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便都這樣罷了

第31章 第 31 章 便都這樣罷了

萬起一路循着荒草沙石, 往孤山野冢方向去,路上又不免想起那年穆輕衣生辰時。

師兄想了許久要送穆輕衣什麽賀禮,待到收到時穆輕衣卻說不喜歡, 一定要師兄換個別的。

其實那件裝飾法器珠玉鑲嵌,已經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他和其他人都不明白,明明師兄花費了那樣多的功夫為她去尋,她怎麽能這樣罔顧師兄的心意。

那一次恰逢師兄受傷閉關, 洞府日日有人探望,唯獨穆輕衣閉門不出,他們吵起架來, 誤觸法陣, 竟把那個裝飾法器摔在地上。

一下就碎了。

師兄說:“這法器華而不實,是我思慮不周, 本該給輕衣防身用的。”

他們都很緊張, 唯恐穆輕衣哪日又想要了又無故發怒, 于是湊了靈石買了一件回來,去找穆輕衣。

穆輕衣看着師兄,說:“我就想要原來的那件。”

我只想讓你活着。

那件裝飾法器, 師兄尋了整整半年,才能讓它重出江湖, 怎麽會不在意呢?可是師兄寬宏包容,不會對他們計較什麽。

穆輕衣口口聲聲不喜歡,最後還是收了那件碎了一半的裝飾法器。她心裏并非真的厭惡師兄,否則怎麽會像他們百般诟病一樣,對師兄冷淡,卻依然受着他的好。

難道不是知道, 今日種種,都是周渡一一求來的嗎?她知道疏遠他是無情道所迫,但從來都沒有對他說:你現在就離開。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他們對師兄拳拳心意,正如那支打碎的步搖。他們仗着師兄忍讓步步相逼,其實真正拾起那支步搖的,反而是穆輕衣罷了。

她真的懂他,所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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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想要原來那一支。”

我知道那是你給我找回來的。

這片大多是荒野,萬起撐着樹,在林間低頭整理心緒數個時辰,擡起頭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走到了何處。

正欲捏個法訣尋回去,卻感覺到一陣邪氣波動,他猛地挺直身軀,分辨出那是紅蓮功法後:“!”

他霎時間紅了眼,拔劍想要追過去,裘刀傳音來,他也只是喉嚨發顫,擠出幾個字:“我找到了,那邪修。”

當日讓師兄想到反修紅蓮功法的邪修!

穆輕衣真的麻了。

她折騰了一晚上以為自己可以好好休息了,萬萬沒想到剛躺下沒多久有人敲門,雖然話說得很客氣,說是找到點動靜問她要不要跟上。

但是事關馬甲,她敢不去嗎?

她只能打完哈欠,然後平靜開門,果然見所有人衣着整齊,看見她,像是不意外,又像是十分內疚。

穆輕衣:“.......”真是欠你們的。

裘刀禦劍:“萬起發現了當日被師兄發現的邪修,他所修,正是紅蓮功法。”

穆輕衣眼皮一跳:?

找到了?可是她那天看見的,不是個死人嗎?

穆輕衣一路沉默,待到了所在之處,萬起已經将面白消瘦的邪修捆縛在地,劍架在脖子上,神情激動地質問:“那日你到底對我師兄做了什麽!說!”

邪修痛哭流涕,連連磕頭:“我什麽都沒做,我真的不認識你所說的周渡,頂多,頂多就是宗門大比,聽過他的名諱......”

“你不認識,為何我師兄會修紅蓮功法!他潛心劍道,若無旁人征引,怎麽會知道這種功法!!”

裘刀也拔刀,聲音極厲:“紅蓮功法即使舉世聞名,也需要功法典籍才能入道,不是你們,我師兄何必如此?!”

眼看那邪修就要暈過去了,穆輕衣開口:“的确不是他。”

她看了看四周:“若是師兄,怎會着手放歸他,還轉而修煉紅蓮功法呢,必定是賊人業已伏誅,無法解開邪修功法,或是此人修為深厚。”

那邪修扯着嗓子:“沒錯沒錯,我才築基,怎麽可能特地冒犯一個元嬰呢!”

裘刀的刀向下壓,咬牙:“你才築基,是否就說明紅蓮功法的确像世人傳聞那樣,所有人皆可入道,所有人都能得成大法!”

他想起先前懷疑師兄修煉紅蓮,就是為讓穆輕衣能夠入道,若是她以殺證道,卻拖着不肯延續壽命,師兄又命在旦夕,怎麽可能不為穆輕衣嘗試一番呢?

他們都心知肚明無情道的威力,可沒有要求對方,都是求諸自己。

邪修:“哪有那麽簡單呢,不過是汲汲營營,肯定比不上那位元嬰啊......”

