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業火

第36章 業火

樹根巨像俯視而下。時敬之生出種怪異的錯覺——此刻他們像極了罐中蛐蛐, 正被人從外頭打量。

好在無論是哪個神像,都沒動彈起來的意思。時敬之原地哆嗦了會兒,緩緩認命。

一不做二不休。他挪了幾步, 抓過引燈。

面前景象駭人, 小姑娘吓軟了腿。好不容易碰着個活人, 她頓時抱緊時敬之的大腿,哭得險些背過氣去。

自從見到樹根神像,尹辭便怔愣在原地。聽到女童驚懼的哭喊,他才勉強回過神。

“神女大人騙人。”引燈哭啞了嗓子, “姐姐在這,哥哥也在這。他們根本沒有登仙。”

時敬之與尹辭對視一眼。

時敬之:“別哭……引燈, 你是怎麽下來的, 還記得麽?”

“我、我夢到姐姐在哭,我想去安慰她。可她好像看不見我,我就想近一點, 再近一點。”

引燈鼓足勇氣,稍稍擡頭,指向離神像最近的石臺。

“掉下來的時候,我醒了。是哥哥救了我,哥哥他在這……”

先前被樹根巨像吸引了注意力, 兩人這才注意到四周的石臺。

每個小石臺之上,仍立着肉神像。

它們通通面向中央石臺的大型肉神像, 如同朝鳳的百鳥。比起最中間那座,它們個頭小了許多, 精致程度也相差甚遠。小神像同樣由人骨支撐而成, 制作略嫌簡陋,不少細節失真和變形, 簡直就像……

“試做品。”尹辭輕聲道,“是泥像小稿。”

Advertisement

眼下狀況明晰了不少——有人在禁地之底建造肉神像,而且建得分外用心。該神像以樹根巨像為藍本,制造過程中還要試做無數肉泥小稿,保證成品毫無瑕疵。

試做神像腳下堆着厚厚的白布,還盤了數條鎖鏈。怪不得蘇肆說白衣怪物“內髒外露”,它們原本就由活肉鑄就。變形的肉像不好示人,才用白布纏好,繩索縛緊。

做完前充當泥稿練手,練完手還能當傀儡使用,此處“神仙”當真打得一手好算盤。

鑒于源仙村居民對一切毫不知情,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只有一個——

此情此景,無疑是神女所為。

可她又為什麽塑造此等妖像?肉神像到底有什麽用途?樹根巨像長滿爬藤,看着已有數百年歷史,它又是從何而來?

尹辭獨自流落世間三百餘年,一切非但沒有明晰,反倒愈發黑暗。除了妖怪、妖材這等皮毛,他對世界的“另一側”似乎一無所知。

眼前諸般情景,比他的噩夢還要荒唐。

想到噩夢,尹辭又忍不住摸向面龐。這回他的五官還在,臉上沒出現那些詭異的根,鬼皮衣熟悉的觸感從指間傳回。

時敬之靜默了許久。終于,他從骨髓裏榨出幾分沉穩,半蹲下身,雙手扶上引燈的肩膀。

“引燈,你方才說‘姐姐在這,哥哥也在這’……你能與他們交流嗎?”

引燈使勁搖頭,抹抹臉上的淚:“他們不、不能說話,可我就是知道。”

她指指中央石臺的肉神像,又指指不遠處一尊神像泥稿:“那是姐姐,那是哥哥。我能感覺到,他們就在這裏。”

人道幼童有靈,鬼眼未閉,或許指的就是這種情況。無論哪個神像,都是一派血肉模糊,不知道這孩子怎麽認出來的。

尹辭在心中快速計算。

只要把引燈帶上去,再當衆扒光一個白衣怪物,村人肯定能發現問題——到時煽風點火一番,至少會有人自願把他們送出去。

這也算一條路。

……只是他們眼下要操心的,并非這個問題。

神女心知禁地下的秘密,卻還是放他們進來了。想走,恐怕沒那麽容易。

時敬之顯然也在考慮類似的事,他原地踱了一圈又一圈,努力無視四周的肉像。

“阿辭,我背上你,你再抓住引燈,我們爬回去試試……看……”他眼睛餘光掃了什麽,整個人僵在原地,後半句越說越抖,最終收在一聲呻.吟裏。

引燈順着時敬之的目光看去,她發出一聲不似人的悲鳴,活活吓暈在地——

樹根巨像緩緩動作,不,動的并非巨像,而是樹根中鑽出的巨大蟲妖。巨蟲在巨像上纏繞滑動,帶出噼裏啪啦的土石落雨。少頃,它定下位置,頭顱朝衆人所在的位置垂下。乍一看,樹根巨像上仿佛盤了根腐爛的腸子。

