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來就看到杭宣在井邊洗碗,水盆裏一絲兒熱氣都沒冒
本來就沒散幹淨的火頓時又燎原。
池淵都氣笑了,“你是傻還是二?!”
杭宣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臉瞧他,眼睛裏墜滿了歉意和悲傷。
池淵嘆氣,“燒個熱水就這麽難?”
杭宣泛白的嘴唇張開,小聲道,“都是用冷水的。燒熱水費柴火,冬天砍柴累,買柴要花錢。”
池淵一口氣堵在胸口,摸出一根煙點燃,吞了一大口,“你看他差那點兒買柴的錢嗎?啊?”
杭宣有些委屈,死死咬住了牙根才忍住湧起的酸意。
三四口抽完煙,煙頭被狠狠碾在鞋底。
池淵去屋裏提了一壺熱水來,呼啦啦的全都倒在了盆裏。
一時間熱氣袅袅,熏的杭宣眼睛都紅了。
池淵沒瞅他,嫌心煩,撸起袖子蹲在地上就撈起一個盤子。
“我以為你至少和他們這些老頑固不一樣,結果也是說什麽都不聽。”
九.
家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沒如昨天一樣聊的開心,反倒沉默的令人難受。
至少杭宣很難受。
Advertisement
池淵沒吃午飯,他想給他開小竈,池淵只硬邦邦的說“不用”。
杭宣上一次這樣難受到全身都像凍在冰水裏,還是家裏要供弟弟讀書,讓他被迫辍學。
真的是每一寸骨頭縫都難受的在痛。
池淵盯着手機,杭宣盯着他,盯了半晌,終于開口,“你明天中午就要走了。”
池淵頓了頓,才應,“嗯。”
“我...我燒些熱水,給你洗個頭吧。”
前年池淵回來就說要給家裏裝淋浴,哪能一直等到開春暖和了才洗澡?
池爹還是哼笑,“不像你們城裏人嬌氣。冬天又不出汗,洗什麽澡洗澡,費柴又費事。”
于是池淵便作罷,他爹樂意就行。
池淵放下手機,決定回了鳶蘭就修理舒憂一頓。
這給他推薦的這是什麽破爛小說,《一枝紅杏出X來》?看他是想紅杏出牆張晉遠和袁起吧。
池淵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撸了一手心的油,惡心壞了,咧嘴道,“行,你燒吧。”
杭宣終于彎了彎嘴角。
在井邊砌起的大池子裏洗,自家做的蠟黃蠟黃的肥皂,一股味道,把一腦袋油乎乎的頭發搓的跟枯草一般。
杭宣在一旁拿着小盆幫他澆水,“涼不涼,要再兌點熱水嗎?”
“不涼。”池淵垂着腦袋,看到杭宣的棉褲也短了幾分,腳踝就裹着一層襪子露在外面,他皺着眉頭問,“你家是不是吃的穿的都緊着你弟?”
杭宣答非所問,“他很争氣,也懂事。”
池淵失笑,“你就不争氣,不懂事?”
這回杭宣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我如果沒堅持,而是更早兩年辍學幫家裏做事,也許我弟弟就可以去市裏讀高中。”
池淵用毛巾包住腦袋,站直了身子,伸手拍上杭宣的肩膀,“你就應該堅持下去,讀完高中,考得遠遠的,離開這個混蛋地方。”
杭宣淺淺的笑了笑。
十.
下午池淵就以潮乎乎的腦袋上搭着毛巾的造型,帶着杭宣出門了。
兩人手上都提着好幾袋子禮品盒,是池淵從他爹屋裏翻出來的,堅果,奶茶,巧克力糖果等等,大包裝盒拆了裏面還有小包裝盒,正好湊數,全是他這次帶回來的。
杭宣不明所以,“這不是給咱爸和張姨的麽?”
“沒事,我每年回來都給他們帶這些。”池淵聳肩,“如果快遞能進來,我也不用費勁兒提這麽多東西。”
池淵以他們家為中心,方圓百米之內能敲的門都敲了,賠着假笑直到把禮盒送的一幹二淨。
兩人都有些累,走到河邊的蘆葦叢時停下來歇腳。
杭宣還是不明所以,“你...你不是讨厭這裏麽?”
