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邊軍主帥的風采
第20章 邊軍主帥的風采
教令官一聲令下, 馬場塵土飛揚,很快一陣此起彼伏的駕聲,淹沒在濃濃的塵煙中。
最後一場決定着赤兔馬的歸屬, 錦棚的看客均引頸相望。
場上有禮部尚書的孫女孔珍, 戶部尚書鄭尚和的小女兒鄭穎, 鎮國公府大小姐石飛燕, 姚侯府的姑娘姚玉妝,以及陳侯府的姑娘陳以彤。
皇後看哪個都贊不絕口, 身側一嫔妃卻指着那穿淺黃騎服的俏麗姑娘說,“臣妾瞧來, 還是覺着彤彤最為沉穩, 您瞧她總是不聲不響便奪了球。”
陳以彤是皇後嫡親侄女, 皇後無子,皇帝也只有寧王一個兒子,可不得籠絡住了, 陳皇後私心是想讓侄女嫁給寧王,以延續陳家榮耀。
但皇帝不這麽認為, 太後在朝中根深葉茂, 先帝朝一大幫老臣依舊站在太子那邊, 陳家本已是他這頭的,何必浪費這麽珍貴的聯姻機會,皇帝心裏屬實最看好的是程亦喬, 無奈程明昱沒這個打算,那麽皇帝退而求其次相中的是鄭尚書的女兒鄭穎。
鄭尚書是程明昱大舅子,程亦彥的嫡親舅舅,人很和氣,在朝中極有人緣, 各個衙門皆有人脈,是朝廷出了名的和事佬,唯一不足之處便是與程家一般,不參與黨争,皇帝既然撼不動程明昱,便打起鄭家的主意,前有陸栩生娶了程明昱小女兒,後有寧王娶了鄭家小女兒,幾乎已将程家這個天下第一大族給籠絡麾下,屆時無須他做什麽,天底下的官員都看在眼裏,自有人幫他将太子拉下改讓寧王繼位。
毫無疑問,皇帝相中了鄭穎。
馬球賽其實并不重要,但皇帝要的是這個彩頭,一旦鄭穎拿下彩頭,她與寧王的緣分便定了,屆時也無旁人敢娶鄭穎,鄭尚書必定順水推舟将女兒許給皇家。
只要鄭家願意,太後阻攔不及。
太後會看着皇帝得逞嗎?
當然不可能。
禮部尚書衍聖公孔雲傑是個死心眼的太子黨,深受先帝恩惠,認定太子才是正統,一心想将太子扶上寶座,所以其孫女孔珍便是太後安排的攔路虎,她旁人不管,只管攔鄭穎的路。
石飛燕心慕寧王,一心奪魁,姚玉妝專事給她打輔助,陳以彤也鉚足勁要讓寧王表兄瞧見自己的本事,這夥人均打得熱火朝天。
場上就屬陸栩生和程亦安清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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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們見陸栩生上場,私下商議策略,先讓姑娘們打,他們五人結成統一防線以來對付陸栩生。
只是大家夥左忙右忙,卻不見陸栩生出擊,這對夫婦人呢?
衆人忍不住揚首望去。
只見那陸栩生領着妻子來到球門前,正扶着腰一板一眼教妻子如何射球。
哎喲喂,球都沒運利索,別忙活射球,再說了,有離得這麽近的嗎?
不過十步距離,閉着眼都能扔進去,還值得費功夫教?
況且,他們可能讓程亦安站在球門前射球嗎?
當他們餘下十人都是死的?
陸栩生是絲毫沒将他們放在眼裏呀。
五陵少年們默默心塞。
陸栩生這廂已将距離從二十步縮短至十步,射球的姿勢要領也都授予程亦安,他端坐馬背心累地說,
“再試試。”
程亦安一絲不茍瞄準球門,十杆下去,一次都沒射中,她滿懷歉意地回望陸栩生,濃黑的眼睫一眨一眨,要多慚愧有多慚愧。
陸栩生咬着後槽牙,“這範玉林也不過爾爾嘛。”
眼看程亦安臉色一黑,忙不疊改口,“行行,咱們從十步縮至五步,再不成,你就站球門前得了....”
程亦安依言趕着逐電再往前幾步,球門近在咫尺了,再射不進說不過去啊。
趕第一回 有些偏,趕第二回摸着球門了,程亦安越來越得心應手,正要趕第三回,
身後傳來陸栩生的嗓音,
“做好準備,球要來了...”
