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縫隙
第65章 縫隙
日落西山, 四人投了永盛附近一家小客棧。
這回時敬之沒有拖延,他将闫清與蘇肆喚到眼前,把寺內發生的慘劇一五一十地說了。
闫清得了慈悲劍, 心情相當不錯。就算突然要下山, 他也只當時掌門心血來潮, 又要趕着去做什麽事。一朝聽到覺非方丈的噩耗,闫清呆愣在原地,眼圈瞬間紅起來。
覺非方丈不過五十歲上下,還在壯年, 而闫清剛剛二十出頭。在年輕人看來,那樣的高手, 仿佛一堵永不會傾塌的牆壁。
就算再過二十年、三十年, 覺非方丈也該笑眯眯地待在見塵寺,等有緣人會面。
“我……我本想……”闫清說了個開頭,便說不下去了。
本想做什麽呢?尹辭默然。
一行人中, 闫清與覺非和尚的緣分最深。他是想拿劍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得胖和尚一句贊許。還是想做盡善事,光明正大再拜訪,還覺非一份善緣?
無論闫清曾經偷偷下了什麽決心,那決心注定不會有結局了。
闫清最終也沒說出口。他嘴唇抿得緊緊的, 放下慈悲劍,一個人快步沖出客房。
相比之下, 蘇肆冷靜得驚人。他一反常态,并未追上去, 而是目送闫清離開。
蘇肆鮮見地正襟危坐, 規規矩矩道:“三子不會多想,但我還有事要問。”
時敬之不顯意外:“問。”
“覺非大師在十年前就被人下了詛咒。掌門以此推斷, 見塵寺是兇犯的主要目标,我同意。盡管未與見塵寺說明,我猜掌門知道詛咒的正體。”
時敬之不語。
蘇肆無力地笑笑:“兩根連通,同生共死。用毒,則血主毒發身亡。焚火,則血主燒身而死。我們不久前才見過雙生根,不是麽?”
當初在源仙村,還是由他解釋的。作為赤勾教少教主,該學的不該學的,蘇肆都接觸過不少。
雙生根為邪物,佛心香破邪凝神。
方丈送客,碰觸佛心香,體內妖根必有反應。到時兇犯可根據方丈送的客,于千裏之外下不同的殺手——劍氣貫心,內力碎骨,抑或是陽火焚身。
佛心陣開啓,無論來者是不是枯山派,兇犯都能以此殺死覺非與覺會。
時敬之高調殺死鄭奉刀,前往回蓮山,大半個武林都知道此事。兇犯由此提前安排,并非難事。
只看這點,枯山派似乎只是被人順手利用,可是——
“可是時機實在是太奇怪了。”
蘇肆握緊剔肉刀刀柄,口中喃喃。
“以佛心香送客,前提是佛心陣開啓。佛心陣上次開啓還是百年前,這回起陣,皆因《無木經》回歸……而《無木經》回歸,則要鬼墓被破。”
“兇犯為什麽在十年前,就知道鬼墓會在覺非方丈壽限內被發現,并注定被破?又如何知道三個月的濯經會期間,必定會有人上山面見方丈?而且此回栽贓,兇犯對見塵寺、枯山派的狀況未免太過了解……”
蘇肆越說臉越白。
如果他的推測是真的,十餘年前,覺非大師成為方丈開始,這步棋就被埋下了。之後兇犯靜待鬼墓現世、江湖大亂,再趁勢拔掉見塵寺這根定海針……
這是凡人能做到的事麽?
“時掌門,你身上還有仙門禁制,這到底——”
“好了蘇肆,你又鑽牛角尖,世上哪有那樣誇張的陰謀?”
時敬之露出個撫慰人心的平和表情。
“覺非方丈不下山,每年也要見過幾回客。只要把握好消息,在會客期間殺人就好。以佛心香為準,髒水潑得更穩妥罷了。”
“十年前,我還是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如今闖蕩江湖,純屬心血來潮,不可能被人量身定制這等陰謀。仙門禁制嘛,未必與此事有關,雙生根也非仙門獨有的詛咒……兇犯興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瘋子,趁視肉之亂興風作浪。”
蘇肆不怎麽服氣:“就算要掀起混亂,一般人也不會等十年啊?”
