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重逢
第82章 重逢
定欲之苦, 苦如剝皮之刑。
幼時的時敬之閉上雙眼。萬籁俱寂,楓林不再,記憶裏只剩劇痛與黑暗。
關鍵記憶一朝恢複, 那份痛苦擊穿時光, 勢如破竹。徹底回憶起過去的那一霎那, 時敬之的心神差點被扯成碎片。
在那短短一瞬,他終于領教了破解禁制的兇險之處。
伴随着席卷而來的記憶碎片,痛苦綿延不休。就像活活沉入沼澤深處,無法呼吸, 無法動彈。又如被人硬塞回巴掌大的鐵籠,他全身上下痛得要爆開。
時敬之竭盡全力, 勉強維持住了一線清明。
并非為了真相——一時間, 什麽定欲、賭約全被他扔到一邊。時敬之越發混沌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想法。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尹辭心急火燎地帶着藥材回來,只等到一地殘屍。面對那支離的內髒、破碎的骸骨, 他會是什麽心情?
這是第二次,自己沒有原地等他回來。
尹辭會再次走火入魔麽?沒有自己在身邊,那人又變回孤身一人。在尹辭痛苦至極的時刻,再沒有人會去抱住他了。
他們只擁有短短一個月。最好的一天,便是最後一面。
二十四年後, 他們再次在枯山相遇,卻隔着一道悄無聲息的禁制, 相見不相識。
據他所知,山戶尹辭“祖孫三代”都在枯山……那日聚異谷離散之後, 尹辭是不是再也沒有離開枯山附近?
心頭的酸楚與難過, 甚至蓋過了禁制帶來的劇痛。那份難過并不單單源于離別——
被迫分別那日,尹辭與巨妖的妖異一戰, 仍如刀刻般鮮明。
傳說中,不滅之身以血色細根恢複身軀,因而不死。記載傳說的墨字在時敬之腦海中亂晃,散落的線索宛如珍珠,于此刻不合時宜地串成一串。
尹辭亦是不死不滅之人。
時敬之久尋長生之法,未曾聽說不滅之身。陳千帆研究此道三十年,也只探到一個傳言。不滅之身不是雨後蘑菇,不可能如此紮堆出現。
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緩緩成形。
……若是自古僅一人呢?
重逢以來,無論狀況如何,尹辭都沒有過明顯外傷。那股久經磨練的高人氣勢、異常豐富的戰鬥經驗,也統統不似凡人。
二十年前,尹辭就在此地。他自稱“本座”,威壓已然深厚無比。
尹辭真的只是“宿家”的後代麽?赤勾教成了天下第一魔教,也沒尋到“宿家”,真的只是因為他們避世?……“宿家”真的存在嗎?
一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掃骨劍宿執,真的只是壽終正寝,而不是以鬼皮衣制造了衰老的假象?二百年前,那跪于村落前的怪人,是否也是尹辭?
這近乎悲哀的“不死不滅”,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無數問題起起伏伏,終究化為一陣陣心悸。千言萬語聚而又散,到了最末,他只想給那人一個遲到了二十四年的擁抱。
時敬之從未如此想要醒過來。
禁制察覺到了他的意圖。頭痛越發錐心,更多記憶蜂擁而來,試圖打亂他的思緒、占據他所有的心神。
他看見了自己的娘。
那女人靠着床位,憔悴得只剩一雙眼。她面無表情地瞧着時敬之,面龐上還有過去清麗秀美的痕跡。有記憶以來,他似乎只見過她這麽一面。
陌生的娘沒說話,只是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頂,那只枯瘦的手自然地順臉側滑下,将孩童的一縷亂發別在耳後。
下一刻,他又看見自己被太監盧福按着,老不情願地穿上一件山戶破衣。那衣服臭氣熏天,散發着野獸的腥臊氣,幼時的時敬之直接被熏得幹嘔起來。
那太監使勁給他套着衣服:“祖宗诶,你就老實點吧。要穿那華貴噴香的袍子,隔天就得被野獸叼去!”