此刻程亦安杆下的球是借來習練的,做不得數,聞言立即将球往草場外一扔,做好準備接球。
陸栩生稍稍調轉馬頭,左手拎着月杆面朝衆人的方向。
前方姑娘們趕着球往球門來。
看清陸栩生的意圖,五位少爺立即縱馬往前,齊齊朝陸栩生攻來。
五人?
五人算什麽?
他在北齊陣
中曾以一敵百,還要躲避對方的暗箭,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那一身精壯肌肉有着天生的敏覺性,瞅一眼對方排兵布陣,月杆忽如旋風般往前一掃,精準地預判了馬蹄前進的方向,咚咚幾聲,月杆打水漂似的在幾人陣前地面連擊,馬兒行進受阻,調轉方向逃竄,人群散開,還有一人行聲東擊西之計,意圖越過他給姑娘們開路。
無妨,立夾馬肚一個縱躍,月杆直取對方馬腹,迫得那位公子哥不得不後退三步,陸栩生将他敗退的方向也給預設好了。
他這一退,正巧将尾随而來打算進球的姑娘們給沖散。
馬球往東撲落,陸栩生再一個挑杆,在半空将馬球截住,随後飛快往程亦安方向趕來。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潇灑地要命。
程亦安艱難地接住了這勢如破竹的一個球,卻是因着毫無進球經驗,慌張之餘沒能成功。
“不打緊,再來!”
陸栩生也沒指望她一次能中,畢竟範玉林那點本事怎麽可能教出好學生?
公子們眼看陸栩生方才腿都不曾動,身子也不曾歪,便将他們給擊退,頓時懊惱至極。
“陸栩生,你欺負人哪。”
陸栩生也沒法子,那頭程亦彥虎視眈眈盯着呢,今日不讓程亦安進球,收不了場,可是也不能壞了姑娘少爺們的興致,于是他幹脆把眼阖上,
“我連雙眼也讓,成了吧?”
人家讓得只剩左手了,再打不過是技不如人,少爺們哭笑不得。
第二球開始。
照舊是姑娘們先運球,五陵少年們幹脆将陸栩生團團圍住,有法子你就沖破人牆出去奪球。
陸栩生真是無語了,這群笨蛋非要送到他眼前來。
睜眼偶爾會被幹擾,阖上眼聽風辯位,他的月杆更為靈敏啊。
蜻蜓點水般将身側五人給解決,陸栩生聽着馬球前進的方向,縱馬過來。
趕球的是姚玉妝,眼看那高大的男人毫無預兆出現在她面前,吓得她一慌,馬球脫手。
陸栩生輕輕松松将送到手的球往程亦安那頭一運。
又沒中?
陸栩生還沒說話,場外的程亦彥鼓勵妹妹,
“摸着球門了,下一次準進。”
程亦安懊惱的情緒瞬間得到安撫,咬咬牙準備下一局。
第三球,少爺們這次學聰明了,散開成五點式,形成一字長蛇陣攔在陸栩生跟前,這下你無法一網打盡了吧,等他各個擊破,那邊姑娘們已進了球。
計劃很完美。
但陸栩生是聽人調派的人嗎?
指揮的最高藝術指揮敵人。
他掉轉馬頭,輕而易舉從姑娘們手中将球奪來,随後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将所有人引得離球門越來越遠,到陸栩生掐算好的位置,他再将馬球往後一抛,馬球被穩穩送到程亦安腳下。
真的,不差一厘一毫,那球仿佛長了眼睛,循着程亦安月杆的方向,主動黏了上來。
如果說方才還有姑娘們時不時幹擾,那麽眼下所有人離她足足有一箭之地,這下總能進球了吧?