池淵躺下身,壓倒了一片幹枯的蘆葦杆,松松軟軟,曬着微弱的冬陽,他閉上眼,似乎十分惬意。
“是啊,我不喜歡這裏。”
“那為什麽要送他們禮物?還說了那麽多客氣話。”
池淵笑笑,“怕我爸真氣急了,到時候混淆視聽,改口說你其實是他媳婦兒,不是娶給我的。”
杭宣怔住。
“這不是和你一起露露臉,到時候我爸就做出不什麽令人發指的事情了嗎,除非他是真的不要他那張老臉。”
杭宣聽完臉都白了,不知道想些什麽可怕的事情,把自己吓的魂兒都沒了。
池淵見他半晌沒動靜,睜眼看到他瞪着一雙漆黑的眼珠子,嘴唇哆嗦,“不會,不會的吧?”
池淵逗他,“說不定?要麽明天你就回自己家去吧。”
杭宣搖頭,“會被打出來的。”
冬天的風猶如冰刀,河面被削的波光粼粼。
杭宣用蘆葦杆編了個小船,放在手心裏,一拳就能握住。
池淵看了覺得精致,伸手要,“給我吧,挂在鑰匙扣上。”
杭宣的手遞過去一半又折回,“你...看着它會想到我麽?”
“當然會,為什麽不會?”
“那就算了。前幾天說了,你走了之後就看不見我。眼不見了才心不煩。”
池淵一頓,把手也收了回去。
寒風吹起蕭瑟的簌簌聲。
池淵望天,在心裏長長的嘆。
真他媽的,破事。
十一.
一天沒吃,池淵餓的看見雞棚子裏咕咕叫的雞,饞的咽口水。
池淵已經好多年沒捉過活雞了,下不去手,還是靠杭宣彎着腰,紮了滿身的雞毛才弄出來一只。
他興沖沖的接手,割喉放血,燙熱水,拔毛。
杭宣去調了一碗香味濃郁的醬汁端出來,用小刷子把雞裏裏外外的腌制上了。
池爹正生氣。
下午回來後,知道池淵出門送禮,父子倆就那麽互瞪了幾分鐘,氣的池爹又要找笤掃疙瘩。
現在他背着手看兩人忙活,看了幾眼,回身跟張姨說,“瞎折騰。咱們吃咱們的,你去給我煮元宵。”
池淵巴不得。
他從廢舊的小土屋裏翻出個鐵盆,放滿了柴禾,準備架火烤雞。
杭宣幫他把散開的圍裙重新系好,問,“你還想吃元宵嗎?”
池淵笑道,“有肉不吃?這雞這麽肥,夠我們倆分了。”
杭宣有些遺憾。
天色黑透時,絮絮的飄起了雪花。
院子裏冷的叫人縮手縮腳,還好有一盆灼灼的火光,散發着濃郁的香味勾人饞蟲。
池淵扯下一大只雞腿,外酥裏嫩,滋滋的冒着油星。
“快,”他遞給杭宣,“隔壁家的小孩兒饞哭了。”
杭宣聽不懂這個梗,他咬了一口,滿嘴巴子都是油,兩個臉蛋鼓起,一嚼一嚼的。
“怎麽樣?”池淵撕下另一只大腿,迫不及待的塞進嘴裏。
“好好吃。”杭宣口齒不清,他眼睛裏映着跳躍的火光,神采奕奕,“特別好吃!”
