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渴望 讓他感到疼痛

第20章 渴望 讓他感到疼痛。

靳昭沒有立刻看過去,而是低着頭确認一番自己的表情,這才慢慢轉頭,往聲音來處瞧。

雲英站在宜陽殿的檐角下,仰頭看着這邊。

同她聲音裏的驚喜一樣,她美麗的面龐間也盛着動人的笑容——不似上次雨中傍晚的緊張與小心,這一次,仿佛坦然了許多,映在霞光裏,像冷酒似的解暑又醉人。

她站在連接宜陽殿與少陽殿的臺階之下,而他站在上方,兩人隔着臺階,視線相對。

“穆娘子。”

靳昭沉聲應了,亦不似先前那般疾言厲色,仍舊一副冷然的樣子,像是一種刻意的波瀾不驚。

他停下腳步,卻未向她靠近,只是等着,雲英也不惱,笑盈盈地提着裙裾踏上臺階,俨然不是路上巧遇,而是聽說了他在東宮,特意等在這兒的。

靳昭肅着臉,在她踏上第三步臺階時,才挪動腳步,朝她行去。

他身量高,步伐快,雖然走得晚,仍與她在第五級臺階處相遇。

“娘子有何事不妨直說,我還有公務在身,不好耽誤。”

這處石階恰在兩處高大建築之間,兩面臨風,恰有晚風吹來,在兩座宮殿的遮擋下,由溫柔變得強勁,将她身上的輕紗吹得飛揚起來。

兩人站在同一級臺階上,相隔不過半臂距離,那一層杏色輕紗煙籠霧繞似的,将靳昭圍在其中,圍得他有一瞬間恍惚。

“奴婢不敢耽誤中郎将的大事,”雲英瞧見臂彎間的披帛籠住了他,也不急着收回撫平,就這樣任由其像羽毛一般撓着他的心底,“只是上一次,中郎将說過,沒有太子殿下的允許,便不能替我将東西帶給阿猊。”

靳昭揚眉:“不錯,娘子今日過來,難道已經得到了殿下的允許?”

“正是。說來也巧,奴婢上次回來時,恰好遇到殿下,便鬥膽求到了殿下的應允。”她說着,将先前準備好的錦包再次取出,雙手捧着奉至他的眼前,“這一回,能否求中郎将幫奴婢?”

大約害怕他再次拒絕,她緊接着又上前半步,盈盈的眼在更近的距離裏凝視着他,讓他無處可逃。

“中郎将若是不信,大可親自請示太子殿下!”

一句自證的話,說得并不铿锵有力,反而刻意壓低了,用一種輕柔的語調一字字吐出。

靳昭的目光無法克制地落在她那一張一合的唇瓣間。

不知她有沒有抹口脂,看起來渾然天成,大約是沒有的,可色澤又那麽鮮亮誘人,完全不像常人能擁有的。

他緊抿着唇,帶着一抹幽藍的眼睛悄然深黯,連要同她保持距離都忘了,就這麽鬼使神差地伸手,從她手中接過那只錦包。

裝的是孩童的肚兜,只他巴掌大小,輕飄飄的幾乎沒什麽份量,他無比确定自己的動作沒有一點逾越,只是捏住了錦包的邊緣,絕沒有要觸碰她的意思。

可不知怎麽,就在他的拇指與食指捏住的那一刻,竟感到被遮在錦包下的中指,碰到了一塊極細膩軟糯的嫩肉。

好像是她的掌心。

他吓了一跳,只覺指尖突然麻了一下,趕緊要拿開,那兩只原本捧着錦包的柔荑卻繞啊繞的,順着他的指尖繞上來,輕輕捧住他的手掌。

他生得高大,又是西域人,肩背手腳比尋常中原漢人更寬闊一些,而她是嬌小纖細的女子,雙手捧着他的一只手,竟也不顯別扭。

潔白細長的十指,帶着一絲涼意,像織了網,輕輕裹住他被曬成蜜色的手掌。

靳昭的五感忽然都集中到手上。

明明她的指尖是涼的,他卻覺得自己被架到了火上,手心裏有怎麽都散不去的炙熱,恨不能直接握住她冰涼的手,在掌心裏好好揉搓一番。

他也的确這樣做了。

空着的那只手從旁邊擡起,一把握住她的右手,從自己的手掌邊扯下來。

卻不敢有別的動作,只是恨聲質問:“你又要做什麽?這兒是東宮!”

