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地不仁

第34章 天地不仁

蘇肆昨晚剛送引燈回家, 是棉姐的重點詢問對象。他被她箍住雙肩,晃得暈暈乎乎,還不忘換女聲:“引燈又不見了?”

“白天我問了她, 她只說昨晚夢見了阿露, 阿露哭得很傷心。”

她越說越哽咽:“我當這孩子觸景傷情, 結果今天她剛睡下沒多久,又消失了……我和她阿爸特地鎖了門……你們真的沒見她?”

蘇肆搖搖頭。

棉姐滿臉憔悴,頭發被抓得亂成一團。她原地呆站了會兒,牙一咬:“她阿爸去請人四處找了, 我、我這就去請神女大人。萬一引燈跑出村子邊界,又跑錯了路……”

她的聲音越來越哆嗦,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輕。

闫清穿上外套:“先別亂想, 我們也去幫你找。引燈步子小,她跑不了太遠。”

外面亂成這樣,今晚裝夢行症是沒戲了。尹辭緩緩下床, 認命地吐了口氣。

時敬之已經利落穿好門派服,扛起藥到病除旗:“阿辭,我們也去找。”

村人鬧哄哄地找了許久。好消息有,村外沒有新鮮腳印之類的痕跡。壞消息也有,村內也不見引燈的痕跡。

神女終于被請來了, 她仍那副衣衫飄飄的模樣,頭發一絲不亂。聽過村民的敘述, 神女面容中多了些哀愁:“她可能進了禁地。”

“禁地外頭不是有阿火守着嗎?”棉姐跪坐在地,聲音有些凄厲。“她一個孩子, 怎麽可能繞過狗妖?禁地裏還有白衣人守着, 怎麽都會有些動靜……”

神女面色稍有不悅:“此事蹊跷,須得細細調查。”

“我要進去。”棉姐雙眼通紅, “神女大人,讓我進去找她。”

“阿棉,你明白規矩。沒人登仙,村民是不許進禁地的。要是沖撞了禁地神靈,結果只有死路一條。引燈雖小,壞了規矩就是壞了規矩,我也無法出手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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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姐慘笑一聲:“我這就登仙,你們立刻為我出殡。引燈她還小,她剛失蹤沒多久,肯定還活着。幫我找她,求你們幫我找找她……”

說完,她朝旁邊的樹幹撞去,竟是想當衆自盡。

尹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心裏突然有了主意。

“神女大人,我前幾日與那白葦交談過,他曾說要入禁地攢仙緣。”

神女終于将目光轉向他:“怎麽?”

“白葦沒有仙緣,同我一樣。可他能随您走入禁地,聽說也沒帶已經‘登仙’的人……敢問神女大人,進入禁地後,他正常活動了多久?”

時敬之聽出了尹辭的弦外之音,頓時炸了:“阿辭,我們回去再商議!”

“師尊,時間不等人。”尹辭正義凜然地表示。“神女大人,‘沒人登仙,村民不得進入禁地’,那村外人呢?那神仙沒庇佑過我,應當也沒資格懲戒我吧?”

時敬之簡直要被徒弟氣得暈死過去——聽聽你放了什麽屁。按照常理去想,人家是給自家人三分面子。要有陌生人在自家地盤亂蹦,那還不得有多遠踹多遠。

哪想那神女沉思一會兒,竟贊同了那堆屁話:“仙緣淡薄,勢若蝼蟻,确實不會立刻驚動仙家。若是你動作夠快,興許可以一試。”

尹辭快樂點頭,第一次看神女順眼了點。

時敬之不是什麽舉世罕見的聖人,不認為引燈的命比自家徒弟值錢多少。他聲嘶力竭,語氣中滿是威吓:“為師不準!”