程亦安不負衆望,艱難地将球趕進球門。
錦棚處爆來雷鳴般的歡呼聲。
當然除了程亦喬和長公主等人,其餘人的喝彩送給的是陸栩生。
雖說這只是一場并不起眼的馬球賽,卻讓他們領略到了這位邊軍主帥的風采,動動手指頭便将在場所有人逗得團團轉,三十六計,他玩得爐火純青。
大晉脊梁,名不虛傳。
偏他本人渾不在意,目不轉睛盯着妻子,好似妻子進個球比什麽彩頭比什麽奪嫡重要多了。
雖說程亦安跌跌撞撞進球的摸樣沒眼看,但陸栩生不能打擊她,很給面子地朝她豎個拇指,
“不錯,咱們再接再厲。”
程亦安終于進了球,心情很不錯,姑娘立在熾烈的午陽下,朝他咧嘴一笑,那明媚的眼梢映得這飒飒寒風也溫柔了。
陸栩生遠遠望着,忽然想,寵女人的滋味也不錯。
程亦安越打越順,連着進了三球。
中場休息,少爺們聚在一處,決定想法子破局。
總不能任由陸栩生猖狂下去,石飛越畢竟是将門虎子,制定了一連串的對策,只是等再次上場時,他們尋不到陸栩生的人。
陸栩生做什麽去了?
他在打指導賽。
範玉林那點子功夫也配教程亦安?
既然已經讓妻子過足了進球的瘾,是時候授予真正的馬球技藝,訓練新兵最好的法子将她扔去戰場實戰。
于是程亦安便跟姑娘們起步,開始正兒八經打馬球。
陸栩生呢,月杆都扔了,環手于胸,端坐馬背跟在程亦安身側教她如何運球,如何勾球,如何奪球。
“手臂帶動手肘用力,手肘再帶動手腕,沒錯,就是這樣,将球運出去!”
程亦安又不笨,熟能生巧,漸漸找到手感。
姑娘們欲哭無淚,敢情她們都是陪練?
陸栩生當然不僅僅是來陪妻子過過瘾的,時不時指揮程亦安幹擾孔珍,一眼識破石飛燕等人的策略,成功将鄭穎送上魁首的寶座。
皇帝那點心思他能看不明白?
做臣子的要學會領悟上意。
皇帝看到結果笑得不動神色。
“好,很好,這場球賽十分精彩。”
事後,鄭穎牽着那匹火紅的赤兔馬來到程亦安跟前,笑得有幾分腼腆,
“謝謝你了,若不是你們夫婦相讓,今日我得不到這匹赤兔馬。”
誰知道戶部尚書的小女兒實則是個馬癡,專好收集各類名馬,她馬廄裏各種品類的馬駒已齊全,唯獨缺一匹赤兔。
程亦安很大氣地擺手,“你打得很不錯呀,倒挂金鈎都能打出來,若不是我夫君攪局,你今日也必贏的。”
前世石飛燕使了下三濫的手段,着人打傷鄭穎,将她逼下場,今生有陸栩生的加入,石飛燕功夫都在應對他們夫婦上,顧不上欺負其他姑娘。
鄭穎笑道,“那趕明咱們再約,我帶你瞧瞧我的馬廄,咱們一塊兒打球。”
程亦安道好。
太後也不是吃素的,離場時雲淡風輕地掃了一眼場上,
“依哀家看,若不是陸栩生出場,今日打得最好的就是陳家那個丫頭了,皇帝,哀家瞧這場馬球賽算不得數,不如改日設宴,召姑娘們進宮獻藝,再給寧王挑一位更合适的人選吧。”
成功地在皇後心中紮了一刀,離間了帝後。
皇帝心裏恨得牙癢癢,面上卻四平八穩回,
“母後說的是,這幾個孩子都極好,朕也着實都喜歡,只是做父母的有時也不能獨斷專行,還得過問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喜歡,二人又有緣分,朕也只能成全。”
寧王又不笨,為了大業着想,鄭穎無疑是最好選擇。
太後扯着唇角深深看了一眼皇後,轉身離開了。
程亦安今日累得夠嗆,上了馬車便倚着車壁假寐。
這一回陸栩生學聰明了,将人慢慢攬過來,擁在懷裏讓她睡得舒坦些。
等她醒過來,已是下午申時末,強打精神起床,沐浴更衣,出來便問如蘭,
“二爺呢?”
如蘭想起午後程亦安睡迷糊被陸栩生抱進來的樣子還很想笑,抿嘴道,
“二爺送您回來便入宮去了。”
程亦安看了一眼丫鬟紅透的臉,再聯系這句話便知自個兒怎麽回來的,頓時有些害臊,柔聲問,
“沒被人瞧見吧?”