兩個人心滿意足的吐了一地的雞骨頭,搓搓油手,打兩個飽嗝兒。
至此,年對池淵來說已經過完。
第二天,漫山遍野銀裝素裹。
池淵就一個挎包,他雙手揣兜兒和他爸告別,一張口哈氣冒的跟吸大煙了似的。
“別過的摳巴嗖嗖的,和張姨多去縣裏鎮上走走,想買什麽就買。”
池爹不吭聲。
“話費給你充了兩千,足夠用這一年的了。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沒事兒也可以打打。”
池爹“哼”了一聲。
池淵張張嘴,好像也沒什麽可以說的了,又看向杭宣。
“燒熱水。”
杭宣點點頭。
“我爸挑刺你別理,他就這樣。”
杭宣點點頭。
池淵嘆氣,一看就是在應付他,他又說,“家裏其實沒什麽需要你幫忙的,你也多去鎮上市裏走走。”
池爹嚷,“廢話這麽多!有這閑工夫怎麽不把那屁大點兒的事兒給辦了?!”
又來。
池淵這回走的連頭都沒回。
杭宣一直盯着的池淵的背影。
還好雙腳已經凍的麻木,才讓他沒能邁開步子追上去。
十二.
春運可怕。
池淵在村兒裏待了幾天,沒洗沒換,本就糟糕的形象被人山人海再一折騰,簡直不能入眼。
他攔到的士,坐進去就長籲一口,“師傅,麻煩去山海觀三期。”
鳶蘭也下雪了。
池淵望着車窗外倒退的街景出神,連綿不斷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長街高架,喧鬧而繁華。
在山裏永遠也看不到的景象。
昨晚,他還問杭宣,“你不問問我都市是什麽樣子?”
杭宣縮在被窩裏,只露着一雙長睫顫動的眼睛,聲音埋在棉被裏,顯得悶悶。
“我知道是什麽樣子。”
池淵莞爾,一瞬間覺得心裏很軟。
其實杭宣不知道,但他可以幻想。以前是求而不得,現在是怕自己貪心不足。
池爹在去他們家提親的時候,幾乎要把池淵吹到天上去,杭宣沉默着無言,反正他只是這五萬塊錢和幾頭豬牛的交換物。
可是他發現,池淵特別好,比他爹吹的還要好。
杭宣很喜歡,短短幾天的相處,就讓他喜歡到不知所措。
已經足夠了。
後來池淵息屏了手機,在一屋子濃重的墨黑裏,杭宣說,“我...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頑固。”
池淵懵住,小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溫柔的彎起嘴角,“嗯,我知道。”
杭宣又說,“我,我是你的,我會聽你的話。”
堵車了。
街景緩慢的流動,比雪花落的還慢。
池淵搓搓他的兩個黑眼圈,心煩意亂。
他捂住整張臉,壓抑着無聲的哀嚎。
真是...
說好的眼不見心不煩呢?
十三.
初八。該上班上班。
池淵癱在轉椅裏左搖右晃,舒憂敲門進來時就看到他們公司的老板這麽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老板,新年好。”舒憂把資料放到桌上,“這麽頹廢,我們公司是要垮了嗎?”
池淵頂着他就沒下去過的黑眼圈瞥舒憂,“快了,趕緊跳槽吧。”
舒憂攤手,“那容我最後一次為老板效勞,今天早餐想吃什麽?”
池淵捏着眉心,“就拐角那家店,随便買點,沒胃口。”
舒憂買了白米粥和小蔥雞蛋餅。
池淵直接就笑了,“你怎麽不買元宵呢?”
“本來是要買元宵的,可是那隊太長了,好冷,懶的排。”
池淵舀了勺粥,稀湯寡水,一點兒不濃稠。
他把勺子一扔,雞蛋餅更是看都不想看。
舒憂納悶了,“以前沒見你這麽挑剔,過個年怎麽火氣變的這麽大?”
池淵捏着眉心,“糟心極了。”
舒憂來了興趣,“說說。作為全能助力,聽老板吐苦水也是工作內容之一。”
池淵捏緊了眉心,咋說?
他揮揮手,“把粥扔了扔了。”
舒憂怎麽提着早餐進來的,這會兒就怎麽提着原封未動的早餐離開。
關門前,他露個腦袋,問,“老板,要給你買箱太太靜心口服液嗎?”
