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第 30 章

傅靈均做了一個夢。

天幕陰沉,黑壓壓的雲層層疊疊向下壓着。

他走在一條布滿荊棘的泥濘之路上,每走一步,都有一雙雙血淋淋的、骨瘦如柴的手掙紮着要來拽他,好似要将他一齊拉入地獄。

傅靈均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感受,壓抑的、封閉的、腐朽的墓地裏只有尖銳的刺痛,和無盡的陰寒不斷撕扯着他的神魂。

因為習慣,他并不覺得如何難受。任由陰冷的寒氣不斷沁入他的身體,從腳尖一點一點向上,直至沁入他那顆還跳動着的、滾燙的心髒。

他只是有點冷。

他還是鮮活的人,想要跗他的骨而生的,全部是陰冷的怨魂。他的身體承載不了那麽多,于是開始冰封,開始在他的世界裏築起了厚厚的冰牆。

從腳尖開始,霜雪慢慢覆上了他的身軀,那顆炙熱的、鮮活的心髒逐漸被冷藏,而後凍得麻木。

恍惚間,有雙溫暖的手不畏嚴寒撫過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直至發絲。

那雙手很軟很暖,像是溫熱的流水,又像是被太陽曬過的棉花,帶着一股子獨屬于陽光的香甜味道。

尖銳的靈魂覆上了一層柔軟的觸須,輕輕的,小心翼翼地觸碰着他。

傅靈均向來警覺。他對出現在周圍的一切都敏銳到排斥的程度,卻不知為何,對入侵他世界的柔軟觸須半點不設防。

好似他們早已交融在一起過。

觸須弱小的可憐,卻極盡了世間的溫柔。理智與思維跟着那些觸須不斷在身上游走,随着每一個動作,都摩擦出愉悅的顫栗。

拽着他腳的猙獰的手慢慢松開,渾身麻木的冰冷漸漸被柔軟融化。他的世界裏吹進了一陣風,風吹化了困住他的寒冰,帶來了種子與希望。鳥雀從他的天空掠過,轉瞬荒蕪的貧瘠裏開出一朵嬌嫩的花兒。

傅靈均的心裏住進了一頭名為貪婪的野獸。開始貪戀小小的溫存,貪戀靠近時靈魂被安撫時酥酥麻麻的愉悅。

貪戀地将懷裏的人抱得越來越緊。

萬物蘇醒,幾只麻雀撲棱着翅膀飛來落在了窗棂上,叽叽喳喳跳躍着。窗外有一枝被胭脂浸透了的紫薇花,花朵密密匝匝地攢在一塊兒張揚着明豔,清透的露珠滾下,恰好砸在窗棂上,發出滴答輕響。

房間內安睡的人好像翻動了一下。

柔和的日光慢慢從窗外爬進了屋內,試圖要鑽進那層床幔中瞧一瞧交纏着的影子。

傅靈均長久沒有睡過這樣好的覺,他也從來不認為睡覺會是一種好受的體驗。

數千年漫長的折磨讓他閉眼便見到一片燒焦的血色大地,濃稠的血液被火焰蒸騰着融入了他的世界,壓抑和血腥,掙紮與死寂。所以他對那只終日睡得四仰八叉的毛團子很不理解。

直到此刻,被太陽狠狠曬過棉花緊緊地擁抱着他,将所有的柔軟和香氣全部送上為他編織一夜的美夢。

他慢慢睜開了眼,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細膩而柔滑的存在。順着光滑的背脊,一直到柔軟的腰間。

然後傅靈均僵住了。

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幾秒,而後闖入了一張安睡着的臉。

很白,很漂亮。

因為傅靈均的動作,熟睡的人好似有些不太安穩,長而翹的睫羽微微顫動着,好似一對欲飛的蝴蝶。他的氣色很好,皮膚呈現出一種健康的粉白,嘴唇潤紅,是他面上唯一的一點亮色。

傅靈均眨了眨眼。

下一刻,他猛地坐起将床上的另一個人推到了一邊。

咕嚕嚕,那人被推地翻滾了兩圈。

一頭比常人發色更淡的長發敬業地裹了上去,蓋住了幾乎整個身子,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纖細,柔軟,光滑,漂亮。

“唔。”被推倒的人喉頭發出了一聲不滿的哼唧,軟軟的,甜甜的。

“……”傅靈均喉結上下滾動。

活了數千年,傅靈均的思緒第一次這麽亂。

他只用了一秒的時間想清楚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為何安睡了一夜後身邊會多出一個光/裸的人。

渾身僵硬的男人足足在床上坐了一盞茶的功夫,這才想起了什麽,将視線挪到了昨天放毛團子的枕頭邊上。

沒有,那只睡得四仰八叉的毛團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睡得并不那麽老實的人。

空氣裏還彌漫着一抹淡淡的香甜味。那香味一方面安撫着他蘇醒後逐漸焦躁的神魂,另一方面卻讓他原本就焦躁的神魂越發震顫起來。

“傻狗。”他喉頭有些發緊。

沉睡中的人下意識回應了一聲,不是什麽字或者句子,而是一聲熟悉的:“噫嗚嗚。”

