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第9章九

59.

元笙縮在床角,神情惶然,那些想要靠近她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扔了滿身東西。

所有人在她眼裏都是帶着獰笑的惡鬼。

用最詭谲最惡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在估量這個貨物該定個什麽價格。

到現在她還能一句一句重複他們說的話:

“估計才六七歲,也不差。”

“是有錢人家的女兒……”

“不怕被找到嗎?”

“燈會上那麽多人,誰能找到,馬上就脫手了,這張臉張開了能值百金,要不是那戶人家急着要,養大了賣更值錢。”

“……家就愛嫩貨……”

“上次不是送了幾個孩子去了嗎?又死了?”

“對,玩死了,他家家仆收屍的時候都啧啧稱奇,我偷偷瞧過一眼,渾身沒塊好肉。”

宮女嘗試喊一句:“娘娘?”

在元笙耳裏卻扭曲成:“驗驗貨?”

緊咬着下唇是人突然生出一股力量,随便往床頭抓了什麽就往外扔:“滾!!”

宮女連連退了好幾步,差點被砸中衆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把吹毛斷發的匕首!還是禦賜之物!

殿內太醫宮女都不敢上前了,都急到上火,盼望着那跑出去的貴妃大宮女能帶回救兵。

“這該如何?”有個醫女問。

太醫道:“先別刺激她……貴妃應該是心症。”

“……心症?”醫女又看了看貴妃的狀态,她是新來的,頭一回進這貴妃雲茗宮,不太明白貴妃天天待在深宮裏還能受到什麽刺激,之前也沒聽說過啊。

太醫不再說話,既然外人不知情,想必是上頭有意隐瞞,那就更不能說。

看着又一個枕頭飛了出來,砸中試圖窺探的小宮女,小宮女像是被什麽吓到一樣扭頭就跑,太醫幽幽嘆了口氣。

之前貴妃都是他師父負責的,一年前他師父急症去世,去的太急,尚未交接完全,這治病的責任就落在他頭上了,可他也是束手無策,想着等會回去看看之前的脈案和藥方找找思路。

人治病都要病人配合,可貴妃這情況跟配合壓根不沾邊,也不知道往年皇上和師父怎麽處理的。

“嬌嬌情況如何?”門外傳來一聲清朗的問聲,雲茗宮內凝滞的氣氛注入了新鮮空氣。

“仍不讓人靠近,對生人的抗拒感比之前更甚。”太醫下意識回答。

所有人都跟溺水的人被撈上岸,猛抽了一口氣轉頭去看那步履匆匆神情肅然的皇後以及眉頭緊鎖的皇帝。

這時候誰都沒精力去問為什麽皇後走在皇帝前頭了,紛紛低頭想要下拜。

“不必多禮,其他人都先出去,貴妃交給我即可。”宋煙說完就走,半點不停留就進了內室。

太醫轉頭看皇帝:“這……”

皇帝目色沉沉,也不進去,只說:“聽皇後的,阮慶你随朕來。”

衆人俯首稱是。

60.

撩開內室的珍珠簾子,裏面沒人,只有床上縮着一個團子。

沒有哭聲,沒有嘶叫,更讓宋煙覺得心疼。

無聲無息反而動人。

那鼓包動了動,抖得更甚,估計是警惕的縮緊。

這個樣子……

宋煙眉頭皺的更緊,她也是随母出征見識過天地的人,一眼就分辨出這種狀态是遭受重大創傷而産生的應激狀态。

一面想不通備受寵愛的元笙怎麽會有這樣的病症,一面不敢輕易靠近。

迅速捋一遍元笙入宮前的經歷,還是想不通哪裏出了纰漏,而且看皇帝的反應她這樣已經很多年了,是陳年舊疾。

“嬌嬌?”宋煙嘗試喊了一聲。

那抖動的被子一頓,好像是在确認什麽。

宋煙心念一動,又走進了些許:“嬌嬌是我,宋煙。”

最後兩個字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裹緊的被子猛然掀開,露出一張布滿淚痕的臉,把宋煙看得也眼眶一酸。

她伸手接住那連滾帶爬跑出來的人,摸了摸她滾的亂七八糟的長發,順着往下輕拍那顫抖的脊背:“莫怕,是我。”

掌心下突出的脊梁骨分外硌手。

心說:才離開紫重宮幾天,又瘦了那麽多。

從前她不懂什麽叫心意相通什麽叫傷在你身痛在我心,也看過她父親在母親帶傷歸來時泛紅的眼眶,仍是懵懂,但從沒有比現在更深刻的理解。

元笙哭着詢問,抓着她的衣領的手捏的死緊,像是快溺死的人抓住的一線生機:“為什麽不來看我?!”

這悲痛的語氣聽的宋煙心口一滞,剛想說:我不是來了嗎?

話沒出口,腦海裏閃過一幅畫面。

髒得像個泥猴,渾身傷痕的小孩瞪着淚眼,臉上的巴掌印矚目,抓着她的衣領問:“你,還會、來看我的吧?”

她當時怎麽答應這個只相處了一個月的孩子的?

哦,對。

她點頭答應了:“我會的,你先睡會,爐子上的粥還熱着我去給你拿,醒了就能吃了。”

但她沒有,出了那個房門就接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随着父母匆匆離開。

也忘了問母親那孩子是誰,為什麽要急匆匆出來相救。

誰知道把宋煙當救命稻草的孩子醒來後會是什麽反應?

