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滅
第76章 不滅
天是晴天, 日光清透,日頭在半空中慢悠悠地走着。
地上小妖尖叫此起彼伏,紮得人耳朵疼。秘典被圍在正中, 頭顱上千百個死人頭口眼緊閉, 寂靜無聲。四下屍氣濃重, 連正午陽氣都沖不散。
興許是時辰原因,它的動作帶着屍體特有的僵硬滞緩,比上午遲鈍了些許。
敵弱我強。一朝話說開,尹辭下手不再留力。劍氣暴起、煞氣逼人, 陰邪之意不輸那半死不活的秘典。
施仲雨被那兇煞的氣勢一沖,暗自心驚。不過師門危難在前, 她沒浪費半點時間大驚小怪——施仲雨徹底放棄單打獨鬥, 她拎着那破破爛爛的青女劍,劍鋒一轉,傾盡全力協助尹辭。
陳老頭終于贊許地唔了聲, 他雙手背在身後,仍沒有出手的意思。
時敬之甫一安心,手就癢了起來。他奉行實戰為上,這會兒被迫觀戰,比腳底板爬滿螞蟻還難受。
“陳前輩, 晚輩前去助……嗷!”
他剛試探性地吐出半句話,又吃了陳千帆一記爆栗。
時掌門倒吸冷氣, 被敲得眼眶發酸。他摸摸腦袋,摸到了相當明顯的腫包。
“浮躁。”陳千帆毫不客氣地點評道, “好容易得了旁觀之位, 還不好好剖析戰局。打打打,就知道打。”
時敬之無言, 他不知道對面那陰間玩意兒有什麽好剖析的。雖說有禁制之事分神,他好歹也瞪眼看了一上午,看得腦殼發麻、雞皮疙瘩此起彼伏。秘典一直是老模樣,來來回回就那麽三板斧似的幾招。
現在他得了徒弟的承諾,心裏正有無窮底氣,甚至頂起嘴來:“晚輩上午看過,已經記在心中了。”
陳千帆斜眼看他:“哦?拿死人臉小子這一式來說——他若戳中那屍體的腦袋,秘典會怎麽反應?其他屍體怎麽移動?來,一具不漏地點給我看。”
時敬之:“……”
他懷疑這老家夥無理取鬧,秘典全身蓋滿未知法術,怎麽可能看得出來?
陳千帆哼笑一聲,毫不掩飾臉上的鄙視:“小年輕就是小年輕。至少對面那倆娃子知道要幹啥,你倒是閑得很。早說了你跟來沒用,咋就這麽沒數呢。”
“他們得琢磨怎麽傷到秘典,把自己變成一把利刃。一心不可二用,他倆既然選了當刀,沒工夫研究大局,那麽我才能當執刀人。磨刀不誤砍柴工,先研究研究總沒錯……唉,我原本指望你有點用場,是老夫多想了,屁用沒有。”
時敬之迎面吃了一頓挖苦,沒有顯露愠色。
他頂着“屁用沒有”的評價靜立了會兒,沖陳老頭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晚輩受教了。”
時敬之定了定神,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黏在秘典上,目光緩緩轉為全然的專注。
陳千帆微怔,末了胡子翹了翹,露出個諷刺意味不那麽重的微笑。
時敬之不再為禁制之事分心,一顆心全撲在了秘典上。在他眼中,千百具古屍一會兒散作整齊兵隊,一會兒又化為混沌肉泥。哪怕劍氣下的一個微動,都像漣漪那般擴散,不是無跡可尋。
時敬之看着看着,漸漸着了迷。那些可怖的屍體化為構築謎題的符號,不再能勾起他的懼意。
若攻擊此處,它會回身。三屍團起,五屍分散。符咒順西南來,由屍體托起……
“啪!”“啊!”
時敬之正想得出神,腦袋又吃了一記猝不及防的重擊。
他只覺得要被這老東西打成傻子,又不好發火,只得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前輩?”