如蘭忍住笑,“當然沒被人瞧見,一路上仆從都低着頭呢。”
那就是都看見了。
程亦安小臉一垮。
罷了罷了,總歸她現在也不當家,不必立威,笑話就笑話吧。
“只是...”如蘭為難地說,“二太太回來臉色不大好看。”
這是程亦安預料當中的。
王雲香被長公主的人當衆掀飛,不僅害得王雲香沒法上場打馬球,更丢了王氏一族的臉面。
果不其然,片刻過後,來了一位嬷嬷,說是二太太有令,
“讓二奶奶歇好了去明熙堂一趟。”
程亦安只得梳妝打扮,換了一身鵝黃的家常襖子披上一件銀色的鬥篷,帶着丫鬟前往明熙堂。
進去時,三奶奶柏氏和五小姐陸書芝均在。
陸書芝回想起今日
程亦安打馬球的憨樣,還覺得很有趣,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程亦安看了一眼二太太的臉色,不便回應,上前給二太太行禮,陸書芝和柏氏也起身給她見禮,二太太擺手示意程亦安坐在自己下首,開口便問,
“今日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你挑唆了長公主教訓雲香?那雲香如今還在榻上躺着動彈不得呢。”
程亦安聽了這話毫無表情,長公主是為她出頭,所以長公主出手與她出手沒有區別,
“今日王姑娘挨打是事實,不過是她出言不遜在先。”
“她說什麽了?”
程亦安直言不諱道,“她說我不該嫁給二爺,這世間配得上二爺的只有她堂姐王大姑娘。”
二太太頓時噎了噎。
這種話當着程亦安的面說出口着實不妥。
程亦安道,“也并非我要賴在陸家,若是太太說服二爺,給我一份和離書,我即刻就能走。”
二太太再度噎住,大有一種招來程亦安訓斥卻反被将了一軍的憋屈。
不過眼下程亦安着實有說這話的底氣。
緊接着程亦安又道,
“況且,我嫁妝至今還未拆封入庫,走起來也便順。”
二太太這下臉色就火辣辣的了,所以早在新婚夜她身世還未大白前,她便動了和離心思?
“行了,別提這些有的沒的,這是陛下賜婚,也由不得你我。”
二太太還想着替王家挽回顏面,以婆母身份吩咐她道,
“雲兒終究在你手裏吃了虧,你着人送些賠禮過去,大家面上都好看。”
程亦安面色淡淡起身,“太太恕罪,我做不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而婆母臉色越來越難看,柏氏立即出來打圓場,
“想是娘誤會了,今日之事着實跟二嫂無關,是那長公主堂而皇之占據了陸家錦棚,毫無預料對了香兒表妹出手,別說我,就是二嫂也始料不及呢。”
二太太沉着臉不吭聲,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後将她宣進慈寧宮,狠狠訓斥了她一番,言下之意她禦子無能,沒能管住陸栩生和程亦安,讓陸栩生堂而皇之倒向皇帝,處處跟太子黨作對。
二太太日子也不好過,一面是母族王家鐵了心支持太後,一邊是親生兒子忠貞不二唯皇帝馬首是瞻,可憐她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這不在宮裏受了氣,回來拿程亦安撒火。
可惜程亦安今非昔比,她是程家掌門人的幺女,今日前往上林苑的路上,還遇見了那程亦彥的妻子盧氏,盧氏告訴她,“我家姑娘養得是嬌了些,還望太太多擔待。”
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許她欺負程亦安。
那盧氏向來是北府老祖宗的傳話筒,這話等同于北府老太君在敲打她。
罷了,威風擺不得,總歸還是要叮囑幾句的。
二太太與程亦安道,
“你如今是栩兒的妻子,都說枕邊教夫,栩生在外頭行事,你也看着些,你們程家向來不參與黨争,你也該規勸栩生,讓他別摻和進去,他什麽都不做,憑着他的功勳,無論誰做皇帝,都短不了我們陸家的榮華富貴,何苦攪進去呢。”
程亦安笑着回,“母親,都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這剛過門沒多久,豈能做二爺的主,您是他的母親,您都管不住他,遑論是我?”
二夫人何嘗不知,這不是被太後逼急了,病急亂投醫麽?