上班第一天,渾渾噩噩。
池淵覺得自己八成是廢了,晚上回家就把自己泡進浴缸裏,有些委屈。
他爸搞出來的破事兒。
他是最無辜的一個吧。
可是越想杭宣,越覺得難受,幾乎要窒息。
池淵嗤笑一聲,撩起水洗了把臉,“你也真夠混賬的。”
想想他說了多麽混賬的話---你就應該堅持下去,讀完高中,考得遠遠的,離開這個混蛋地方。
可真是把他給牛逼壞了。
惡心至極。
當時杭宣沒掀了水桶淋他一身,那是杭宣脾氣好。
池淵完全沉到水面下,憋足了兩分鐘才起身。
“混賬。”他又低罵了一遍。
十四.
元宵節,正月十五,二月十四。
池淵在開車拐進CBD時就瞅見了舒憂,不知道他撅個屁股在路邊鼓秋什麽。
等進了辦公室,池淵就知道了。
池淵簡直要服氣,“舒助理。”
近來池淵的脾氣都不大友好,舒憂聽他這麽一叫喚,心有點慌。
池淵接着說,“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麽?”
“今天元宵節,還下着這麽大的雪...”
“所以?”
“所以我看到有個老奶奶坐在路邊兒賣這個,就五塊錢一個,我就都買了,分給我們二十幾號員工當做禮物,剛剛好分完。”
池淵:“... ...”
“我特意選了最好看的小船留給你。”
池淵原地轉了兩圈,煩的要爆炸,“我問你。”
舒憂說,“你問。”語氣誠懇,希望能順了他們老板炸起來的毛。
“我問你...我...我問你啊...我...”
舒憂見他幾次欲言又止,也不敢催。
最後池淵靠在桌邊,笑嘆了一聲,自嘲似的。
“算了,你出去吧。”
辦公室裏只剩下滴答的秒針聲。
池淵拿起那個手編的小船,好像和杭宣的那只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小小的一只,很輕,他放在手心裏看了一會兒。
想到杭宣說“眼不見了才心不煩”。
謊話。
他的心煩從未停止過,直到現在看見這只小船。
池淵掏出手機,給他爸撥過去。
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信號不是太好,也許是山裏也在下着鵝毛大雪的緣故。
池爹說,“兒啊,這才走了幾天就想着來電話了?”
走了幾天?走了十一天了。
對比往常一個多月才一通的電話來說,的确是“才幾天”。
可這幾天過的真漫長啊。
“爸,家裏冷嗎?”
池爹像見了鬼,“問的什麽廢話?”
“家裏柴火夠用嗎?”
池爹頓了頓,“明白過來了,你這不是想你爹了,你這是想媳婦兒了。”
池淵不廢話了,“他人呢,叫他接一下吧。”
池爹用鼻子哼了哼,“等着。”
十五.
這是池淵第一次聽見杭宣叫他的名字。
帶着疑惑,還有雀躍。
池淵不自覺的莞爾,“嗯,是我,能聽清楚麽?”
杭宣點點頭,“能,能聽清,你說。”
說什麽呢?
池淵站到落地窗邊,手心裏還拖着那只小船。
杭宣卻等不及了,小心翼翼的又喚了一聲,“池淵?”
池淵握緊手心,他問,“嗯,你在幹什麽呢?”
“今天不是過節麽,在滾元宵,黑芝麻餡兒的。”
“你還穿着那身棉襖麽?”
“是,是啊。”
池淵垂下眼眸,嘆道,“要是有快遞就好了,我想給你買衣服。”
杭宣受寵若驚,“啊?不,不用啊,買了我也...”
池淵催到,“也什麽?也舍不得穿?”
杭宣輕輕的“嗯”了一聲。
池淵笑起來,“圍巾戴着呢嗎?”
杭宣騙他,“戴着了。”那條柔軟舒服的羊絨圍巾,他只在睡覺時才抱着。
池淵還想問他手冷不冷,燒沒燒熱水,想想算了,只會聽見謊話。
“書看完了嗎?”