“你該吃點東西。方才那狀态不錯,耗心力也是真的。真上戰場,過于專注也不行——到時不僅腦子要轉,身子也要防住。”
時敬之這才恍然——自己看得太入神,已然兩個時辰一動不動。他剛邁開步子,腦袋一陣暈眩,當即吐出一口血。兩條腿也酸麻得厲害,人差點沒站住。
陳千帆原地點了叢火,丢給時敬之一塊甜到齁人的紅糖糕。
“吃吧,吃完歇歇。”
“……前輩與秘典交過手麽?”時敬之心服口服,在火邊正襟危坐。
陳千帆捋捋胡子,把記錄簿嘩啦啦一翻:“打過兩三次吧。三四十歲的時候還能對付,老點就打不動了,只能跟小輩合作。”
時敬之沉默了會兒,拿眼瞧那厚重古舊的記錄簿。
“前輩這樣抛棄記憶,是為了成仙?”
“雖說我确實是為了不滅之身,因果不能這麽省略。”
陳千帆風淡雲輕地啃了口糖糕。
“人嘛,都容易沉迷于過去的大起大落——把那些都忘了,省得傷春悲秋。這樣等我成了仙,也不會因為俗世所苦。”
“當然,日常瑣碎我不會删……不然連自己是什麽人都不記得,豈不是本末倒置?”
或許沒物瘾的人就是這麽潇灑,時敬之在心中感嘆。
他努力咽下那塊過甜的糖糕:“前輩如此确定‘不滅之身’存在嗎?”
“世間少有壽終正寝,都是病死為多。五髒六腑不會一起出問題,那麽哪裏衰竭了,我便用法器換掉哪裏——就說衛春,她早年被人打出一身毛病,要不是我給她換過五髒六腑,她四十歲都活不過。”
時敬之一瞬有點可惜,他就是全身上下連帶經脈一起出毛病的人。不然在這換換內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不滅之身啊……前輩,晚輩看來,您這更像是壽終正寝的法子?”
“所以我還要尋找術法。”
陳千帆掀掀眼皮,又翻了會兒那本厚重的記錄簿。他找到其中一頁,将它推給時敬之。
“老夫年輕時還是走了不少地方的,不過說起來費口水,你自己湊合着看看吧……這可是我搞到的獨門傳說,你小子命在旦夕,說不定也用得上。”
與剛才的簡要記錄不同,那一頁上的文字端正密集,寫了整整一頁。時敬之眼神相當好,讀起來尚有些吃力。
事關不滅之身,年輕的陳千帆記錄得詳盡至極。
不滅之身往往與仙佛傳說有關,陳千帆就像如今的時敬之,仗着年輕在大允國土上橫沖直撞,到處尋找相關的線索。
他曾去過西北邊的沙阜城。在毗鄰古戰場的沙漠中,陳千帆尋到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
某個地域通常都有相近的神怪故事,陳千帆早已學會去僞存真。然而在那個小小的村莊中,他聽聞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傳說。
村子丁點大小,村人又不怎麽與外面來往。難得碰見奇事,随便揪個老人都能講得活靈活現,仿佛人在現場。
二百多年前,村子被沙匪與狼群困擾。某年冬日,常來進犯的沙匪群落突然沒了蹤影。事發古怪,村內推舉最有勇氣的青年,叫他前往沙匪老巢一探究竟。
結果他只尋到遍地血肉模糊的骨架。
沙匪們像是被野獸啃噬殆盡了,只留下黏膩碎肉。沖天血氣中,幸存者只有一人。
那人年紀輕輕,身上套着破布條似的華貴衣衫,貌如九天下來的仙人。
可惜是個傻子。
青年說話他不認,叫他也不答,只會木愣愣地站着,像株生機盡失的枯樹。青年只當那是沙匪們抓來取樂的奴隸,便以食物小心引着,将人帶回村落,和妻兒一同照料。
就算那怪人什麽都不會做,光是擺着看一看,也夠賞心悅目。更別提那人力氣挺大,養得熟了,能幫忙做些簡單的粗重活計。