另一邊,棉姐已經癱倒在了地上。她一方面寄望于尹辭帶出女兒,一方面又對時敬之的恐慌感同身受。無數奔湧的情緒卡住她的喉嚨,她吐不出半個字。引燈的父親搜完周邊,終于趕到。他六神無主地擁住妻女,嘴裏喃喃,仿佛在祈禱。

引燈的小妹妹正挂在父親胸口。她仿佛感到了什麽,嚎啕大哭,拼命掙紮,哭聲幾乎稱得上凄厲。

氣氛一時僵住了。

時敬之手腳發麻。他的理智告訴他,若是現在攔下尹辭,只會讓枯山派在村中的行動更加步履維艱。只是白葦異象在前,神女态度微妙,尹辭此去兇多吉少。

而他的心底,那股不知名的情緒再次炸裂開來,如同甩不脫的詛咒。

如同過去二十餘年,它鑽入他的腦髓深處,沖他軟綿綿地低語——有道是衆生皆苦,觸不可及生羨,得而複失生妒。凡夫俗子尚且有得有失,你卻萬事事與願違,萬物求而不得。

你不恨嗎?

你看,引燈一家恐慌又可憐,正眼巴巴地瞧着尹辭。他們一定是把“女兒能活到明日”視為理所當然的事,這才無法接受現實,多麽傲慢。

為了這份“理所當然”,他們甚至想要尹辭押上性命。

尹辭明明是他的徒弟,他的所有物,他傾注心念培養的“塵緣羁絆”。他們怎麽敢。

這股情緒如同七日不食的饑餓,在他胸腔內生出一把冰冷的火。他必須撕碎什麽,搶奪什麽,才能将它平息下去。

時敬之曾以為它是心魔,而它出現得實在太早。他剛懂事時,它已然伴他左右。幼童連人間欲求都不懂多少,哪可能生出那般龐雜的欲念旋渦。

好在無論這份沖動為何,時敬之都對它無比熟悉。他深知如何控制這只兇獸,不讓它出籠傷人。

比如将這份強烈的欲念揉碎,轉為怒火。

或許是時敬之沉默得太久,衆多村民的目光盡數集中到他身上。時敬之胸口的起伏漸漸劇烈,怒氣點燃了他的雙眼。他穿着那件不怎麽華麗的掌門服,緩緩放出一股無言的威勢,壓迫感比那神女還要強幾分。

尹辭瞬時收起愉快的心情。

時敬之平日一副一不小心就會吓死的模樣,就算知道這人來歷成謎,尹辭也沒太把他放在心上,權當自己養了只黏人的大狐貍。而鬼墓裏的失控,他也只當師父性格有些問題,天生帶了瘋勁兒。

這樣玩起來更帶勁,尹辭沒有任何不滿。

……直到此刻。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時敬之冷靜地釋放威壓。

尹辭微微弓起背,生出幾分真正的警惕。他不是沒見過真正的強者,時敬之還排不上號。只是人認真時放出的氣勢,能證明很多源于本性的東西。

同等強度的壓迫感,見塵寺的多半厚重,太衡派的大多清正,換成魔教,不是陰冷刺骨,就是扭曲粘稠。當年他和閻不渡打過幾場,連閻不渡的壓迫感都未能免俗。

可時敬之不一樣。

尹辭從未嘗過這樣的壓迫感。它近乎空虛,空虛到有些純粹——不帶惡意、有些稚嫩,卻無疑帶有撕碎一切、将萬物碾壓成泥的氣勢。

“天地不仁”四個字,毫無征兆地撞進尹辭的腦子。

面對這個順手撿到的便宜師父,他頭一回生出類似于“忌憚”的感情。

時敬之面色陰晴不定,他原地站了會兒,轉身向神女走去。

普通村民大多只能分辨氣勢強弱,神女卻顯然察覺到了此人的異常之處。她連悲憫的表情都懶得挂了,眼神裏透出幾分慎重。

時敬之在她面前站定:“你可以獨自進禁地。”

“……不錯。”

“仙緣淡薄,勢若蝼蟻。那麽仙緣足夠強,能否平起平坐?”