鬼知道他們壞了哪條規矩,驚動了這東西。

離得近了,師徒倆不得不看得更清楚。

那巨蟲軀體棕紅,外皮堅硬粗糙,質感接近老樹皮。它頭上有三個漆黑孔洞,不見眼球。孔洞之間裂着“人”字縫隙,将它整個頭顱分作三瓣。縫隙之中,焦黃的利齒參差不齊、密密麻麻長成一片,形狀像極了人類的牙齒。濁黃的涎水混了泥土,滴滴答答地墜下。

巨蟲在坑道內盤旋,把岩壁堵得死死的。那些細長的手狀物被剮蹭下來,他們這才看清它們的正體。

是蟲卵。

蟲卵有半個人大,卵殼堅硬,呈紡錘形。一端可以輕松紮入土岩,一端連着細長的手臂狀結構,能夠自如爬動。它們成千上萬,安靜紮在樹根神像身後,如今被巨蟲一掃,蟲卵接連不斷地跌入水中,

蟲卵們貌似對池中人肉興趣不大。它們成群湧動,又紮入巨蟲的粗皮中,變形的手憑空亂抓。

遺憾的是,這親子相聚的感人場面并沒有打動時敬之——時狐貍眼神游移,看起來恨不得當場自我了斷。

相比之下,白衣怪物簡直清新可人。

可惜事已至此,他們早就沒了退路。

時敬之試圖以陽火覆蓋旗面,整個人卻宛如浸濕的火折子,半天打不出一個火星。那巨蟲張開滿是齒的嘴巴,時敬之看起來又要嘔吐了。

尹辭無可奈何:“師尊!”

聽到徒弟的呼喊,時敬之清醒些許。他咬緊牙關,把暈倒的引燈和吊影劍打了個包,一同丢給尹辭:“為師對對對付這東西,你沒有內力,帶她好好躲着!”

這話确實在理。

面對過于龐大的妖物,沒有內力可以說是致命的。時敬之尚能以蠻力破之,在發現巨蟲弱點前,尹辭只能在它身上雕花。

尹辭一手抱着引燈,一手執劍,迅速跳離石臺。

時敬之則不怎麽體面地躍起,勉強扒住巨蟲體表。下一瞬,無數蟲卵朝他伸出手去,時敬之肉眼可見地炸了起來。

金火熊熊,霎時引燃了蟲卵長臂。連帶着蟲卵畢剝作響,散發出難以言喻的臭氣。巨蟲被陽火灼痛,就着洞壁掙紮起來。

時敬之一旗子插入它的厚皮,險險穩住身體。尹辭則利用地理優勢,藏在邊角的枯荷葉下,保證引燈不被巨蟲波及。

蟲卵死傷慘重,巨蟲卻只破了點皮。時敬之可憐巴巴地戳在蟲身之上,活像一只試圖啃死大象的螞蟻。巨蟲被這只大力螞蟻咬煩了。它見蹭岩壁無效,開始蜷曲身體,用力抽打岩壁,打算将那煩人的螞蟻拍死。

整個禁地被它抽得微微晃動,隆隆作響。更多完好的蟲卵落下,差點把尹辭按進水裏。

可惜了。

若是時敬之外功合格,或者能将氣勢收放自如,這巨蟲應當不是他的對手。然而時敬之實戰經驗着實不多,處于捧着金碗要飯吃的階段,根本不知道如何支配力量。

尹辭琢磨半天,也沒發現蟲妖的弱點。兩人一個有心無力,一個有力無心,只會被這東西耗在這裏。

引燈傷勢古怪,又是重要的人證,萬萬不能死在下面。

要讓所有人都活下來,眼下只剩一條路可走——他得刺激刺激這狐貍。

就尹辭的觀察,時敬之最怕兩件事。第一,活不下去;第二,徒弟沒了。目前“怕死”起了反作用,讓時敬之瞻前顧後,施展不開手腳。

他必須加一劑猛藥,将那份瘋狂再次炸出來。

就在此時,時敬之支撐不住,砸在石臺上。他摔得挺重,當即吐出一大口血。巨蟲沒打算由得他茍延殘喘,眼看就要壓下。

尹辭把引燈放在枯荷葉上,沖向石臺。他抱住時敬之,足尖一點,兩人挂上外圍的荷葉葉柄,勉強穩住身體。

巨蟲與師徒倆擦肩而過,它撞上時敬之原本所在的石臺,将石柱砸得粉碎。碎石射入淺塘,鮮血混着塵土浮起。石臺上原本立着個泥稿小神像,被那蟲子直接碾回肉泥。它凄凄慘慘地滑回池內,又漾出一串血色,将淺塘染得越發渾濁。