再聽他提起,其餘人痛徹心扉,只有穆輕衣說:“周遭可有已死的邪修。你見過的,而且同樣也修紅蓮功法。”

邪修顫抖回想。

穆輕衣想睡覺了,本來還想讓這個邪修引路,萬萬沒想到劍氣不受自己控制,飄起引向另一個方向。

那輕薄的劍氣像一出無聲的指引。

周渡不知道他死後是否會有人發現邪修已靠近這些村落,可是只要穆輕衣在,他的劍氣在,終有一日他們會被驅逐。

他何止是将穆輕衣當做心上之人,簡直是将全部期望囑托交給她,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強求呢。

若你還活着,若你還能長存這世間,就把我未竟之事都完成,再談離去。

他以此牽住她。

讓她不會輕易放棄性命。

穆輕衣慢慢走過去,撥開野草,看見一處山洞,有一處封印邪修的陣法。這的确是紅蓮功法邪修的洞府。

也是她最早發現這個功法典籍的地方,周渡來的時候邪修已經死了,但是有什麽關系。她說是他殺的就是他殺的。

裘刀還能從陣法裏感覺到鬥法之激烈:“将近化神修為。”

他握拳,咬牙:“師兄當時未必只是因中蠱而覺自己命不久矣,他與此邪修奮力一戰,那時恐怕神魂就受到震動了。”

即便沒有蠱,師兄當時怕也危在旦夕了。

游子期也愣了一下,沉聲:“既是這樣就說得通了。”

他回頭,看見穆輕衣只垂眸看着那陣法,一頓。“鑄劍乃是多年以前,當時他體內所種神魂之蠱,一直未醒,可見這蠱本來對他無用。”

他之前也一直疑問這點。

蝕心蠱母蠱中之即死,但卻沒有人問過既然那麽早中蠱,為何期間下蠱之人一直沒有催動,為什麽周渡直到此時才中招。

很有可能就是因為此蠱要被靈力消耗所驅動。所以周渡一受傷,就感覺到了。

萬起喉嚨發緊,幾乎跪下但說不出話來。他又想到,這處村落也是因和穆輕衣關系密切,師兄才常來走訪。

他看到邪修,怎麽可能不出手,出手,又怎麽可能不觸發蝕心蠱,既中了必死之蠱,他又怎麽可能不去反修紅蓮功法防止邪修作亂,又怎麽可能不自裁以保全宗門呢?

這一件件,便好似玄妙的道一樣。

逼他走上這樣一條死路,這期間但凡周渡不是周渡,他寧肯自己茍活着,也不會到這地步。

他但凡知道穆輕衣的無情殺道,就能知道,他被這樣的命途牽連,未必就不是因為他那樣護着她。

可是師兄一句怨言都沒有。

他看到她站在滿山風雪裏,還是群人簇擁着,還是身披錦繡,安然無恙,所以一句怨言都沒有。

若穆輕衣真的為她的殺道刻意親近師兄,他們還真可憤而暴起殺了她為師兄報仇,可是這兩個人都沒有想走到這一步,他們反而是其中禍首,他有何臉面呢?

他有何臉面應下師兄那句:照看師妹一二。

穆輕衣不知道身邊這群人又是怎麽了。她還以為找到了就可以回去了。

游子期也沉默:“若是能說出周渡是殺了這邪修,但察知紅蓮功法危險未消,才如此舉止,或許能為他洗清冤屈。”

裘刀僵硬地站起身來,他剛剛仔細觸摸了那陣法,蛛石也有所動靜,說明這的确是師兄曾所到之處。

但游子期為周渡說話,卻沒有一個人應和,反而游魂般往回走,游子期皺眉,正欲問為什麽,卻被洛衡攔住。

游子期一愣。

洛衡傳音:“若此事屬實,周渡自回山門,很可能的确不是為挑釁,而是為将屍骨留在宗門內,這樣可庇佑他墟府中的百姓。”

游子期喉嚨發緊。

洛衡神情沉默。

“他們不過是不願承認罷了。”

周渡将事情看得這樣清。不僅是穆輕衣所說那樣,他已是邪修,說出村民之事不會有人信,而且他死後,其他修士也會趕來看是否能降妖除惡。

他一個人的清名與這些相比何其輕?

以至于周渡臨死之時所做的唯一一件有私心的事,不過是死在穆輕衣手裏。他竟那樣一心為她,仔細籌謀過後,還是希望她能有這樣斬妖除魔的功德。

他希望她不要走上紅蓮這邪道,能繼續修以殺證道的無情道法。哪怕只是在築基修為上再深厚一些。

好過這數年,關系寥落,她的修為也沒有寸進。

一切都仿佛是注定的。

師妹,你為我壓制了那麽多年修為,最後我以一身元嬰仙靈還你。

.......

第二日開墟府穆輕衣沒去。

她對這種“挫骨揚灰”,還是自己馬甲骨灰的行徑沒有興趣,而且總有種在看自己下場的荒謬毛骨悚然感。

所以讓白十一悄悄地撒了骨灰就和衣而卧稱病不起了。索性其他人也很理解,默不作聲地去了。

穆輕衣在那廂房裏雙手合十:“感謝系統寄存功能。”

讓她即使燒了周渡馬甲的軀體,還能在系統裏打開墟府放東西進去。不過這樣周渡馬甲就算徹底報廢了,以後只能重新捏個身體了。

畢竟墟府都打開了,也要坍塌了。

穆輕衣蜷縮在床上,還以為他們這麽想知道來龍去脈,肯定會仔細尋摸明白,才回來。

沒想到才到正午,他們便回來了,風塵仆仆,神情恍惚,還有人拿手帕托着一方物事,穆輕衣看了一眼,眼皮輕悠悠地跳了一下。

她接過掀開,是那支步搖。

穆輕衣:“......”

