
臨畫道:“我飛不過去!”
長劍這才下來。這小東西當然沒有臉,臨畫卻不知道為什麽看出了幾分鄙視的意思。他嘴角抽了抽,繞過了牆。
……以後學禦靈,別的不說,一定要把禦劍飛行這個技能先學會了!
大藥谷畢竟曾栖居過一整個家族,占地廣闊,好似一個巨大的迷宮。要不是沒有劍靈引路,臨畫覺得自己可能直接就把自己困在這裏了。一路穿穿繞繞,靠近山壁的時候,臨畫忽然聞到了一縷酒香。
很淡很淡,他卻嗅出來這是谷薇的味道。
“酒坊?”蘭淵玉被引到酒坊去了?
臨畫沒耐心再繞了,注入靈力一劍劈穿了面前倒塌的障礙物。
全靈體靈力龐大,他還沒怎麽學會控制,這一劍靈火如狂,氣吞山河,整個山谷都回響着聲音。
這樣大的聲音,私語草裏蘭淵玉卻還是沒有回音。
這樣一通稀裏嘩啦、連跑帶跳之後,又靠近了幾百米,臨畫果然看到了酒坊的牌子。酒坊在山壁下,酒香伴着山風吹拂而來。
他快步跑了進去,酒坊頂棚因風吹日曬破舊了許多,只漏下幾線天光。昏暗的光線裏,只見蘭淵玉站在遠處,側對着臨畫。他的表情有幾分不敢置信,還有幾分哀傷,注視着前方慢慢後退了一步。
“蘭君!”臨畫喊了一聲,蘭淵玉卻沒有反應。臨畫手中的長劍忽然抖動起來,發出陣陣嗡鳴。
好似想要說什麽。
臨畫試探性地注入了靈力,劍身頓時熠熠明亮起來,近于透明的劍身後的地面,似乎隐隐不同。
他一愣,将劍橫在眼前,透過劍身看到的,竟是它制造出的幻象!
現實裏光線暗淡,幻覺裏卻是火光沖天,将周圍照得一片紅亮。而蘭淵玉面前站着的,是蘭芷!
那個“蘭芷”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白衣,面上帶笑,眼圈卻是紅的。她走近一步,蘭淵玉便後退一步。
那表情不像臨畫在回憶裏看到的任何一個蘭芷,眼神充滿了凄怨和戾氣。
“阿芷?……”蘭淵玉輕聲道。
那“阿芷”露出一個扭曲的笑,竟伸手推了一下蘭淵玉的肩膀!
臨畫上前幾步看清了局面,不由一驚。
在幻覺裏,蘭淵玉正一步一步退向火海;而現實裏,他的正後方便是一個地窖的洞口,深不見底。
“你來陪我。”“蘭芷”幽幽道,“你來陪我們……阿淵!”
他離那洞口只剩不到三米的距離。再退幾步,就要掉下去了!
臨畫當機立斷,舉劍向那幻覺中蘭芷所在的位置劈下。那一道藍色劍光自上而下劈來,臨畫看不到,但在蘭淵玉的視角看,那假“蘭芷”應當是被從頭劈下了。
蘭淵玉喊了聲:“阿芷!”
“那是假的!”臨畫回道,伸手去拉蘭淵玉。
但在他拉住蘭淵玉之前,蘭淵玉已經被什麽東西絆住、跌倒在地了,并沒有掉進地窖洞口。
“蘭君?”臨畫趕忙去扶他,後者捂住額頭,眼裏卻是慢慢平靜下來。
臨畫知道,其實他未必沒看出那是幻象,劍靈造出的蘭芷假得太明顯了。可他還是一步一步地甘願退進火海裏。
片刻後,他偏頭看了眼那絆住他的東西。
那是一柄老舊的長木勺。蘭淵玉摸到木勺,微怔,金眸裏說不出是什麽情緒:“這是……阿芷的勺子。”
“她以前來偷酒喝,就自己做了把長勺。平時藏在房梁上……”蘭淵玉垂首,手握緊了木勺柄,那上面一個醜醜的小字:“芷”。
這勺子少說也在房梁上待了百年了。今天大約是被劍氣所震,掉了下來,正好絆住了蘭淵玉。
幻象裏的“阿芷”要推蘭淵玉去死,真實裏阿芷留下的酒勺卻絆了他一下救他一命。說來,也真是對比諷刺。
臨畫道:“我以前聽村裏的老人說,物件擺久了,會染上人的感情。”
其實二人心裏都清楚,人死魂消,物件無情。這只是個巧合。
蘭淵玉輕輕笑了下,道:“騙人。”
他金眸暗沉,擡眼看着臨畫的眼睛,雖是在笑着,語氣溫柔,吐出的字眼卻無比冰冷:“阿臨。你又在騙我了。阿芷已經死了,沒有了。”
安慰被冠上騙的字眼,像一張遮羞布被扯開露出底下嶙峋的皚皚白骨。更何況他還加了個“又”字。
臨畫有點輕微的狼狽感,心魔蘭淵玉的情緒太無常,他不知為何蘭淵玉突然沖着他發起火來了,皺眉道:“我沒有想要騙你。”
他頓了頓,蘭淵玉望着他沒說話。臨畫心中頓時生出幾分說不出的煩躁,又道:“你先不要鬧脾氣了,我不是騙你。”
“鬧脾氣?”蘭淵玉像是忽然斂住了所有的情緒,戴上了一張沒有溫度的笑面具,刺卻全部豎了起來,對想靠近的人一概拒絕,“可是阿臨,你從頭到尾都太不正常了。”
臨畫手指瑟縮了一下,沒說話。
“阿臨,你知道麽?”蘭淵玉忽然輕笑起來,“你本來應該因我而死的。你接收了我的靈力,卻沒有爆體而亡。我們相遇在最開始就是不正常的。”
臨畫一愣。他以為蘭淵玉根本忽略了這一點,沒想到現在卻忽然發問了。
“我……”他想說“我是全靈體”,卻意識到,沒有人告訴過他,他根本不應該知道這些,便閉了嘴。
蘭淵玉扣住了他的手腕,靈力粗暴地從經脈探入,臨畫手輕微地抽搐了一下,感覺到靈脈不适的酸脹感。
靈力在他體內游走,忽而冰冷,忽而燥熱。
“原來你是全靈體。”蘭淵玉輕笑了下,語氣卻還是不見回暖,“姑且這是我的誤會——但是資質這麽好的全靈體,此前卻病弱不經風,也很奇怪了。那就下一個問題。你為什麽猜到蘭家滅族後沒告訴我?看我一無所知、又蠢又天真的樣子是不是很好笑?”