風吹開了床幔,拂過傅靈均的臉。

他渾身游走着一陣奇異的感受,雖然并不難受,卻很陌生。就像是毛團子第一次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從手心傳遞到全身的那種并不讨厭的酥酥麻麻,一遍又一遍向四肢百骸擴散着。

傅靈均動作有些僵直地從下床,臉色很不好看的快速穿上靴子。

他下意識大步朝門口走了兩步,而後停頓了一秒,将身上的黑袍脫了下來,頭也不回地扔在了床上安睡的人身上。

傅靈均走的很快。

他走得有多快思緒便有多亂,像是一團扯亂的毛線一股腦地塞了進來,将他整個人拽離了原本舒适的環境,被迫接受一個新的世界。

直到快步踏入早上來往的人潮中,擦肩而過的修士不滿的嘟囔聲、街道兩旁嘈雜的叫賣聲、或輕或慢的腳步聲、鳥雀在屋檐上的啾鳴聲才讓他感覺自己慢慢從方才的世界脫離開來。

他僵在原地許久。

周圍來來往往的修士都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這位擋在馬路中央的人,有些脾氣爆被擋了路的還想要扭頭抱怨幾句,卻莫名被黑衣青年周身散發的氣場勸退,憋憋屈屈的走了。

“什麽人啊……”等走遠了,才敢小聲的逼逼賴賴,“臉臭的和人欠了十萬靈石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傅靈均才艱難地擡腳,朝着昨日瞧見的一家成衣店走去。

大清早,成衣店的主人剛剛打着哈欠将門打開,還想坐在門口打個盹兒,便迎來了今早的第一位客人。

一位臉臭的客人。

店主剛睡醒的心小小的被吓了一下。

她摸了摸鼻子,收起了準備熱情介紹的心思,蜷回了門口的椅子上,默默的看着乾坤域內初升的太陽。

傅靈均一個人在成衣店內漫無目的的翻看着。

雖然還有很多事情他不願意去想,可身體卻十分誠實的來到了成衣店中。甚至他的眼神掃過任何一件衣服,腦海裏都會浮現出那張湊得極近的、漂亮的臉穿上它會不會好看。

紅色的太豔,傻狗已經生得很好看了,穿紅色會顯得有些輕浮;黑色的太暗,襯不出好氣色來;白色的太素,而且傻狗向來喜歡到處亂蹭亂跑,不多時便會弄髒;黃色的太嬌俏,綠色的太俗氣……

看到最後,更覺得大紅大紫都不相配,或者說都配不上,于是傅靈均在成衣店裏走了一圈又一圈,竟然一件都沒有看上的。

一大早便迎接鬧心客人的店主:“……”

她聽着傅靈均在自家小店裏來來回回走了八遍,并且還有繼續走下去的趨勢終于有點坐不住了。輕嘆了一聲站起身來,往那位臉臭的客人那兒走了兩步,不遠不近地問了聲:“道友,你想要買些什麽樣式的?我……給你挑挑?”

傅靈均停下了準備轉第九圈的腳步。

他有些僵硬地轉過了頭,頂着一張冷若冰霜的臉,點了點頭。

店主稍稍松了口氣,而後語氣輕快地問:“是買男裝還是女裝啊?若是買女裝,本店新到了一批來自南火大陸的紗裙,看起來是透明的薄紗,可在太陽下一照便會現出淡淡的七彩來,很是神異好看,來小店瞧過的女修沒有一位不喜歡的,你……要不要瞧瞧?”

也是沒辦法,店主實在想不通,為何一大早會有一個男人來成衣店買衣服時表情那麽臭。

所以她就腦補了一場幹柴烈火的曠世大戰後,這位粗魯的客人将人家姑娘的衣裙弄壞了,于是一大清早便被踹下了床趕出了房門,來為她挑衣服的戲碼。

想到這裏,店主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這位臉臭的客人。

啧啧,這體格這脾氣,看起來又很粗魯,長得也沒多好看,那姑娘得有多眼瞎才能瞧上他。

然後視線又忍不住在男人腰間穗子上那顆納海珠上看了一眼。嗯,好吧,也不算一無是處。

傅·臉臭·粗魯·長得不好看·但是有錢·靈均,此刻又被店主的話問住了。

他倒不是厭煩店主自來熟的推銷。只是店主的第一句話便戳中了傅靈均走了八圈也沒有得出結論的心事。

買男裝還是女裝?