宋煙沒想過,現在想起來悔恨的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她化名顧岩行走人間,救過的人不知凡幾,虎口垂危的獵戶,被人攔路的商人,山寨裏的少男少女,甚至戰場上的士兵,邊城中全家盡亡的孤兒……

一個從妓院地窖裏抱出來的孩子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再加上最疼愛她的祖父離世,感情被沖擊,也淡了這段記憶。

宋煙的聲音有點哽咽:“對不起,我失約我來晚了。”

懷裏的人縱聲痛哭,像是要把前半生的苦難在這一天哭盡。

宋煙恨不能以身代之。

61.

——真的會有人把愛人看的比自己還重。

62.

珠簾外站着一個高大背影,負手而立,面朝盛夏的天空。

除了他,這裏也沒別人了。

他想起十歲那年,突然恢複了自我意識的元笙也是哭的那麽大聲。

把所有的驚懼不安一朝傾瀉,餘下的時間懦懦躲在門後,害怕燈籠,害怕男人,害怕女人,害怕哭聲,害怕黑夜,更害怕黑洞洞的地洞。

她曾指着張着漆黑大嘴的空水缸失聲尖叫,是趙胤祯親自砸了,握着石頭的手也被劃破了,鮮血淋漓,又引來了驚恐的低聲嗚咽。

“沒事了沒事了!那不是地窖,是水缸,裝水的水缸!”

元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不會回答,想靠近給她遞一遞擦眼淚的帕子,剛踏前一步就被尖叫聲攔住。

十三歲的趙胤祯直接被內疚淹沒。

63.

好在路上皇帝已經下令封鎖消息,并沒有人知道貴妃生病這事。

可瞞得住其他後妃,瞞不住太後。

上一屆宮鬥冠軍實力不容小觑,消息靈通的跟當年沒兩樣,太醫前腳回去抓藥,太後後腳就來了。

“元笙怎麽回事,你老實交代。”

太後臉上表情難看的很,一看就是處于盛怒中,本就生的淩厲的鳳目冷得跟兩汪冰泉一樣,看得皇帝都顫了一下。

就一眼掃過來的效果跟媽媽拿着雞毛撣子喊你全名一樣。

在皇帝登基後的太後看起來很鹹魚,每天只蹲在壽康宮種花喂魚,也磨滅不了這位是在先帝那群數量上百的小老婆裏殺出來并且榮寵十數年的戰鬥妾的事實。

皇帝也就老實交代了,從元笙在燈會上被擄走再到後來的心理病還有自己一直都是打地鋪全都說了。

“……”太後聽罷,擔憂道:“原來那事對她傷害還是那麽大,我都以為她好了,沒想到……可有康複的可能?”

皇帝:“我覺得……很難,太醫也束手無策,只能慢慢來。”

一直懸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原以為太後會不滿他的隐瞞。

元笙被擄走這事太後隐約知道一點,只是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麽,又是怎麽找回來的,但失去思維能力傻了三年這件事太後還是知道的。

七歲到十歲,整三年,不哭不笑不說話完全失去自理能力,像個木偶一樣任人擺布,太後看着都哭了幾回,但為了安全還是忍痛放在宮外養,由趙胤祯照顧。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元笙十歲的時候,跨門檻被裙子絆倒腳不小心摔到頭,突然就會哭了。

知子莫若母,太後一眼看出皇帝想什麽,但她沒說,轉而說:“所以,這就是你把元笙封貴妃的原因?”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皇帝:“……算是?”

“也罷。”太後懶得跟她兒子扯皮:“我進去看看元笙。”

皇帝攔住了她:“現在最好不要進去,宋煙在裏面。”

太後剛皺起的眉頭複而平展:“宋煙?你不是說元笙不讓人靠近嗎?”

皇帝嘆了口氣:“她不排斥宋煙。”

不僅如此,還老喜歡了呢。

太後:“奇了怪了,她倆之前不還鬥得跟鬥雞似的嗎?”

其實她倆這程度在太後眼裏鬥雞都算不上,頂多菜雞互啄。

也就王者看青銅的感受吧,太後這些年不止一次納悶,先帝那烏煙瘴氣的後宮怎麽到她兒子手裏風平浪靜的,如果不是年節請安,太後都快忘了這些人。

剛開始她歸咎于皇後手段高明,但仔細一看又不是,想來想去沒想明白,她懶得管也沒有喜歡掌控權利的毛病,年輕的時候鬥累了,越發的愛咋咋地。

整個人佛系又鹹魚,日常遺憾沒有孫子抱,很有那種無敵是多麽寂寞的既視感。

皇帝道:“可能是前段時間的照料産生信任感了吧。”

其實不是,她倆根本沒鬥過,是元笙單方面菜雞,那情商低的皇帝都覺得痛心,覺得表妹的智商不咋高就算了,連情商都常年盆地,整個人就是大寫的傲嬌,那心理狀态就是我喜歡你就是要招惹你的小學雞,送個禮物都送出施舍的樣子,關心人的語氣都像是在嘲諷對方,要不是宋煙脾氣好,元笙早就被團吧團吧扔角落裏了。

既然皇帝都這麽說了,太後也不多糾纏,點頭道:“那行吧,等她們安頓好,你明天讓人跟我說說情況。”

皇帝:“好,母後慢走,我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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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元笙用親身經歷告訴我們,裙子不要做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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