“阿辭?”時敬之還沒回過神。

“師尊你看,那東西只敢砸白衣怪物,不敢碰最中間的肉神像。”時間緊急,尹辭只直奔主題。“記得朝那裏落腳。”

時敬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沒磨蹭,再次拎旗沖了出去。

有了落腳點,他的進攻漸漸有了章法。巨蟲久久沒按死這只螞蟻,眼看着愈發煩躁,動作也越來越大。尹辭把引燈帶遠了些,又故意朝戰場中間靠去。他打定主意做一條活蹦亂跳的池魚,等着被時城門殃及。

到頭來,尹辭果真被卷了進去,就是和他計劃的不太一樣——

時敬之的戰鬥漸入佳境,只要臨門一腳,他便能殺死這條蟲妖。

那蟲子被時敬之騷擾來騷擾去,身上灼傷越來越多。它忍無可忍,眼看就要使出一記翻天覆地的重擊,卻突然僵在半空。過了片刻,它團成環狀,僵硬地砸下,正好躲開禁地正中的石蓮蓬。

“我說怎麽晃得這樣厲害,能在守根蟄手下活這麽久,也是本事。”一道陰冷的聲音響起。

就在蟲妖發狂之前,神女從天而降。

蟲卵彼此交握,結成手網,讓她立于半空。她掃了眼被鬧得一塌糊塗的禁地之底,擡手便是一道術法。一截樹根從石壁上射出,在巨蟲身上戳了個大窟窿。

“到底是沒有靈性的蠢物,差點壞了我的好事。”

巨蟲痛苦地嘶叫,一動都不敢動。蟲卵似乎得了什麽指示。它們一擁而上,手臂相結,把石臺中央的肉神像拉到半空,吊在安全的位置。

時敬之和巨蟲纏鬥已久,早就到了強弩之末。他氣喘籲籲地停在中央石臺,旗子上的陽火時有時無,到底沒能阻止那些手臂。

肉神像一走,時敬之身邊只剩一池子活肉泥。沒了軟肋,神女的殺意潮水般四散開來。

好在比起巨蟲,神女長得正常至極,時敬之的膽氣又回來了些。他悄悄瞄了眼尹辭的藏身之處,故意挑釁:“原來您還舍得下來。何必呢?早來救引燈不就沒事了。”

神女冷冷一笑:“小崽子倒是牙尖嘴利。死到臨頭,還想護着旁人?”

又一道樹根陰險地穿出,徑直朝時敬之刺去。後者剛擺出防禦的動作,它突然改變路線,驟然加速,把藏身邊緣的尹辭撞進池底,死死壓入肉泥。

渾濁的池底冒出一串氣泡,散開一泓鮮血,随即沒了動靜。水面很快回歸平靜,尹辭并未浮上來,連掙紮都沒能掙紮。

時敬之沒料到她會拿徒弟開刀,整個人冰雕似的凝固了。

水聲早已停止,巨蟲不再嘶叫,四下鴉雀無聲。時敬之有些茫然,這一瞬實在太快,快到他來不及反應,也不敢去确認。

他抓緊手中的旗子——那巨蟲被他燒得遍體鱗傷,明明只消片刻,他再逼出一點氣力,他們就能贏了。到時自己會把尹辭揪去地面,臭罵半天,或者幹脆揍他一頓。等收拾完這不老實的徒弟,枯山派再去尋條出路……

明明他們離勝利就差那麽一點。

神女現身,将時敬之剛升起的喜悅徹底砸進泥土。正如冒着漫天風雪攀去山頂,他拼盡全力、精疲力竭,卻在一步之差時被推下深淵。

時敬之遍體生寒。

神女但凡早來一步,他不至于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晚來一步,他們已然逃脫巨蟲,可以另尋他路。為什麽?為什麽她偏偏這個時候來?