程亦安又勸她道,
“兒媳反倒覺得太太不必為此事憂心,外頭都是男人的事,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倒反東風,橫豎礙不着您,與其盯着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不如将府內打點好,您本是國公夫人,這個家合該您來做主。”
程亦安這般說是有目的的。
誰說媳婦只能聽婆婆調派,也要學會向上引導,比如調教夫君,比如調教婆婆,她與二夫人是要長處的,總不能日日針尖對麥芒吧,人有的時候要學會禍水東引。
果然,這話說到二夫人心坎上。
她可不是這麽想的。
太後贏了,她是王家女少不了她的榮華富貴。
皇帝贏了,有陸栩生這個兒子,她還是當朝一等一的诰命夫人。
她摻和進去作甚?
程亦安竟然有這等眼界?
倒是令二夫人有些意外。
“你說得對,那麽眼下你可有法子奪回中饋?”
程亦安這個時候就裝笨了,露出一臉嬌憨,“兒媳年輕,實在是不經事,這府內處處還不熟悉呢,無從下手,再說....”她紅着臉,“再說二爺一再叮囑兒媳,外頭的事不許兒媳插手,只一心一意給他生個孩子,他便滿意。”
陸栩生确實是這個意思。
二夫人無話可說。
那就趕緊回去生孩子吧。
二夫人放程亦安回房。
程亦安問過随侍,陸栩生沒功夫回府用晚膳,便在自個兒院子裏吃了,似乎還未睡飽,消食後又早早躺下,半夜是被那人給鬧醒的。
他分花拂柳般耐心與她周旋,似老道的獵人一點點誘自己的獵物上鈎,程亦安醒神後,看着那居高臨下的男人,如山岳般難以撼動,氣得去推他,
“你碰我作甚?不是擺臉色麽?”
陸栩生發笑,捉住她亂動的胳膊,摁在她臉側,“那你呢,開口閉口範玉林,怎麽,這般難忘?”
剛重生那會兒,他偶爾問起她在益州的事,日日都要聽到範玉林三字,那時也不覺得如何,如今漸漸的,那三個字聽不得,不知不覺,對她的占有欲越來越濃,他早早将表妹這號人物忘去九霄雲外,她連夢裏叫的都是範玉林的名兒。
可不讓他氣?
程亦安這才明悟,原來是翻了醋壇子,怪不得前段時日梗着脖子做和尚呢。
她冷笑,“我不過今日提了一嘴,還是你偏要往槍口上撞,怪誰?我何曾開口閉口提他了?”
“怎麽沒?”陸栩生委屈上了,“前幾日你病了,我給你端茶倒水,你倒是好,夢裏叫着他的名兒放不下。”
程亦安一呆,這一呆那人趁虛而入,惹得程亦安紅着臉錘他。
陸栩生得了逞,可不得任她捶。
程亦安試着回想那一日的光景,嗓音斷斷續續,“我是夢到他被關在地牢,我去尋他要和離書,被他拽着衣角不放,這才鬧着呵斥他.....不過念念不忘倒也不假,将他念死了我方解氣!”
話落,久久不見陸栩生吭聲,胡亂往上一抓,攀住了他結實的胳膊,不摸不覺得這一摸才察覺這男人的肌理硬朗如鐵,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叫人踏實。
“你怎麽不說話?”
夜色裏她嗓音格外柔軟,如同照進來那一抹月色,如同盤桓在屋檐的袅袅青煙。
滾燙的呼吸烙着她心口,那人含糊不清回,“我有功夫說話?”
程亦安很快明白他什麽意思,羞答答不敢吱聲了。
似要将她往死裏弄,胳膊肢顫顫巍巍纏住他脖頸,胳膊,後脊,指尖所到之處皆是傷痕,腦海不禁回想白日他在馬場意氣風發的摸樣,他并不愛笑,可眉梢歇着的那一抹倦怠卻有一股別致的風流,好似他是游戲人間的看客,不曾真正融入這片錦繡膏粱。
程亦安忽然在想,兩世夫妻,她何曾窺探過這個男人的內心,他皺過眉嗎?他傷懷過嗎?當年在白銀山他到底經歷了什麽,他從未開過口,哪怕是對她着這個妻子。
事後,程亦安撫了撫他的心口,确認了,是硬的。
一響貪歡。
程亦安歇了足足五日方緩過勁來,不怪她嬌氣,昨日久不曾騎馬腿側磨紅一大片,胳膊肘也酸脹難當,夜裏又被陸栩生折騰整整一個時辰還多,四肢五骸險些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第六日,也就是十月十五這一日,太後傳召官眷入宮侍駕,今日也稱“下元日”,民間在這一日修齋設醮,以祭亡靈。每年太後均在這一日在奉先殿給先帝祈福,并吩
咐女眷親自做些點心結些花結一類前往太液池祭拜水官,祛晦解厄,以祈來年風調雨順。
這一日不僅宮裏要祭拜,各府也要預備挂天燈,齋戒拜神。
掌中饋的婦人均留在府上操持家務,一旁是讓府上無事的少奶奶或姑娘入宮随祭。
陸國公府的大閑人就是程亦安。
清晨早早梳洗,換了一身素雅的裝扮,又去廚房走了個過場,最後拎着食盒登車前往皇宮。
丫鬟不能跟着去,陸栩生親自送她到東華門。
分別時還很不放心,“我今日要去城外,一時半會回不來,你若是有事,遣人去知會你爹爹。”
程亦安嗔了他一眼,“我能有什麽事?還怕人吃了我。”
從他手中接過食盒,大大方方往甬道去。
遠遠瞧見一內侍在門內候着了,還很殷勤地替程亦安接過食盒,陸栩生心想他可沒打點哪個內侍關照程亦安,所以這是岳父所為?