“嗯,昨晚才看完的,很精彩。”
是一本《聊齋志異》,池淵嫌注釋太多,看的麻煩,翻了兩頁就丢到一邊去了。
池淵又嘆,“要是有快遞...能給你買很多書回去。”
杭宣“嗯”到,“沒關系,書不厭讀,可以再多看幾遍。”
池淵剛想說“應該把手機給你留下的”,就聽對面他爸的嚷嚷,“唠嗑還唠的沒完了?”
杭宣戀戀不舍,“你...你...”
池淵沉默着聽他猶豫,卻只等來,“你少喝點酒,別再喝吐了。”
随後就是他爸的聲音,“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挂了。”
池淵挂斷了電話。
手心窩生疼,握的太緊,那只小船的棱角狠狠紮在皮肉裏。
連心窩都疼起來。
池淵晃神了半晌,視野裏,有個女人捧着一大束玫瑰花。
她上一秒還在輕嗅,下一秒在路過垃圾桶時,毫不猶豫就順手丢了進去。
池淵盯着被遺棄的鮮花,深深皺起眉頭。
像被刺傷了一般。
十六.
池淵推開門,“舒憂!”
舒憂趕忙站起來,“在。”
“訂機票,要最近的航班,再訂動車票。”
舒憂邊開網頁邊問,“目的地?”
“我老家。”
舒憂愣了,“你,你現在回去?”
回答他的是關門聲。
池淵拿了外套又走出來,“訂好了沒?”
舒憂說,“兩個小時後起飛,現在就去機場。”
兩人出發,路上池淵一言不發,舒憂也不敢吭聲,只以為老板家裏出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冰天雪地的,又要注意安全,又想辦法抄了好幾條近路。
到機場後,池淵拍拍舒憂肩膀,“接下來幾天就靠你照看了。”
舒憂想想就頭疼,“老板放心,至少堅持到你回來再破産。”
池淵被逗笑,“小船買的好,這事兒我得謝謝你。”
舒憂雲裏霧裏,就看池淵揮揮手走進了航站樓。
幾乎是踩着點兒登機的,所以在池淵看到免稅店而後知後覺的時候,沒能來得及進去給杭宣買身衣服。
等到下了飛機的吧。
可惜趕動車也幾乎是踩着點兒。
等下了動車的吧。
可惜下了動車就要趕緊買最後一趟進縣裏的大巴。
池淵苦笑。
他的屁股一整天沒咋離開過座位,颠的發麻,這會兒屈腿躺在牛車上,望着漸漸降臨的夜色,身上落滿了雪花也不在意。
心裏無比輕松,還很期待。
就是肚子好餓。
最後那幾公裏山路,池淵打着手機手電筒淋雪走完的,當他終于站在家門口時,凍的哪哪兒都快要沒知覺了。
池淵擡腳踹大門,把鐵門踹的咣咣響,引的好幾家狗子狂吠。
“誰啊?”池爹嗷了一嗓子。
池淵剛一張口,就被刺入喉嚨的寒風嗆的直咳。
“誰啊?!”池爹又嗷。
池淵又擡腳踹門,啞着嗓子喊,“你兒子!”
十七.
杭宣眼睛通紅,硬憋着才沒落淚。
他實在太...太情緒複雜了。
池淵坐在火爐邊上,雙腿踩在熱水桶裏,雙手泡在溫水盆裏,杭宣拿着毛巾給他往胳膊上撩水。
池爹眯着眼看他,“你再說一遍?”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走,開年公司事情多的要命。”池淵終于舒坦一點兒,“我來回折騰我容易麽我。”
兩個人的重點完全不同。
池爹問,“那你們生了小娃娃,咋麽辦?”
池淵累的一絲半點都不想跟他爸吵嘴,只軟着脾氣應付,“不會這麽快的,至少再過兩三年我才會考慮生小寶寶的事。”
池爹又要找笤掃疙瘩。
張姨趕忙攔着,并且口出驚人狂言,“老頭子你安生點,他不生我們生,我們回屋,我給你生。”
池爹被吓住了,“我這麽一個鬧心的兒子還不夠嗎?你還要再給我生?!我要的是孫子,是小乖孫子!”