不過一年年過去,怪人還是不會說話,也不願搭理任何人。手上沒活,他就尋個空曠處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動都不會動一下。
村裏老人都說這是“心壞了”,沒的醫。村子民風淳樸,只當村內多了道安靜的風景,無人打擾那怪人。
十年相安無事。
十年過去,當初的青年變為年過四十的中年人,兒女結婚生子,孫兒牙牙學語。怪人的樣貌卻沒有任何改變,沒添一絲皺紋、一根白發。
若不是怪人面貌實在清麗脫俗,又是那副渾渾噩噩的癡傻模樣,人們幾乎要畏懼起來。
傳說的高潮是一次狼襲。
每年冬季,村子都要遭一兩波狼襲。通常村人只需守住村外圍牆,牢閉村門。誰知那年狼群得了只狼妖,狼妖多智,竟指揮狼群破了村牆。
人們惶恐,登時各回各家,緊閉家門、熄滅燭火。
怪人當時正往柴房搬柴。男主人順勢将他搡進狹小柴房,提燈一熄,反手就要鎖門——
“寒風掃過,男主人右臂瞬間沒了肉,只剩一根血肉模糊的臂骨。”
陳千帆咽下糖糕,興致勃勃道。
“這傳說,老夫也時不時翻去看兩眼,刺激得很。”
時敬之蹙起眉,怪人這一手有些微妙的熟悉感。考慮到這是二百年前的舊聞,他老老實實繼續看。
男主人受此重傷,又怒又怕,只覺得一片好心喂了狗。他舍下怪人,拔腿跑向主屋,将門闩得死死的,只敢從窗戶縫往外看。
怪人看着滿手的血,十年來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跌跌撞撞地沖出柴房,正迎上襲來的狼群。
村裏沒有院子,月光正好,附近的幾家看了個一清二楚。
那谪仙般的人瞬間被狼群撲倒,四肢俱被撕碎,當場斃命。下一刻,他卻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腿腳盡數長了回去——那幾匹狼甚至沒來得及吞下口中殘肢。
劍氣閃過,餓狼霎時被剝皮拆骨,化作血腥的屍堆。
那人迸發出極其冰冷的殺意,空手在獸群中前行,所到之處屍骨如山、血流成河,霜雪似的月光就此染作赤色。
殺戮之中,不知為何,那怪人像是越來越清醒,目光也越來越絕望。
狼妖吃了大虧,怒不可遏。它殺氣騰騰地沖向怪人,又一次在衆人面前表演粉碎活人的慘劇。
只是無論倒下多少次,那人總會由殘屍恢複如初。
明亮的圓月下,血色細根沖天而起,猶如深淵中騰起的魔物。
它們不斷糾集成型,補好傷處。而那怪人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無數次徒手沖上前,給那巨大的妖狼留下傷口。據說後來狼妖膽寒,想要逃走,也被那人抓住尾巴強行留下。
漸漸晨光熹微,狼群無一生還。
怪人發絲散亂、衣不蔽體,遍身鮮血碎肉。他安靜地站在狼屍前,注視着聚集起來的村民。
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了句什麽,無人聽清。男主人傷臂凄慘,村民們同仇敵忾,沖怪人丢起了石頭。
怪人不再說話,他任由村民們砸着,兀自垂下頭,沖村子拜了一拜。随後他剝下狼妖毛皮,血淋淋地披在身上,就此離去。
傳說最末,仙妖總是不知所蹤的。
時敬之眉頭緊鎖。
陳千帆挑眉:“你也察覺了麽?沙阜在赤勾教總壇附近。這是二百多年前的傳說,而在百年前,赤勾恰恰出了個宿執,一把掃骨劍名震武林。掃骨劍法與那怪人手法極像,我細細查過,這傳說大抵是真的。”
“不過宿執活了九十九,壽盡而終。興許那怪人是宿家祖先,不滅術法沒傳下來。”
時敬之:“二百多年前,正是蜜岚女王的鼎盛時期。所以前輩以為,那怪人與蜜岚術法有關?”