為什麽她偏偏要在他面前,輕描淡寫地毀去他的東西?

那股難以控制的情緒再次湧起。不甘、委屈、恐懼與恨意混作一團,而時敬之太過疲憊,又太過傷悲。這次他放開缰繩,沒再去控制它。

終于,生欲澆上瘋狂,兩者并作一處。他那臨近脫力的骨頭深處,猛然蹿出一股濃烈的煞氣。

金火成矛,沖天而起。

它們由一人之身燃起,仿佛永無窮盡,整個禁地被映得發白。火焰爆發于中心,諸多石臺在坑壁上映出扭曲的影子。影子投映在樹根巨像上,那無悲無喜的神像半面陷入陰影,憑空多出幾分譏諷。

若世間真有地獄,地獄業火也不過如此。

手網頓時化作塵灰,神女毫無準備,險些葬身火海。一條細根及時架住她,她才堪堪躲過火柱,沒被燒個正着。

時敬之站在中央石臺,長發披散,表情一片空白。那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再次爆發,猶如幼龍出海,稚虎嘯山。石臺上的泥稿神像被風一推,盡數落入水中,濺起無數耀眼的水花。

好在時敬之還記得引燈,他身周罡風四散,卻沒有禍及邊緣。

有道是一力降十會,時敬之沒有使出任何術法,也沒有拿出任何外功。他單憑這近乎恐怖的力量,無差別破壞着禁地上方的一切。

火焰越燒越旺。

禁地狹窄,金火極盛,神女躲避得很是狼狽。空氣熱度駭人,讓人無法正常呼吸。她的發尾被烤得焦糊,仙氣飄飄的衣袖裙角俱成飛灰。可肉神像在側,她不敢舍像逃跑,只好徒勞地立起一層又一層屏障,試圖掙得一點喘息空間。

終于,金火燒過神女的小半身體。就在退無可退之時,她張開嘴巴,大聲疾呼,似乎在向某個看不見的人求救。然而時敬之五感混亂,半個字都沒能聽清。

他只看到更多樹根卷過來,将神女與火焰隔開。奇妙的是,金火同樣擊中了那些樹根,樹根卻分毫未損。

巨蟲就沒那麽好運了。它受不得這滔天金火,表皮焦黑開裂,被活活烤熟了一半。

可惜無論時敬之如何天賦異禀,他到底是肉.體凡胎。陽火毫無節制地燃燒許久,終究漸漸弱了下去。

而神女并未倒下。

“是我小看了你。”

确定身邊的肉神像同樣被根護住,沒有燒壞。神女無視自身殘軀,幽幽舒了口氣。此時此刻,她半邊身體暗紅腫脹,再沒有半點仙氣,反而像混入人世的惡鬼。

“……人非神明,氣力有限。使完剛才那招,你還能站着,值得誇獎一番。”

時敬之手執藥到病除旗,再沒法挪動半分。他面如金紙,汗如雨下,嘴唇都沒了顏色。

她沒有說錯。這回他近乎油盡燈枯,連呼吸都無比艱難。

只是吃了這麽大一個虧,神女臉上非但沒有怨毒,甚至露出一絲古怪的喜悅:“雖說這裏被你攪得七零八碎,但你仙緣頗厚,一人就能頂那一池子材料吧。”

時敬之憤怒地瞪着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他只能使出最後的力量,挺直腰板,強迫自己站着。

神女也不指望他回答。她冷哼一聲,右手一擡,數條樹根活物般奔湧而來,時敬之眼看要被樹根纏住——

叮。

樹根撞上劍刃,發出不算清脆的響聲。

一條手臂勾上時敬之的腰,将他往後一帶。漆黑劍刃再次閃過,又掃開一根不懷好意的樹根。時敬之緩緩側頭,看到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凜如霜雪,風華絕代。

鬼墓之下,他們曾見過一面。

時敬之了然,那白衣人并非他驚鴻一瞥的“仇敵”或“前輩”。此刻對方用了他所熟悉的聲線,只不過聲音裏的溫厚蕩然無存,只剩狠戾與傲氣。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邊輕聲道。

“師尊,我既然帶你進來,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別為這事生氣了,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尹魔頭:只要我掌握主動,這層小馬甲就不算被脫的!(?

時狐貍:???

時狐貍:(拿出小本子,開始記錄徒弟欠的教訓數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