“所以說是瘋子。”
蘇肆:“……”
見對方執意不深究,蘇肆只好起身:“行吧,我去看看三子的情況。”
“蘇肆,如果你還想離開枯山派,現在是最好的機會。待今日之事傳開,枯山派在江湖上不會好過。”時敬之突然開口。
蘇肆的腳步頓了頓。
“算了吧時掌門。我在外也不好過,在這也不好過,有什麽區別?”
他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踏出門去。
蘇肆一走,時敬之整個人松弛下來,長出一口濁氣。自始至終,尹辭抱着雙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見時敬之心情不佳,他特地借了客棧廚房,動手做了些糖果子。誰知便宜師父點心都不碰了,很是不好哄。
時敬之心裏有事。
雙生根的詛咒,似乎不是“順手利用枯山派”那麽簡單。但時敬之沒把話說開,不是不确定,就是還有其他考慮。
無論是哪種,尹辭不想強逼他開口。
謀略方面,時敬之不比自己差多少。事關重大,他應當心裏有數。自己要貿然強問,無異于對“另一位高手”的輕慢。
眼看時敬之又開始發呆,尹辭把糖果子一放,倒了兩杯熱茶:“吃。”
他的語氣相當不客氣。
“阿辭,辛苦你做這麽多……為師沒胃口。”時敬之心不在焉道。
“你中午就沒怎麽吃東西,這樣下去會體虛。”
尹辭毫不客氣地伸出手,捏住時敬之的面頰,逼他張開嘴。
“接下來變數多,要是神智不清、體力不足,還不知會出什麽事。”
話畢,他毫不留情地塞了一顆點心。
時敬之磨磨蹭蹭咽下點心,終于笑起來:“喂點心跟喂毒一樣,世上怕是只有你了。”
糖果子被尹辭做得清甜不膩,極易入口。時敬之慢慢吃了幾顆,好容易打開胃口,将一盤糖果子吃得一幹二淨,甚至又添了兩盤。
喝完熱茶,時敬之的情緒明顯好了些:“我還想吃點甜酸口的,阿辭,你會不會做山楂糕?要不晚上吃櫻桃肉?”
尹辭一口回絕:“今天師尊吃的油夠重了。弟子只養人,不養豬。”
時敬之:“……”
時敬之一臉哀傷:“好徒兒,這種時候,你該縱容下為師。”
“行吧,但晚上只有糖醋魚。”
“為師給你打下手,山楂糕……”時敬之充分發揮自己的“物瘾”,锲而不舍。
尹辭好笑地看着時敬之,懷疑此人讨吃是假,撒嬌是真。
時敬之背靠小客棧的窗戶,夕陽照上墨發,給他覆了層安恬的柔橘色。尹辭看平靜下來的時敬之,心裏突然沉了沉。
要不是自己“白衣人”的身份被寺內得知,重點關注。到了最後,覺會只會領時敬之一人面見方丈。
那樣金火燃起時,還是不會有人攔住時敬之。
慘劇即成,時敬之只能親手撕碎見塵寺遞來的善意,殺死作為目擊者的知行,随後帶他們倉皇逃竄。
冤屈生恨,罪行如墨。到了那時,時敬之的心魔還會是落雪般的白色麽?
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謾罵與怨憎,他還能冷靜地思考,真心為覺非方丈難過嗎?
一瞬,尹辭有種微妙的感覺——自己正試着攏起碎片,為時敬之拼湊“人心”。然而同一時間,另有人悄悄出手,恨不得此人碎得再徹底些。
……錯覺吧。
許是最近他一直在考慮時敬之的事,關心則亂。
“店裏正用竈,山楂糕不行。要麽徒兒帶師尊買兩串糖葫蘆,可好?”