當時鳳子衿說的“這不是那個……”這句時被臨畫急急打斷,鳳子衿原本想說的是“那個滅了族的蘭家”,被他打斷後才改口,還沖臨畫“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蘭淵玉竟然連這種小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事後一推斷便判斷出了他早已猜到事實。
臨畫道:“我從來沒覺得你好笑。我……只是情況危急,沒來得及告訴你。對不起。”
真的只是這樣嗎?
他私心裏,是不是也有那麽一小部分,和梵央一樣——希望蘭淵玉一直無知無覺下去?
他看到蘭淵玉笑了下。
“那也罷。但阿臨,你不覺得很奇怪麽?第三個問題——”蘭淵玉道,“你知道的也太早了,知道的也太多了。比如,你是怎麽認出鳳子衿是九霄狂的?”
臨畫抿住唇。
這才是他最大的破綻。其餘都可推诿,但他一個“出生于長玉村、常年閉門不出”的少年,怎麽會知道“九霄狂”這個還根本沒有興起的號?
他那時為了拖延,才叫出名號。現在只能心裏暗罵。他一是當時錯算,沒有料到九霄狂現在還籍籍無名,二是沒料到蘭淵玉疑心這麽重,表面上看不出,到現在才忽然發難!
确實,臨畫回頭看來自己的種種表現太奇怪了,只有他自己沒意識到。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個小山村的少年。
他也忘了,蘭淵玉被至交背叛,被打着為他好的旗號的人欺騙,被懷疑能不能控制自己的魔血。這世上好像沒有人能信任,又好像沒有人會信任他。
蘭淵玉的金黃眸子盯着他,裏面有如蕩漾着流金,美得像一個謎。
臨畫喉結動了動。
是他提出釀酒要工具、二人才來藥谷的。蘭淵玉現在會不會也覺得這是他打好的算盤?他現在拿到了這把劍,蘭淵玉會怎麽想?
那個谷薇海中的吻的時候……蘭淵玉又是怎麽想的?是不是在懷疑,和他共醉、與他唇齒相依的那個人,又能不能信任?他能不能把心交托給這個人?
臨畫沉默了片刻,道:“對不起。我解釋不了。”
“可是……”
“我不會害你。信我……好不好?”他擡眼,無畏地注視着蘭淵玉的眼眸。
這是蘭淵玉第一次見到他時,戲弄般說出的話。現在卻被臨畫鄭重地說了出來。蘭淵玉一定也記得這句話,他的金眸微微睜大。
黑與金,兩雙眼睛竟在此刻重疊了。
“很多事我無法對你解釋。但蘭君,你對我也是知根知底,我無父無母……除你之外沒有依靠,世家誰也不認識我,我只會跟着你。”臨畫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有些颠倒,停頓了一下又慢慢調整,黑眸一直注視着蘭淵玉。
沒有人能為他作證……能夠作證的,只有他胸腔裏那顆滾燙的、跳動的心。這顆心凍結了許多年,不曾化去霜雪。只在來到了這個世界以後,才開始悸動。
為蘭淵玉的絕望、強大……以及,溫柔。
臨畫輕輕拉過蘭淵玉的手,擡起下巴,抵到自己頸邊,竟是露出一個明豔的笑來:“你若不信,我的命,你想要可以随時拿去。我不會害你,相信我,好嗎?”
“我信任你。你如果在這裏殺了我,我也不會後悔我的選擇。”
少年這微微一仰,眼睛透着屋頂漏下的光,一時亮如琉璃,通透無暇。脖頸白皙細膩,修長而脆弱,脈搏就在他手掌下。一下一下,溫暖而有力。
這一刻像是被無限延伸,又無限縮短。
臨畫感覺到蘭淵玉的手微微收緊。卻又輕顫了一下,松開了。
“……對不起。”
他驀然落進了蘭淵玉的懷抱裏。他抱住臨畫,在他耳邊低聲說,“阿臨。”
臨畫回抱住蘭淵玉,道:“蘭君,酒窖找到了,我們回谷薇花海的小屋去吧。然後再釀酒,再去祭拜……要做的事很多,我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