神女面色難看了些:“凡人怎可能與真仙比肩,但神仙确實會把你當做我這樣的屬下,不會貿然出手。”

時敬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我與我徒弟一起進去,你叫那狗妖讓開。我先去跟我的人交代幾句,很快就來。”

他揪住尹辭的後衣領,把他拖去闫清和蘇肆那邊。後面兩位剛剛緩過神,看時敬之的眼神活像看一只倒立行走的狗熊。

“事情鬧這麽大,我與阿辭下去,神女肯定會在外旁觀。”時敬之言簡意赅,“你們趁機去尋神女的住處,找找線索。”

闫清一愣:“可我們……”

時敬之懶得解釋,徑自繼續:“這是撞上門的機會,機不可失。能查多少算多少,聽到了?哪怕你們只能看到門框,也要把門框花紋記住。”

而後他又把尹辭一扯,咬牙切齒道:“等這事結束,看我怎麽收拾你。”

這狐貍着實氣得不輕,這都學會放狠話了。

不是怕死嗎?明明待在外頭就好。尹辭實在理不清時敬之的腦子裏的輕重緩急,這人的邏輯仿佛是狗教的。

天意弄人,他本想抓個頭腦簡單的擋箭牌。誰知這擋箭牌搖身一變,成了脖子上的木枷,尹辭心裏略有些不是滋味。

時木枷不留半點情面,他目光肅穆:“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要去?”

“是。”尹辭活了三百多年,無聊得要生出苔藓,不可能放過眼皮底下的死亡謎題。

“行,我們走。”

“師尊不必去的。”

“你還知道我是你師父?棉姐尚能為引燈自盡,我還比不過一個柔弱女子嗎?”

尹辭嘶了一聲,沒再回嘴。這人言語之間,又有一日為師終身親爹的錯輩傾向了。他決定換個話題裝傻:“咱們不是沒進去過。這次沒有神女攪合,說不定連白葦都能順道找到。”

時敬之用鼻子答他:“哼。”

尹辭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黑狗讓去一邊,樹門內一片漆黑,如同一張無牙的巨口。

尹辭忍不住再次開口:“師尊,你可想好了。你現在還有回頭路……”

時敬之:“哼。”

生氣了,這是真生氣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随機應變就是。

同一時間,弈都。

容王許璟明回了京城,并未第一時間呈上佛珠。時敬之将他看得透透的——佛珠缺了太多,他确實不好意思拿去聖上面前邀功。

于是他把地圖暫時交予國師保管。

雖說聖上不喜國師一脈,接連兩代國師卻從未出過纰漏。上一代國師是三朝元老,這代則是上代看好的大弟子,頗有聖人遺風。

國師江友岳相貌儒雅脫俗,看着三十上下,實際已然六十有餘。他把佛珠收好,臉上波瀾不驚。

許璟明低下頭:“那禍害收了個徒弟,同在追蹤閻不渡的遺寶。我們率先奪寶,不止是為了聖上,也是為大允去除心頭之患。”

江友岳溫聲道:“他知道收徒,未必是壞事。”

“未必是壞事?那可是傾國之災,哪那麽容易老實下來。他餘命不過一年,卻還惦記着開宗立派,多半藏有禍心。”

江友岳笑了笑:“此子生性偏執強欲,多個牽挂便是多條枷鎖。凡事一體兩面,切勿妄下論斷。”

“今上……不,大哥已經被他騙了過去,難道您也被他騙了嗎?”

江友岳不答,他嘴角帶笑,繼續看書。

許璟明一口氣沒上來,深覺自己為大允操碎了心。這一個兩個的,都以為自己大權在握,高枕無憂,根本不曉得時敬之的恐怖之處。

俗話說三歲看老,他們但凡肯拿這句話去比比他那怪物兄長,絕不會像現在這般掉以輕心。

不過想來也是,許璟明腹诽道,他們肯定沒有仔細觀察過那怪物。

許璟明作為先帝最小的兒子,甫一出生便定了無為道。他的兄長們各自忙碌,而他體弱多病,理直氣壯地當着混世魔王。許璟明整天除了背背死書,剩餘時間全拿來偷雞摸狗,游手好閑。

他曾對時敬之無比好奇。

于他,時敬之就是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許璟明怕得要死,又總是忍不住去看個新鮮。