岳父的關懷真是不動聲色。
陸栩生放心離開。
巳時初刻,女眷們均在奉先殿外的裙房候着,待太後,太子與禮部官員從奉天殿出來,見過禮,又随太子妃前往太液池祈福。
今日入宮的女眷非富即貴,程亦安在這裏遇見了幾張熟面孔。
打頭兩人自然是鎮國公府的大小姐石飛燕,與她的表妹姚玉妝。
顯然雙方因馬球比試而結了仇,眼刀子頻頻往程亦安身上使,程亦安視而不見。
鄭穎見狀立即來到程亦安身側,拉着她辍在人群後頭往太液池去。
“今晨我入宮時,遇見亦彥表兄了。”鄭穎的父親是程亦彥的舅舅,她與程亦彥是嫡親表兄妹,“亦彥表兄囑咐我一定要照看你。”
程亦安頓時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将我當小孩子了。”
她已嫁為人婦,而鄭穎還只是個未嫁姑娘,不該她照顧鄭穎麽?
但鄭穎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剛認回來的妹妹,難免多疼些。”
不多時,二十來位女眷随同太子妃抵達太液池的淩雲臺,早早有宮人在此地擺上長案,姑娘們一一将點心擺上去,循着太子妃行禮跪拜。
天陰了下來,湖邊風寒,吹得姑娘們瑟瑟發抖,太子妃不敢耽擱,怕凍着這些金尊玉貴的主,儀式一畢,便吩咐宮人領着姑娘們前往瓊華島上的廣寒殿歇着。
廣寒殿名為廣寒,實則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內燒了地龍,十二盞八面羊角宮燈懸挂其上,五顏六色的彩穗綴在燈下徐徐搖曳,将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輝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賜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淩雲臺操忙後務,女眷們先在此處候着。
點心瓜果擺了一桌,程亦安和鄭穎坐在最東面,喝着羊乳暖暖肚子。
鄭穎與程亦安說起表姐程亦歆的事,程亦彥和程亦歆乃程明昱第一任妻子鄭氏所生,程亦歆嫁去了大理寺卿賀侯府上,去年賀夫人病逝,阖家回老家守喪,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姐夫,夫妻倆恩愛不疑,上頭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如今只消得個兒子,就完滿了,可惜侯夫人這一去又耽擱了一年....”
程亦安印象中這位長姐大方能幹,世人常贊她有老太君當年的風範,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紀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後更沒機會,這一算倒也有幾年沒見着程亦歆了。
二人正話着家常,忽然一人從程亦安身側經過,毫無預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着身含淚朝程亦安訴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攔我一腿作甚?”
她嗓門極大帶着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滿頭霧水,再見姚玉妝淚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過來,
“我不曾伸腳,你別沒事找事。”
姚玉妝掩淚道,“怎麽沒有?難不成我自個兒摔了自個兒?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慎擠兌了你一句,你便懷恨在心。”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氣量怎的如此狹小,上回讓你贏了,你還不滿意,今日非要補上一腳,莫非仗着自己有一位位高權重的夫君,便可在宮裏為所欲為?”
這罪名可就大了。
鄭穎氣得起身,
“你胡說八道,亦安與我坐着一動未動,壓根不曾瞧見你,何以攔你?你別誣賴安安。”
姚玉妝快嘴反駁,“堂堂鄭大小姐也能睜眼說瞎話,你們一塊的,你自然幫她。”
鄭穎嘔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着起身,嫌棄地看着她,
“你有何證據證明是我?”