雖然此刻周遭并無人影,但誰知下一刻會不會有人出現!他不想在東宮與人有過多糾纏。

“啊!”雲英輕呼一聲,詫異地看着他,“奴婢只是想說:中郎将,請千萬要替奴婢交給阿猊!若是得空,也祈求中郎将能同奴婢說一說孩子的近況……”

她說話的時候,腿有些發軟。

原因無他,他的手太過有力,常年習武磨出的粗繭壓着她柔膩的手腕,那種粗糙而滾燙的觸感,讓她的背後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就連呼吸也悄悄加快。

她渴極了,輕咬住下唇,才不至讓自己失态。

連綿的風漸漸停了,浮動的輕紗從半空中落下,斜照過來的夕陽一下毫無遮擋地刺進眼裏,刺得靳昭不得不狼狽地挪開視線。

倉促間,餘光瞥見她起伏得稍快的胸脯。

他像被燙到了似的,猛地松開手,後退一步,站上高一級的臺階,同她保持距離。

“娘子放心,我會親手交給孩子。”他說話的時候怎麽也不敢再看她,狼狽地看着遠處。

方才,有那麽一瞬間,他看到了這個女人那濕漉漉的眼神中壓不住的渴望。

他知道她對自己有企圖,就像遇見過的其他女人一樣,只是沒料到她的企圖裏,會包含着身體的欲望。

這樣的渴望,讓他越發感到疼痛。

“孩子前幾日出了一回疹子。”他的嗓音有些啞,說出的話卻讓雲英一下從泥沼中清醒過來。

“是何時的事?如今怎樣,可大好了?”她緊張地連連發問。

“五六日前的事,大約是天熱悶出來的,胳膊上長了一塊,”靳昭回憶道,“殷大娘當日便請大夫瞧,敷了藥,隔日不放心,又換了坊裏最好的大夫重新瞧,到今早,已經好得差不多,連硬痂也快看不見了。”

雲英聽得心驚肉跳,小兒身上有三災六病都是常事,可身為母親,沒陪在身邊,從旁人口中聽到一點小事,哪怕只是咳了一聲,都會擔憂不已。

“多謝殷大娘,多謝她願意接連去尋大夫瞧,還有中郎将,願意去看望阿猊——奴都不知該如何感謝!”她說着,便沖他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再沒有半點方才的含羞帶怯、欲語還羞。

她從袖口中拿出銀锞子,想捧給他做謝禮。

靳昭松了口氣,同時亦有一絲失落。他側過身,飛快地推了一把她伸過來的手,示意她拿回去。

“我和殷大娘都奉太子殿下之命照料阿猊,本都是分內之事,不必這些,你自留着吧。”

雲英看他一眼,并不堅持,仍就銀锞子收回。

她算略有積蓄,零零散散,大約二三百兩,放在貧寒人家,夠一家三口過上十年了,可是她心裏一直盤算着,往後等這乳娘的差事做完,總要帶着阿猊讨生活,孤兒寡母,必得留足了銀兩傍身才好。

況且,她有心以靳昭為靠山,若是要靠銀錢來維系,反而不好。他那樣的身份地位,怎麽可能瞧得上她這點屈指可數的家當?

“那……奴以後有機會,定會報答中郎将的好意。”

說完,她又是一禮,沒再糾纏,轉身退回宜陽殿,留下靳昭一個人站在石階上。

而在他們身後的少陽殿西北角,蕭元琮面無表情地将檻窗輕輕阖上。

外頭熱浪滾滾,室內卻因放了冰鑒而陰涼無比。

方才的情形,他都看到了。

雖聽不見二人的對話,可是你來我往的揪扯卻一清二楚。

他深吸一口氣,看着爐中噴吐而出的袅袅香煙,眼神愈發沉郁。

片刻後,有人求見。是去而複返的靳昭。

他捧着才從雲英那裏拿到的錦包,恭恭敬敬陳在蕭元琮的面前,說:“殿下,臣方才偶遇宜陽殿的穆娘子,她方才托臣将此捎帶給她的小郎君阿猊,并稱是殿下親口允準的。臣不敢疏忽,特來請殿下示下。”

他一向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會擅自做主,今日也一樣。

蕭元琮壓在眼底的冷意悄悄散了兩分。

“這裏頭裝的是什麽?”

靳昭答:“是穆娘子為阿猊小郎君做的貼身衣物。”

蕭元琮點頭,垂眼看着那錦包,并沒有要打開查看的意思。

“母子分離,做些衣物以解思念也是人之常情。孤的确答應過她,可由你替她帶些東西給她的孩子,這一次,便勞煩你了。過一陣子,孤自會許她親自出宮一趟,看看孩子。”

靳昭抱拳:“不敢,既是殿下吩咐,臣定會親手交給小郎君。”

說罷,又是一禮,拿起錦包退了下去。

這回,他沒再往西面去,只遠遠看一眼宜陽殿的檐角,便大步走下臺階,走進橙紅的晚霞裏。

日頭不似先前那樣毒,他走了一路,心也徹底平靜下來。他不該在東宮與那女子私下見面——那是太子殿下的眼皮底下,怎麽能有私心!

更何況,那女人對他還存着可恥的欲望!

什麽樣的女人,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對男人露出那樣的眼神!當真是沒有廉恥!

他萬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下去,往後定要離她遠些!

東宮之外,宮城大門內的夾道間,副将劉述正等在一旁,見他出來,趕忙上前,笑着抱拳:“中郎将,卑職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靳昭不料他會在此等候,詫異道:“不是已休沐了,怎麽還到這兒來?”