尹辭甩甩頭,又開始逗弄便宜師父。
誰料時敬之沒有以玩笑回他,而是慢慢繃起臉,雙眼發亮。
“阿辭,你拿出真本事,從這到永盛城要多久?”
尹辭一怔:“不帶闫清和蘇肆的話,半個時辰吧。問這個做什麽?”
“我和你一起去永盛,什麽都不用帶。”時敬之眯起眼,那副游刃有餘的狡黠又回來了。“我們去城裏買糖葫蘆,偷偷吃,不讓任何人發現。”
尹辭默默伸出手,摸了摸時敬之的前額。
沒燒啊?
時敬之扒拉開他的手:“不管覺非大師一事的真相如何,咱們肯定被人盯上了。四個人一起去永盛,又要留下痕跡。不如避開大城市,直奔宓山宗——等進了城,我修書給施仲雨,借太衡法器‘箭馬’一用。”
“反正去宓山宗要北上,會路過太衡。見塵寺不會立即放出消息,我就說計劃有變,我只能親自送上寶圖拓片,然後騎箭馬走人……”
尹辭瞬時領會了他的意思:“然後等見塵寺慘案爆出來,咱們就卷馬而逃?”
“什麽話,為師最後肯定會還馬!只是沒有箭馬,我們光去北邊雪境就要兩個月。多借一會兒,想必施前輩也能理解……我到時給她帶點補償。”時敬之聲音越來越小。
還補償,要是施仲雨信他們殺了覺非方丈,他們師徒倆怕是要提着腦袋補償。
“只送信的話,不一定要去永盛。你還有別的打算?”
時敬之沖他眨眨眼:“阿辭,雙生根都出來了,我們總得确認下另一條線索……哎這個表情,我就知道你還記得!”
夜晚,永盛城。兩道人影利落地翻.牆而入。
時敬之熟練地帶上帷帽,托跑腿向太衡送信。尹辭則在暗巷等着,替他警惕四周。見時敬之回來,他剛要帶人旋身而起,手裏卻多了件東西——
“現在走吧。”時敬之塞給尹辭一根糖葫蘆,自己也啃上一根。
尹辭:“……”
看來這小子的物瘾真不是開玩笑,說吃就一定要吃。
尹魔頭盯着手裏的糖葫蘆,那種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感覺又回來了。教時掌門孰輕孰重一事,實在任重道遠。
由此一來,他們成了大允史上頭兩位叼糖葫蘆進神祠的賊。
帝屋神君的神祠建在城內最繁華的地段。拜神時間早已結束,大堂還有幾個守衛守着。
神祠寬敞安靜。桌上燭臺金光燦燦,燭火飄搖。供果色澤明亮,新鮮得仿佛剛摘下來。
帝屋神君的神像立于神臺,面容雌雄莫辨、靜美非常。那一臉悲憫,與源仙村的肉神像一模一樣。
時敬之吊在橫梁上,從糖葫蘆上拽了個山楂,往門口咔噠一扔。守衛剛移開視線,蒙面的尹辭從天而降,利落地放倒衆人。
“阿辭,你去查看神像,我來僞裝偷竊痕跡。”
時敬之從懷裏掏出塊包袱布,把桌上的黃金燭臺包起來。他又從供奉箱裏掏出一把把銅錢,還故意往地上撒了些。
尹辭則繞到神像背後。
他一點劍氣凝于指尖,瞄着金像底座最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割下一塊外殼。
尹辭事先敲打過神像,他知道它不是空心的。他只希望裏面是普通的泥身,或其他常見的填充物。
然而在他撬開的縫隙內,傳來一絲輕微卻熟悉的腥氣。
在那道一指寬的罅隙之內,尹辭看到了熟悉的棕紅色肉泥,以及一只變形的眼睛——它有些幹癟,因為陡然見光,瞳孔迅速縮小。
永盛神祠,矗立于此地二百餘年。二百年間,神像并未更換。
可那只眼睛就在那裏,仍在活動。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字數有點少,明天争取上五千——!
繼續剝洋蔥,不過卷名已經暴露剝的是誰啦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