簡直鬧劇。
屋裏只剩下他們倆。
杭宣依舊低着腦袋,問,“再添點熱水嗎?”
“不用,已經緩過勁兒了。”池淵拿過毛巾擰幹,邊嘆氣邊擦了手腳,又把毛巾丢回盆裏。
他甩甩手腕,對杭宣笑道,“操,累死老子了。”
杭宣才憋回去的哭意頓時又要湧出來。
池淵看他一雙眼睛紅的吓人,心軟又唏噓。
“沒事了,明天一早就走了。”
杭宣抿緊了嘴唇,“嗯。”
“那...那你煮碗元宵給我吃,好麽?我真的好餓。”
當然好。
兩個人收拾了一下,又鑽進廚房裏。
池淵坐在小方凳上,緊挨着柴火堆,讓灼灼的溫度烤着自己,舒服的直嘆氣。
杭宣問,“太晚了,少煮幾個吧,不好消化。”
“你看着辦。”池淵頓了頓,“再多加兩個,怕你待會兒饞。”
杭宣心裏熱燙的就像滾滾的沸水,“好。”
兩人捧着碗面對面吃,杭宣的碗裏就真的只有兩個小白團子。
池淵看了就失笑,“說兩個就兩個啊?”
一邊笑一邊連着舀了三個元宵放進杭宣的碗裏,池淵又問,“聽張姨說你家是隔壁村兒裏的,雖然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你也沒帶個手機來?”
杭宣搖搖頭,“家裏從我這兒拿了一千多,給我弟弟買了個兩三千的手機,之後我就沒再忍心...”
池淵癟嘴,随後眼睛一眯,尋思道,“看你瘦胳膊瘦腿兒的,不像是下地做農活的,你在家裏幫什麽忙?”
杭宣笑起來,帶着一點點自豪,“紅白喜事操辦流水席,我是掌勺的。”
池淵一臉吃驚。
杭宣又說,“平時不忙的時候會用蘆葦杆編些小玩意兒,編的多了,我媽就拿到鎮上去賣,不過生意不太好,漸漸的我也不編了。”
池淵“嗯?”道,“你爸呢?”
“自己做煙抽,病的治不過來,前兩年就去世了。”
池淵張張嘴,小聲道,“這樣啊。”
柴火慢慢燒盡,屋子裏又冷下來。
池淵仰頭喝完最後一口甜膩的湯汁,又拿過杭宣的碗,往竈臺上一放,牽着人手腕就往外走。
杭宣“哎”了一聲,“不洗了嗎?”
池淵說,“不洗了,漱漱口,回屋睡覺。”
屋裏有點兒變化。
池淵看到杭宣睡在了他那邊,羊絨圍巾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枕頭上,《聊齋志異》翻開倒扣在一旁。
池淵問,“我的被子呢?”
“被張姨拿去蓋了。”
“被她拿去蓋了?”池淵詫異。
“你的被子是新的,會暖和一些。”杭宣有點兒為難,“去...去找她要回來嗎?”
“算了。”池淵搖頭,“将就一晚上,跟你擠一個被窩睡吧,行麽?”
杭宣求之不得。
被子不大,兩個人蓋勉勉強強,杭宣便一個勁兒把被子往池淵那邊兒鋪,“我穿着棉襖睡,蓋一點就行了,不會冷的。”
池淵二話不說就把他那打着補丁的舊棉襖脫了蓋到被腳去,“躺好。”
杭宣落進了溫暖的懷抱裏,被子也嚴嚴實實的蓋在身上。
杭宣覺得自己真是沒用,二十二歲了,怎麽還總矯情的想要流眼淚。
池淵把他前胸貼後背的擁在懷裏,說,“鬧鐘我定好了,明天你什麽行李都不用帶,帶好身份證就行。”
杭宣一動不敢動,只應了一聲,“嗯。”
一天的旅途勞頓,池淵很快就睡着了。
杭宣卻一直睜着眼睛。
被窩裏很暖和,兩人緊緊相貼,耳邊還有池淵輕淺溫柔的呼吸聲。
杭宣舍不得睡,他在胡思亂想,也生怕這是思念成疾做的夢。
還好,白天和池淵講完電話後,偷閑洗了個頭發。
杭宣偷偷笑了笑。
明天要穿什麽才好?才不會給池淵丢人?