陳千帆不避諱他,一泡尿澆滅了火。
“唔,那等邪異的效果,我只在蜜岚術法中見過。就算那人用的不是蜜岚術法,也必定被它所啓發……小子,你要沒搶到視肉,試試這條路也不錯,老夫正缺個幫手。”
時敬之心不在焉地應了。
傳說中“以血色細根恢複”的狀況,他親眼目睹過。禁地之下,他斬裂那個未完成的肉神像,它便是如此恢複的。
而身為“宿家後人”,尹辭又在追查肉神像,這會是偶然麽?
那日禁地下的戰鬥,在他腦中一遍遍循環。時敬之坐在冰冷的雪上,後背反而沁出層熱汗——肉神像的動作方式,他越回憶越覺得眼熟,熟悉到讓他全身不适。
時敬之擡起眼,看向不遠處的秘典。
一樣的。
比起肉神像,秘典的外觀要更加粗糙,它有着肉神像所沒有的邪惡術法,也需要吞噬外物補充能量。但它們軀體的活動方式一絲不差,同出一轍。
永盛的帝武神君神祠,是什麽時候建起來的來着?似乎也是二百多年前,與秘典出于同一個時代。
二百年前,這片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如果秘典是詛咒法器,肉神像又是什麽東西?
時敬之毛骨悚然,呼吸困難起來。
“……前輩,如果砍掉秘典上的屍首,它會再生麽?”
陳千帆不屑:“哪有這種好事,它原先可比這大多了。古屍掉一具是一具,不瞎長的。”
誰知他剛想松口氣,陳千帆好死不死又補了一句。
“屍首死透了,經脈沒相連。精氣通都通不了,咋再生?真要疏通精氣,得用連成一整個兒的活肉才行。”
比如用妖物侵蝕活人,将他們做成活生生的肉泥,再耐心收集。
已經有人……或者說,有“什麽”這樣做過了。
時敬之一動不動。
他坐在廣袤的天地之間,渾身冰寒。這身皮肉宛如紙紮的,寒風一下子就吹透了骨縫。禁地下的巨型神像再次現于眼前,壓得他整個人都擡不起頭來。
時敬之牙關緊咬,嘴裏慢慢蕩起一股子血味兒。
他第一次發覺眼前的天地如此陌生。
肉神像與仙人有關,視肉也與仙人有關。現今肉神像被糊了一層金殼子,漂漂亮亮的讓人祭拜。視肉長生之說廣傳,引得江湖中人争搶不休。
那“長生之說”,會不會也是一層薄弱的金殼子?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可不覺得傳說中的仙人們多麽和藹可親。
可就算懷疑,時敬之也無法就此放過那一線生機。他身上活像系了無數名為“欲求”的絲線,他被那些線吊着,不得不走向早已注定的路。
這種感覺簡直讓人反胃。
若不是此回有阿辭在身邊,他絕對會選剔除記憶,繼續熱忱而懵懂地求生。
要說不久之前,他還對破除禁制殘餘了一線恐懼和猶豫。這一瞬,那份掙紮徹底被決意蓋過。時敬之恨不得現在就親自動手,把那個沾了“仙氣”的禁制從腦袋裏刨出來。
這禁制,他破定了。
陳千帆不曉得年輕人的心思,他對尹辭與施仲雨擺擺手,招呼他們過來。
“天晚了,夜裏陰氣重,秘典不好對付。止息丹的時效也快過了,咱先回去,明兒再來。”
說着陳老頭下筆如飛,快速記下一日見聞,緊接着利索地去除記憶。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就像吃飯喝水那般自然。
沒了敵手,秘典果然沒離開,還在原地慢悠悠地徘徊。
只是等一行人要消失在視野時,它微微擡起巨大的頭顱,轉向衆人離去的方向。
剎那之間,它頭上的千百顆死人首級同時睜開雙眼。千百雙渾濁的眼球微微凸出,倒映着那四個雪地中的人影。
千百雙嘴唇緊閉,秘典安靜如昔。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5k,就5k~
可惜兩位情人節走了劇情_(:з」∠)_
枯山派應對san check的特殊方式——
時掌門:吸吸徒弟。
尹魔頭:吸吸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