他說話時,語氣熟稔,同對待別的下屬有細微的區別。

劉述同他年歲相當,兩人同一年入軍中,算是舊相識,再加上劉家是軍戶,早年間同太子生母秦皇後的娘家有主仆之誼,雖地位不高,卻也是實打實的東宮黨,是以兩人關系一向比旁人親厚些。

如今,劉述将要成婚,新婦亦是出身軍戶的娘子,早早便由家人定下婚約。因其前些年随家人自京都遷往河中,按羽林衛的規矩,自今日起,劉述便可休沐,以便親自至河中迎親。

劉述滿臉喜色,待同他并肩出了宮門,最後的那點拘束也收了,摸摸腦袋說:“照我父親的意思,明日一早我就要往河中去,我便想着今晚先來知會一聲,靳大哥,婚儀那日,可一定要來啊!”

這話他先前早已說過,只是心裏總不放心,便又來叮囑一回。

靳昭看着他期待的目光,露出一絲笑容,點頭答應:“那是自然,你的好日子,我一定會去。”

劉述得了他的保證,當即放下心來,感慨道:“一轉眼,我都要成親了,昨日我母親還念呢,也不知才能喝到靳大哥的一杯喜酒。”

靳昭從馬房中遷出自己的馬,翻身跨上,聞言面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望着天邊的夕陽說:“随緣便好。”

劉述牽着馬出來,看到他映在晚霞中的身影,有種奇怪的感覺。

相識多年,他知曉靳昭十歲便來了京都,從此在這兒安家落戶,除了相貌,看起來同大多在京都土生土長的中原人沒什麽兩樣。

可時不時的,又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浮萍一般游蕩的孤寂感,好似他從來沒有屬于過京都的這片天地。

-

夜晚,延英殿中,一家三口才用過晚膳。

蕭崇壽坐在榻邊,聽着下首的蕭琰說他在西北的所見所聞。

“……羌人自去歲起,已由從前的四分五裂重新并成一大部族,隴右道附近,常有哨兵發現其首領遣使往氐人王庭,不知是否有所圖謀。去歲嚴寒,凍死了許多羌民的牛羊,今年大旱,氐人恐怕亦要收成欠佳……”

這些,蕭琰在朝上已簡要說過幾句,眼下蕭崇壽問起,便多說兩句。

只是蕭崇壽精力不濟,再加上白日頭風還發作了一回,才聽了幾句,便已困乏。

有宮女捧着剛煎好的藥過來,由鄭皇後親自喂蕭崇壽飲下。

蕭琰見狀,自覺停了話,不再出聲。

父皇體弱,能管的朝中事很少,大多還是臣子們去辦。

湯藥裏加了安神的藥材,蕭崇壽服下不久,便昏昏沉沉睡過去。鄭皇後有心留下陪伴,便起身先送兒子出去。

誰知,二人才走到寝殿外,便見遠處角落裏,兩名內官正同一名女子糾纏,看樣子,是那女子想闖進延英殿,被內官們攔着。

“怎麽回事?”鄭皇後冷聲問。

蕭琰目力好,循着昏暗的光線,很快認出那女子是他的妹妹,普安公主蕭珠兒。

“公主說,齊采女病重,想要求聖上請一位太醫過去瞧瞧。”珠鏡殿的宮女趕緊上前低聲回報。

鄭皇後面上閃過不耐的冷色。

“膽子倒是大,竟敢求到陛下跟前!陛下好不容易才睡下,若再受驚,誰能擔得起罪責?”

宮女立刻會意:“奴婢這就命人将公主送回寧華殿,絕不讓公主打擾陛下歇息!”

周遭的宮人紛紛低頭,不敢多言,只是心底多少有些感慨。

堂堂公主,皇家血脈,在偌大的皇宮中,活得卻比小宮女還要艱難,實在是皇後太過專橫。

聖上子息艱難,一是因為自小體弱,二則是因為鄭皇後善妒。早年間,鄭皇後還是貴妃時,便容不下別的嫔禦及其子女,想盡辦法将他們除去。

蕭珠兒能活下來,也是因為她只是個女兒,她母親齊采女生下她後,便自毀容貌,母女兩個這才能活到今日。

蕭崇壽對此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他寵愛鄭皇後,加上本也不願管後宮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直到後來,她做了皇後,他便再也沒有臨幸過別的女子。

皇帝都不管,旁人自然更不敢管。

眼看才十六歲的小公主被逼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磕得額頭都流血了,衆人只能拼命将臉埋進胸口,裝作什麽也看不見。

只有蕭琰皺眉。

“母後,別将事情鬧得太難看。讓言官們知曉,又該惹父皇生氣了。”

鄭皇後不喜兒子處處教訓自己,面色有些難看,但聽到“父皇”兒子,到底鎮定下來,眼神一動,勉強笑說:“我有分寸,只要她聽話些,總不會真教她一個公主連太醫都請不動。”

說完,沖身邊的宮女使眼色,讓那邊的內監先停一停。

蕭琰見狀,“唔”一聲,行了個禮,不再多管,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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