也...也要坐飛機去鳶蘭麽?
懷抱實在太溫暖,漸漸吞噬掉亢奮的心緒。
杭宣終于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他想,即使這是黃粱美夢,也認了。
十八.
鬧鈴吵人。
也不知道昨晚是怎麽放的手機,蹭到了枕頭底下,恰恰好正對着池淵的耳朵,鈴聲一響,差些沒把他震聾了。
“操啊。”晨起的聲線迷糊而沙啞,池淵煩躁的關了鬧鐘,翻身一摸,人不見了。
杭宣在廚房裏做綠豆糍粑餅,臉蛋上沾了一抹糯米粉。
池淵打着哈欠,雙手抱在胸前,倚在門框上質問他,“什麽時候起來的?”
杭宣偷看了他一眼,又垂眸,“剛起。”
池淵忍下莞爾,“再騙?”
杭宣包好最後一個糍粑,有些無措的舔舔唇,“聽到雞叫就起來了,也沒多久。”
綠豆的清香驅散掉起床氣,心情美妙了不少,池淵走進屋裏,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喝。
“我聽到你做夢了,哼哼唧唧的,就撈了你一把。”
杭宣臉蛋哄的一下子紅了。
池淵有心逗他,“那時候就醒了?”
杭宣磕磕巴巴的“嗯”了兩聲。
池淵又猜,“醒了也不敢動,等着我睡着,一直等到公雞打鳴?”
杭宣求饒似的看向池淵。
池淵輕笑着問,“做什麽可怕的夢了?”
特別可怕。
夢見你是我幻想出來的,從頭到尾,從一開始的提親,你就是我幻想出來的。
我不相信,明明有圍巾,有小船,有《聊齋》,我滿屋子到處找你,發瘋一樣。
杭宣回憶了一瞬,倏然又松下一口氣。
池淵見他眼角都是水紅色,後知後覺可能把人逗弄過頭了。
他走近,擡手把他臉蛋上的那抹糯米粉擦掉。
“夢都是反的。”池淵安慰到,“你看,我不是來接你了麽?”
今天的早飯很美味。
綠豆糍粑餅炸的剛剛好,一口咬下去,又酥又粘,嚼兩下,綠豆的清爽就把油炸的膩口感壓了下去,再配上一碗豆腐青菜湯。
池淵貪嘴的吃了三張糍粑才罷休,撐的直揉胃。
張姨比就會冷哼的池爹親近許多,她催兩人,“你們馬上走了,快去收拾收拾,我來洗碗就行。”
池爹筷子一撂,又一聲冷哼。
池淵心情好,皮到,“爸,鼻子堵了就吃藥,感冒藥消炎藥,家裏都有。”
回了屋裏,杭宣有些惴惴,他少的可憐的衣服沒幾件能拿的出手,“我,我穿什麽比較好?”
“穿暖和就好。”池淵把圍巾搭到他脖子上,又問,“身份證呢?給我,我來揣着。”
杭宣乖乖從貼身的衣兜裏摸出身份證遞給池淵。
真的要離開這裏了。
又是站在大門口告別。
這回是兩個人一起。
池淵覺得沒啥可說的,攬住杭宣的肩膀,對池爹保證,“別擔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池爹“哼”道,“照顧個小娃娃出來,我就跟你進城。”
池淵聳肩,“那您老再等個三四年。”
池爹立馬就炸了,“昨晚還說是兩三年!今天怎麽就變成三四年了!啊?!”
池淵逃命似的推着杭宣就走。
頭也沒回,只大聲喊,“走了啊,走了啊!有事兒沒事兒打電話!”
十九.
