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是你哥
11.不是你哥
寧城江風凜冽,從江面上旋聚,裹挾難化的細小雪粒,密密疏疏散落在城市邊角。
傅寒單手撐牆将鞋帶系緊出了宿舍,打了輛車,準備去寧城第一醫院。
明天是集訓終測,一路朝外走,每一間宿舍都燈火通明,徹夜複習。
空茫茫的寂靜中懸着一絲嚴實的緊繃感。
傅海安恰好此時發微信來:【小寒,外公這裏有我們,你還是先準備考試,別擔心。】
她本意就是怕打擾兒子集訓狀态,來寧城好幾天了,一直沒有透露,卻沒想到傅寒身邊的朋友方軻,家裏恰好有親人在醫院,心大說漏了嘴。
集訓學校在郊區,位置偏,門口蕭索一片。
傅寒上了車才回複:【又不是多難的考試,我只出來兩個小時,沒什麽影響。】
傅海安大概是知道勸他也沒用,索性松口,叮囑他過來時注意安全。
他回了個“嗯”。
車程很長,他順便将微信裏這些天的未讀消息依次看了,滑到中間,看見祁炘前幾天晚上快 12 點,給他留言了三四條。
祁炘:【老哥。】
祁炘:【你這個妹妹,有時候還挺好笑的。】
傅寒往下滑,看到祁炘轉發來的兩張照片。
環境相似,都是臺燈燈光下整潔的書桌臺,一張是時鐘,一張是一只女孩的手,比了個大拇指,指節細長,骨骼清晰,瑩潤的甲面上泛着淡淡薄粉。
傅寒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一瞬,沒有回複。
緊跟着鎖了屏,轉頭觑向窗外。
窗外風聲雜亂。
下車後傅寒在醫院外圍便利店買了些雜物,七七八八拿了一小袋上去。VIP 病房那一層樓很安靜,走廊上亮着幽暗的燈。
他走到門口,隐約聽見裏面外公說話。
透過房門玻璃,能看到外公坐在病床上,一邊吃藥,一邊壓着蒼老泛白的眉眼罵他舅舅。
“……四五十歲的人了,一天天的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病我自己還能不清楚,我能被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氣出病來?”
“留她就留她,留了就好好照顧,什麽黑鍋都往人丫頭身上甩。”
邊說邊咳,越咳越要說。
病床前的傅海安端着水不吱聲,餘光瞥着傅懷洲。
傅懷洲并不服氣,但又怕忤逆老人又添亂,生生忍下去,梗着脖子挨罵,沉臉去翻一旁的病例本子。
分明當初老爺子一身病就是傅海安跟魏代天離婚那會兒氣出來的。
他那會兒還是個半不着調的二世祖,只覺得天塌了一小半,對這種事心有餘悸。
傅寒等裏面動靜小了才敲門進來。
外公面色放緩,招他到床邊,握住他的手。老人掌心都有粗糙的繭子,皮膚皺縮,喘息間滿是濃重苦藥與消毒水混雜的氣味。
他陪外公說了半個多小時的話就走了,回集訓學校時已經過了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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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集訓終測結束,方軻邊吐槽卷子難邊收拾書桌,一摞厚厚的習題冊和先前沒來得及丢的草稿紙,此刻一塊打包出來,像給書桌褪了一層硬殼。
周圍人走得差不多,徹底給這段短暫的相會畫上句點。
傍晚的夕陽只亮了一會就倏忽消失,天變成幽藍色。
傅寒躬身,把那堆卷邊的冊子搬出來,問方珂:“你還是先回我家?”
方軻沖他龇牙:“謝謝哥哈,你也知道我爹媽那樣兒,成天住研究所裏了,咱這回集訓提早三天結束,我估計這兩口子沒一個看了我發的微信的,我回去能被餓死,不過……你家裏不是新來了個人嗎?我去方不方便?”
傅寒動作一頓,沒反應過來:“誰?”
“不是哥們,你家有誰啊,你就記得傅思清了,當然是新來那個啊,林伺月。”
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傅寒挎上包的左肩微傾,雙手斜插在口袋裏,衣領輕敞,“該來來,不影響。”
漸滅的暮色少有幾縷還停留在側臉上,他神情比幾秒前還要冷峭,張口催他。
“你動作快點,車在校門口。”
“知道了,少爺。”
方軻胡亂把東西往包裏塞,快步跟上,出了教室門才想起來先前被打斷前想說的話,拱拱傅寒胳膊。
“你家,新來那個,我能擱樓梯上看一眼嗎?”
天快黑透,走廊上稀稀拉拉的燈亮起來,腳步聲交錯回蕩。
傅寒斜睨着他,眸光很淡。
“你還有這種愛好。”
“好看啊,學校群裏不都傳瘋了,我一天至少能看見三張偷拍她的照片,跟仙女似的。”
“閑的。”
“我是閑的,高三這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
方軻幹幹脆脆地認了,接着拱他。
“所以真人是有那麽好看?”
傅寒繼續往前走,遠遠望見自家車在一片朦胧夜色中打着雙閃,潦草地結束掉這個話題。
“我怎麽知道。”
“你倆不兄妹嗎?”
“早八百年沒見過了。”
從寧城回滬城要過江,司機乘夜走跨江大橋,橋上風聲更甚,密匝匝地撞着玻璃。
傅寒窩肩靠着車窗,耳邊響着方軻輕微的鼾聲。
車上很難睡安穩,方軻被晃醒,含糊問:“到哪兒了?”