“那你憑什麽說不是你?總之我摔了是事實,大家夥都有眼看的。”她攤着手環顧一周。
程亦安順着她視線掃了殿內一眼,除了石飛燕和孔珍,其餘人大多不願摻和,紛紛別開臉。
那石飛燕果然雙手環着胸,背靠廊柱道,
“我還真瞧着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鄭穎怒道,“你們不也是一夥的?自然幫她!”
誰也不服誰,陷入僵持。
程亦安沒理會她,繼續坐着喝茶。
那姚玉妝見誣賴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潑朝程亦安撲來,
“你敢對我動手,我跟你拼了!”
她揚起雙爪往程亦安發髻抓來,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飛快側身躲開,那石飛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說不要打了,一面借着扯架的功夫來推搡。
鄭穎也加入戰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腳,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門撒去,趁着姚玉妝偏頭閃躲的功夫,拽住她發髻将她往後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個接着一個往後倒。
孔珍被壓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飛燕狠撞了下,石飛燕手肘磕在桌腳,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妝更是發髻散亂,不成樣子,她氣得破口大罵,
“我看你嫁了個劊子手,自個兒也學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過我們三人。”
程亦安也沒料到今日力氣這般大,竟然打贏了?
不錯。
她能容忍別人誣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陸栩生,她眼眸一點點眯起,“你說誰劊子手?”
“你家陸栩生呀,還能是誰?”那姚玉妝不顧自己蓬頭垢面,自以為踩了程亦安痛處,神色極其嚣張,
“他就是個殺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過來的,他是從死人堆裏爬起來的,你跟着這樣的男人過日子,不膽戰心驚嗎...”
她話還未說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頰。
總歸已經動了手,幹脆出口惡氣。
程亦安從未氣得這樣狠,額尖還冒着青氣,睨着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妝,今日十月十五下元節,該當祭拜亡靈,你可知太後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靈?我告訴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随先帝死去的将士,三十萬活生生的性命,他們是孩子的父親,母親的兒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長。”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許你侮辱陸栩生,是他和他的弟兄們用血肉之軀堵上邊城的缺口,才讓你有機會在這裏誇誇其談,讓你遍身羅绮縱情娛事!”
鄭穎被她說得動容,一時還紅了眼眶,難以想象平日嬌滴滴的女郎也有這等迫人的氣勢,也跟着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進來時聽到的是這樣一番振聾發聩的話,一時望着程亦安神色複雜。
太子妃出身秦國公府,祖父,父親,兄長均是血戰沙場的将士,秦國公府滿門三十四名男兒,有一半戰死沙場,活着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殘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一席話的分量。
但終究在皇宮動了手,有違宮訓,太子妃問完經過十分頭疼,牽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專,先将人安頓此處,索性親自去禀報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飛燕便悄悄塞了銀子給宮人,着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狀,讓她爹爹替她做主。
鄭穎見她們忙着各投門路,替程亦安着急,
“安安,咱們得想法子,不能讓她們惡人先告狀。”
程亦安沒吭聲,她餓了,天塌下來先填飽肚子再說。
宮人已送來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聲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闖了禍,恐難
以收場。
她不後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話分辨。
人與人是無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陸栩生受的那些苦,竟成為旁人攻讦他的利器,心裏就一陣難過。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罷了,豁出去了,有什麽後果領受便是。
午時的自鳴鐘敲響,程明昱處理完最後一道文書,擱下湖筆,擡頭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風,太液池濕寒重,也不知蘋蘋凍着沒有。
這個念頭一起,值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進來一道清瘦的身影,瞧着像是跑來的,說起話來喘氣不勻,
“首座,您快些入宮,您閨女在皇宮闖禍了!”
程明昱明顯一愣,連忙起身将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問他,
“将事情始末道來。”
那名屬官将自己打聽到的告訴他,話尾憂心道,
“下官從奉天殿出來,撞見石大都督與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們吹胡子瞪眼的摸樣,想必去跟陛下告狀。”
程明昱不關心這個,只偏首問他,
“那內官如何說?我女兒可傷着了,手打疼了嗎?”
屬官屬實愣了愣,心想大人您關注的點兒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昱略略放心,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