今早事發突然,床上的人又生得那麽漂亮。傅靈均一踏進成衣店時的确瞧的都是女子的衣裙,可不知為何,他将每一件華美的衣裙都看了個遍,代入了那張臉之後都覺得很不滿意。相反的,瞧見一旁幾件清雅的男裝時,便不自覺想着那張臉穿上後會有多麽好看。

可他并不知道傻狗到底是男是女。

那人頭發極長極密,較尋常人發色淺淡了很多,帶着些許妖異之感。或許正是那份妖異,更讓那人雌雄莫辨了。

再者,覆上了發絲的身體雖然若隐若現,但傅靈均根本沒有細看,慌亂出門以後,才開始糾結起性別來。

傅靈均遲疑了片刻,問:“若不知性別呢?”

自認為見過大風大浪的成衣店店主:“???!!!”

她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聲音因為詫異而不自覺上揚:“什麽?道友竟不知對方是男是女麽?!”

不是,怎麽可能呢?他們不都睡過了嗎?昨夜……昨夜既然都幹柴烈火到今早臨時出來買成衣的程度,這位看起來智商并無大問題的修士為什麽會分辨不出對方是男是女?!

這是感知上有錯誤還是眼神不太好使?

成衣店店主的腦海裏登時鑽進了很多不太健康不太和諧的畫面,然後聲音有些顫抖:“額,那,那道友就多買幾件……回去讓他、她試試?”

傅靈均終于在無盡的糾結中被點醒了。

是男是女有什麽要緊,多買一些回去便好。于是他将方才瞧上的幾件男子穿的衣裳和素色女子衣裙都點了一遍:“這些。”

林林總總加起來将近二十件。

一大早便迎來了大生意的店主面色欣喜,而後熱情的問:“多大尺碼的啊?”

這個問題又将傅靈均問住了。

他勉強依照記憶,将擁在懷中時那人的身量比劃了下。那人并不算太高,可能剛過他的肩膀。

“大概,到這裏。”他生硬地比劃了一下自己肩膀的高度,“比較纖細。”

店主立刻懂了。這個身高的大概就是位少年,或者是身量較高的女子,于是經驗老道的将符合尺碼的成衣一件一件翻了出來,而後碼在了櫃臺上。

“道友,您看中的這件廣袖裙價格麽……有點貴,五百個靈石,再加上這件海藍色的男子長衫,用來點綴花紋的是素銀蛟的皮,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也要六百靈石……還有這件……”店主有些忐忑地瞧了傅靈均一眼,畢竟這位大客戶眼光實在有些獨到,将店內最貴的那幾件全挑了出來,搞得她十分忐忑,生怕一會兒人就不付賬了。

十八件衣服,加起來竟然需要四千三百靈石。換算成丹藥法器,這都夠給十位道師買上一柄不錯的靈劍,再每人配上足夠吃一年的修行丹藥了。

那位看上去臉臭粗魯的客人從納海珠內掏出了五顆高階靈石放在桌上,而後将那些疊好的衣服收了進去,不等店主找錢,便匆匆離開了。

店主:“!”她今天竟然淨賺了七百靈石的小費!就只是招待了這麽一小會兒!

那位不知性別的修士當真好眼光!這都是在哪兒找的對象,身量高挑五官端正潇灑多金還寵溺愛人的,嗚嗚嗚今天也是羨慕別人甜美愛情的一天呢!

傅·潇灑多金·寵溺愛人·靈均,買完了衣服後匆匆回到了昨夜暫住的客棧。

相行已經起來了,見他上樓,有些茫然地問了句:“主人,小白,在哪?早上,會餓,小白,吃飯。”

自己不需要吃飯卻不肯錯過任何一頓吃播的相行眼巴巴地瞧了瞧傅靈均的懷裏,沒有小白狗的存在。

明明什麽都沒發生,但莫名有些心虛的傅靈均喉結上下輕輕滾動了下。

他擺了擺手,讓相行退遠一些,而後匆匆推門回了房,将門關上了。

大塊頭站在門口有些迷茫。

“主人,怎麽,臉紅。”

未關的窗戶外爬進了半室溫暖的陽光。

被風吹得微晃的床幔裏,隐約能瞧見他走時脫下的黑袍。

傅靈均在門口停頓了一刻,而後緩緩走了過去。拉開床幔,理應蓋着黑袍的人卻消失無蹤了。

“傻狗?”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慌亂,下意識将那件黑袍掀開了。

柔軟的床墊上,四仰八叉睡着一只巴掌大的白絨小獸。

大概是他的動作太粗魯,安睡的小獸被吵醒了,整只軟綿綿的翻了個身過來蹭他的手。毛絨絨的大耳朵和濕漉漉的鼻子湊在他的手心,帶出了一連串的酥麻和顫栗。

“噫嗚嗚。”姜瑭睡的很好,小小的打了個哈欠。

然後腦殼被人一戳,整只翻倒在床上。

擡頭,便見傅靈均黑着臉收回了手,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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