天空放晴,雪就白的紮眼。
幾公裏走下來,兩人都暖和的要冒汗。
好不容易搭上了牛車,可以歇會兒,結果半路上車掉了個轱辘,車翻了,好險人沒事。
就是形象可謂極其糟糕,糟糕到在縣裏買大巴票時,售票員嫌棄道,“長得倒挺好,怎麽這麽邋遢?瞧瞧你倆一身的泥巴水哦,別把我們大巴座位都něng髒了。”
于是兩人被拒在外。
池淵嘆氣苦笑,帶着杭宣到車站附近的小賣店去買衣服,除了軍大衣就是軍大衣。
杭宣問,“你喜歡綠色的,還是迷彩的?”
池淵想說“我都不喜歡”,指了指綠色的,“就它吧。”
兩人穿着長款的,翻着不知道什麽鬼毛的大毛領軍大衣,重新站在了售票口。
這回順順利利的買到了票。
大巴之後轉動車。
杭宣的眼睛到處瞄,壓抑不住的興奮。
還在春運的返程期,人海如潮。
杭宣是恨不得長八雙眼睛看遍周圍一切,池淵是恨不得長八雙眼睛只盯好這一個人。
終于坐到了位置上,要一個小時才能到機場,再飛到鳶蘭得四個小時之後了。
池淵給舒憂發了消息:四小時之後來機場接駕。
杭宣看他收好了手機,才說,“我們現在坐的是和諧號。”
池淵應,“嗯。”
杭宣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笑起來,“我覺得有點兒像你。”
池淵滿臉問號。
杭宣又說,“剛剛我還看到了複興號,也,也有點兒像你,像你生氣的時候。”
池淵滿身問號。
杭宣自顧笑的開心,“和複興號一比,還是和諧號面善一些。”
池淵不知道這人開了什麽腦洞,琢磨琢磨後,沒說出口,只在心裏噗笑了一聲。
我還是比較像複興號。
又大又長。
二十.
舒憂準點候在鳶蘭機場出站口,腦袋裏還想着自家老板離開時穿的是哪身衣服,好辨認。
多慮了。
那一抹土裏土氣紮眼的綠色,放眼整個航站樓都找不到第二人。
舒憂咧着嘴對他老板揮揮手,然後就揮不下去手。
還,還真有第二人。
杭宣緊跟在池淵身後,懷裏抱着沾滿了泥巴點子的羊絨圍巾,一雙眼睛放着光到處打量。
池淵忽略掉舒憂一臉的五彩缤紛,說,“先去取車。”
車子穩穩的往山海觀駛去。
池淵陪着杭宣坐在後車座裏,卸了力氣,一聲長嘆,問舒憂,“公司怎麽樣?”
有其他人在時,舒憂還是很給池淵面子的,“規規矩矩,蒸蒸日上。”
池淵低笑了句“皮的你”,又說,“還有巧克力沒有?”
舒憂奇了,“你怎麽知道我有巧克力?”
“嘴角沾了那麽明顯的一塊。”池淵身子前傾,伸手,“有就給我一塊,餓着呢。”
舒憂的臉蛋有點兒紅,默默從衣兜裏摸出個條狀的英國進口巧克力遞給池淵。
這是他在等候的時候,袁起航班恰巧落地,跑來陪了他一會兒,不僅喂他吃巧克力,還不顧大庭廣衆衆目睽睽的就擁抱着他親吻了一口。
舒憂瞧着後視鏡,甜蜜又尴尬的把嘴角擦幹淨。
“喏。”池淵碰碰一直望着窗外就沒換過姿勢的杭宣,有些好笑道,“光顧着趕車趕飛機了,先吃一點。”
舒憂壓抑着八卦之心,雙眼直直看路。
杭宣這才轉過腦袋,确實有點兒饞,他接過手,看到精美的包裝上印着繁複的英文。
“你也餓,我們分一半吧。”
“全都給你吃。”
池淵索性又拿回巧克力,剝了包裝,再塞回杭宣手裏,“還是注心的,味道應該不錯。”
舒憂快壓抑不住八卦之心,偷瞄了一眼後視鏡,看到他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