“還早。”
“哦,”方軻揉眼,又問,“你不困啊?”
“不困。”
“得,”算他白關心,方軻挪挪肩膀,想到什麽,忽地傻笑起來,“別是待會兒回家要碰那誰了坐立難安睡不着吧。”
車裏靜下來,始終沒聲。
傅寒不高興了。
他嘟囔一句,再度昏睡過去,耳畔回蕩的全是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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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已經是深夜。
天冷,月光卻透亮,司機利索地幫忙把東西從後背車廂裏搬出來,傅寒則去開了門,東西全先放在樓下。
快三小時的車程,晃得有些昏。
因為是沒打招呼提早回,怕吵到家裏人,一樓沒有開燈。
他從冰箱裏揀了瓶冰水出來,借着一層朦胧的冰箱感應燈看見方軻朝自己招招手,比口型道“我媽”,然後就折出去聽電話。
傅寒一口冰水含在喉嚨裏,餘光掃了眼家裏客卧的方向,半晌才上樓。
進房間後,他脫了身上那件長外套,拎着領口順手往床上一扔,然後拆了一條新毛巾,準備去洗個澡。
他是拆新毛巾包裝時才察覺到房間裏有一道陌生的呼吸,怔了下,手裏動作都停下來,更清楚地聽見那道微微紊亂呼吸,夾雜着一點點輕細的低咛。
他很快回頭,望見床上自己寬大的外套底下,平白滑出一只白皙細長的手。
女生的手。
房間裏陷入一片死寂。
傅寒張了張嘴,輕不可聞的喘息,太陽穴上有根神經在突突發跳。
蜷縮成一團的人,在睡夢中不經意地蹙眉,像被驚擾的貓,但似乎因為太困倦,到底也沒醒來。
“寒啊——我睡哪……”
方軻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他回了神,快步跨到門前,擋住對方差一點就直接推門而入的動作。
“樓下随便找個房間。”
“小點聲。”
方軻瞧見他堵在門口,身體擋住整個房間,眼神直直的,莫名而來的戒備,不由地愣了下:“哦,行。”
他走了後,周圍再度安靜。
傅寒将門反鎖上,清脆的一聲在房間裏蕩開,回頭,目光長久地落在床上陌生的人影上。
他垂着眼打量片刻,随後拿出手機,走到床邊。
手機舉起來,屏幕光微弱,卻也能将此刻躺在他床上的人臉照得更清楚。
和之前傅思清手誤發來的照片裏所差無幾。
清瘦且沒什麽好挑剔的五官,因沉睡而顯出幾分柔和。
夜深露重,她原本沒蓋被子,應該是感覺到冷,他剛剛随手丢下來的外套帶着厚實的體溫,于是不自覺裹緊,半張臉深埋進衣領,全然不設防。
欺騙性真強。
屏幕光熄下去,他重新摁亮。
一片模糊中,床上的人逐漸有了察覺,察覺到自己在被一束幽靜的目光注視,于是掙紮着慢慢從夢中醒來,雙眼茫然地一掃。
眼前有人。
逆着光,單手舉着手機,臉部輪廓被些微照亮。
意識都還沒回攏的那一下,她大腦空空,脫口而出一聲。
“哥。”
傅寒的神情因為這一聲終于抽離,全身松懶下來,眼神漠然,手機也随之放下,轉而打開了床頭燈。
啪嗒——
燈亮起來。
林伺月手抵着微微發燙的額頭,一點一點清醒。
今晚是她來傅寒房間蹭睡的第四天,快十二點的時候琢磨一道題太困了,沒留神,歪到傅寒床上就睡了——她半邊身體沒由來地泛麻,擡頭,與一雙雪霧似的雙眼對視上。
“醒了?”
沒想到對方居然會提前回來。
林伺月錯愕一瞬,心下陡然懸起,匆匆從床上爬起。
“我不……對不……”
配着一線清冷月光勾摹出的臉型輪廓,他沒有任何回應,兀自接着脫身上的毛衣,露出裏面深黑緊身 的打底衣。
林伺月微微回避了視線,低着頭,胡亂地在地板上找拖鞋,蒼白又尴尬地解釋:“抱歉,我不知道……”
卻被漫不經心打斷。
“不知道什麽?”
“不知道這是二樓,不知道這是我的房間,不知道我會在這裏脫衣服睡覺?”
“還是不知道——”
他回過頭來,目光自上而下,眉心折着陰影,強烈的壓迫感壓下來。
“我根本不是你哥。”
沒找到拖鞋,林伺月踩在地板上的腳跟有些發涼,她再又張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傅寒的睡衣是襯衫款式,一顆一顆把扣子扣上後,重新轉過身來,緩慢逼近一步。
“我現在要換褲子了。”
“是你自己出去,還是我拎你出去?”
高一度的吐息萦繞耳側,林伺月跟着嘴唇發幹起來,肢體泛僵,渾渾的夠到拖鞋,起身出去。
“砰通”一道關門聲在背後響起。
樓梯口暗下來。
稀薄月光裏,她的身影一動不動,在樓梯口上用力透了口氣,過好半晌,才挨着樓梯坐下,攥了一下手。
出來得急,剛剛好像忘記道歉了。
要不要回去補一句?
會打擾他吧?
猶豫之際,門倏地打開。
她下意識站起,随後看見從門內丢出來一大團東西。
傅寒把她睡過的床單直接丢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