時敬之被他父皇養在深宮,又縛了無數條條框框。許璟明年幼不記事,只對其中兩條有印象——

時敬之身邊一切人等,無論職位,須得一個月一換,且不得重複。他的飲食不能太差,也萬萬不許太好,無論時敬之是否愛吃,口味也要每天換過。

許璟明知道這些,還是因為他喜愛的侍女去時敬之那輪值了一月。那侍女回來後神經兮兮的,問她發生了什麽,她也不願說。

宮中人手有限,時敬之身邊人又要換來換去,住所壓根沒配多少人。許璟明發揮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親自溜進去調查。

他還特地讓侍女掩護自己,生怕被時敬之發現。

那會兒時敬之多大來着?七歲還是八歲?

他端坐在石桌前,規規矩矩地用膳。飯菜樣式清淡簡單,時敬之每道都淺嘗辄止,飯量也不大,看不出任何異常。

直到侍女撤下菜肴,上了點心。

那點心是禦膳房出的新花樣。它并不貴重,卻香氣四溢,酥脆可口,連許璟明都多吃了幾盤。時敬之雙目緊盯這碟陌生的點心,突然揮退了侍女。

一開始,時敬之沒去動它們。

他只是直勾勾看着,仿佛那是天地間最誘人的東西。許璟明兜兜轉轉一個時辰回來,時敬之竟紋絲不動,還在與它們對視。他的目光中只有瘋狂的欲.望,宛如瀕死的饑民旁觀宴席。

明明剛用過飯,總不至于擺出這副樣子,難不成這人瘋了麽?

還是說那點心是人間珍馐,自己舌頭遲鈍,沒吃出來?

就在許璟明胡思亂想之際,時敬之終于動了——他大把抓起點心,餓死鬼一般急火火地塞入口中。他吃得太兇,險些咬掉半個手指,一雙手鮮血淋漓。

頃刻之間,滿滿的點心盤裏只剩一枚點心。

時敬之突然止住動作,面色僵硬了一瞬,掏出根短竹竿來。

那是宮內懲戒下人的器具,竹竿上刻了法術,打人不會留傷,卻劇痛無比。

許璟明眼看他揚起竹竿,毫不含糊地抽向手臂。下一刻,時敬之痛得從座椅上滾落,在地上縮成一團。

許璟明磕碰一下都要侍女吹半個時辰,哪見過這陣仗。他登時吓得毛發倒豎,撒腿就跑。

既不是沒的吃,也不是吃不飽,那麽兇做什麽!大哥沒說錯,時敬之其人,天生就是有毛病的。

幾日後,為确定自己所見并非幻覺,許璟明又跑來偷瞧。天剛下過雨,時敬之不知去向,唯有那枚點心還在原處,沒人撤走。天氣炎熱,它被雨水泡過,已然化作黴爛的殘渣。

過了數月,宮內舉辦宴會。時敬之乖巧地坐在角落,吃喝動作文雅有禮。無論端上何種糕點,他只是稍嘗幾口,一眼都不多看,比其他皇子還要克制幾分。

那日所見的癫狂欲.望,似乎真的只是幻覺。

好一個騙子。

時敬之就這樣騙了衆人二十餘年,終于讓皇帝大哥松了口,将那“行為無異、近乎常人”的孽障放虎歸山。

許璟明越回憶越氣,他心情沉重地起了身,沖江友岳行了一禮,準備離開。

誰知他剛背過身去,江友岳再次平淡地開口。

“殿下無需怨憤,我心中有數……那人收徒,對于你我不算壞事。只是對那成為‘徒弟’的年輕人,此事無異于引火燒身。”

江友岳合上書本,閉目嘆息。

“無邊欲壑、萬丈紅塵集于一人之身,凡夫俗子又如何鎮得住。終歸是近也近不了,逃也逃不掉。”

“不知是‘師父’率先入魔,還是‘徒弟’溺于癡狂。”

作者有話要說:

尹辭:謝邀,不是凡夫俗子。

但尹魔頭确實給自己招了個大麻煩。時狐貍是甜的,只是不傻也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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