沒有人能忘記這支步搖。

因為那日大吵一架後,或許是因為寒燼的入門,或許是因為穆輕衣理解了自己的道,或許是因為她見周渡夾在其中左右為難,穆輕衣就順勢疏遠師兄了。

她不再管他要生辰禮,也不會看周渡的宗門大比,她有時間,總是和寒燼在一起,哪一日洞府取暖陣法失效了,她也只叫旁人來。

周渡來,她就會說:“就不勞煩師兄了,免得萬師兄他們看到,又覺得我在使喚你。”

那當然是故意說出的氣話。

可是怎麽沒有人能看透呢?怎麽就沒有人知道,他們朝夕相處,必然熟知彼此的心意,師兄不會誤會。

他只會明白。

她不是不想要其他人陪她走下去,是這條路,她只能一個人走了。

穆輕衣在想怎麽解釋她收了這支步搖,步搖卻又出現在周渡墟府裏。但是裘刀他們根本不關心這些。

或許是師兄知道她不喜,還是要了回來,或許是師兄悄悄修補了一番,或許是哪一日,她借着不想和他有瓜葛的話,又還給他讓他自己保存。

這支步搖舉世獨有,價值萬金。

就好比這世上圓缺,一旦出現裂痕,便也只是凡俗庸物。已經沒法恢複往日燦爛了。

他們去回想,竟然也最怕想起剛入門的那個時候。周渡牽着穆輕衣的手,看看神情恹恹的少女,然後對他們說:

“我叫周渡,這是我妹妹,她叫穆輕衣。她容易生病些,所以不愛說話。”

“你們是親兄妹嗎?為什麽姓得不一樣?”

穆輕衣似乎是擡頭看了對方一眼,有些猶豫,然後周渡緊緊地握着穆輕衣的手:“我們不是親兄妹,但是家中長輩世代相交,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

穆輕衣:“師兄的墓,就立在這裏吧。”

裘刀擡起頭。他們原也給師兄立了墓,可是那墓裏什麽都沒有,穆輕衣帶了那麽多師兄的物事來,原來也是為了葬他在這裏。

這裏很好。

沒有周家。沒有穆家。沒有滅門之仇。沒有臭名昭著的邪修。

只有他曾庇護的一群人,還有他和那位婆婆談起時曾說的,希望和穆輕衣走遍千山萬水。

這村落,就是千山萬水。

墓好後,穆輕衣把匣子放了進去,沒辦法,她雖然很舍不得但是已經被裘刀看到了,只能以後複活馬甲再偷偷挖出來了。

現在她可不敢挖,等又被裘刀看見。

還有,步搖,她猶豫會兒,還是沒放進去。其實對步搖,也是很典型的葉公好龍了,她看了萬寶閣打的廣告以為會很好看,結果做完後珠光寶氣,十分瞎眼。

偏偏馬甲花了那麽多功夫,她只是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稍微改改拿來戴了,誰知道萬起他們那麽應激。

總之一堆破事,最後穆輕衣舍不得,可能就是那時放進墟府,眼不見為淨了。最後被挖出來。

還是留着吧。

碎了,看上去反而好看些了。

穆輕衣直起身。

裘刀打開卷軸,一陣白光閃過,幾十個村民暈倒在地上,面色紅潤,好似只是進入了一場噩夢當中。

裘刀他們悲從中來。

穆輕衣一想到這些NPC還要表演馬甲死了的震驚,後悔,感激,就覺得頭大,索性催動劍氣籠罩他們,抹去他們的記憶。

裘刀本來想阻止,看到是師兄的劍氣,僵立在那,一直到劍氣也停在木質墓碑前。

穆輕衣伸出手,接住它。

游子期:“這墓,用化名更合适。”畢竟還沒為周渡洗清冤屈,恐有人掘墓洩憤。

劍氣忽然掙紮開,停留在木質墓碑前,好似在等什麽。穆輕衣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不過還是頓了頓,和劍氣一起揮劍。

“穆輕衣 之墓。”

世上怎麽會有人用自己的名字去寫墓!游子期面露震驚,轉頭去看穆輕衣,卻見她神情平靜。收回劍氣。

穆輕衣想,她馬甲這一生做周渡做寒燼,做許許多多無名的NPC,但歸根到底都是她一個人的靈魂。

她要自己記得他。

也要世人記得她。

以和穆輕衣有關的方式。

她習慣馬甲死亡,而且認同馬甲死亡是丢棄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不覺得不吉利。

但萬起盯着穆輕衣之後那空的幾個字,顫着手指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這幾個字,要怎麽補全。

穆輕衣之兄,還是道友,還是生死摯交?還是今生唯一的道侶,還是只是師兄的名字,周渡。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①

這一切,便都這樣罷了。

她肯留下自己的這三個字,這一切,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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