時敬之記得馬車将他載進枯山,口中回蕩着啞藥的苦味。也記得國師将他抱回府中,嘴裏多了靈藥的醇香。他聽見耳邊有人低聲交談,憤怒争吵。還聽見有人竊竊私語,哀哀哭泣。
記憶越來越瑣碎,聲音越來越嘈雜,來自過去的種種情緒循環往複。三者相合,在他身後凝成無數看不見的手。它們不住地引誘他分心、憤怒、甚至迷惑,試圖把他拖入黑暗深處。
冥冥之中,時敬之仿佛再次回到聚異谷,踏上那條沒有出口的妖異之路。香甜的花香在背後飄蕩,他知道只要轉過身,放棄掙紮,無盡的疼痛便會就此停止。
然而這一回,他大步向前,沒有回頭看哪怕一眼。
阿辭叫他等自己。而他離開太久,不能再在這裏耗費時間。
楓樹下的那位“神仙”,已經等了他二十四年。
終于,記憶盡頭,幽幽一聲嘆息響起。最後的記憶裏,一根枯瘦手指按上他的眉心。
“欲壑萬丈,紅塵無邊。爾等集了衆生之欲,往往毀于欲念。若要維持心智,只得擇一欲定之。”
“可惜大允三百餘年,凡定欲者,或定財色名利,或定兒女情長。到頭來盡成禍害,無一人例外。”
“你倒有些特殊……定欲頗早、心性未熟,正适合我等細細修剪。興許這百年偉業,能由老朽親手成就……”
時敬之突然有些想笑。
天生欲壑難平,未來必成災殃。虧他自己還嘗試收徒“抓周”,原來這天地早已令他“抓周”過一回,讓他從萬千欲念中選了一個。
一念閃過,滿心清明。
時敬之知道自己定了什麽欲。那日在尹辭懷裏,他捉住了一瞬的無憂無懼,長久的心滿意足。
世上芸芸衆生,窮盡一生上下求索,所欲所求不過如是。
那老者到底看走了眼。大允三百年,時敬之不知定欲者如何而生、又有多少人,但他一定是其中最貪婪的那一個。
往日他不顧一切地求生,又總得不到滿足,理由比他想象的還要簡單——他要的是“生之所幸”,結果被人粗暴封去,僅殘留了一個沒頭沒腦的“生”字。
……直到再次與尹辭相見。
此時此刻,急切想見的人近在咫尺,若是自己真死于禁制,豈不是對不起這老東西說的“欲壑萬丈”?
瞬間狂風驟起,沉重的壓迫感劈頭而下。
陳千帆正忙着解陣,差點一口血吐出來,手上的動作險些停下。
木臺上的時敬之雙眼緊閉,面容有些扭曲。他身周出現定欲似的血絲,磅礴的內力失了控,将臺下火星吹得胡亂飛濺。時敬之腦後的禁制法陣再次現形,發出一連串爆鳴,大陣的光輝瞬間弱了不少。
那燦金色的法陣猶如活物,一道道符文從法陣上脫離,爬到時敬之太陽穴處,不管不顧地朝他皮肉裏鑽。它們在他的皮下鼓起、蠕動,如同一條條不安分的血管。
陳千帆指間纏繞着銀藍色的光絲,光絲在他指間凝成尖銳的“鑷子”。他屏氣凝神,仔細将符文拆解扭曲,拽離法陣。被他夾起的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動,很快便化作星星點點的金塵。
只是它們數量太多,結構太繁複,往皮肉裏鑽的速度又太快。陳千帆一張臉拉得老長,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
時敬之色若金紙,嘴角污血不住溢出,指尖微微抖動,氣勢中滿是掙紮之意。
不需陳千帆解釋,尹辭知道解陣到了緊要關頭。
時敬之準是發覺了“本欲”,正與禁制殊死搏鬥,才引得禁制法陣瘋狂反撲。若是時敬之失去意識,這些符文會立刻趁虛而入,将他變成只會閉眼喘氣的廢人。
時敬之雖然擅長迂回待人,偏偏不是個軟骨頭。看這景象,他是以氣勢強行震懾符文,膽大包天地硬碰硬起來。
尹辭沒在他臉上看到半點退意或恐懼,卻尋到了一份不知來由的難過。
時敬之十分擅長苦中取樂,哪怕是絕望憤怒,此人也總抱着滿滿生機。他從沒見時敬之這般……哀傷。
好在尹辭熟悉此情解法。
尹辭緊了緊身上沾血的外衣,再次踏入陣中。他頂住狂亂的內力,右手配合《無塵言》的路數,在時敬之身周大穴依次按過。
左手則握住時敬之顫抖的指尖,以掌心覆着。
陳千帆幾乎立刻對他吹胡子瞪眼,怒目而視:“亂動什麽,你給我老實點!”
尹辭沒有放手:“我不會妨礙你解陣,只是助他一把。”
似乎感覺到熟悉的氣息,時敬之的顫抖逐漸停止,四下肆虐的內力也安靜了許多。不知是無知無覺,還是有意為之。時敬之的手指在尹辭掌心動了動,像要回握住那只手似的。
就是這一下,讓禁制徹底發了瘋。
一瞬的平靜過去,時敬之的狀況非但沒有好轉,反倒更加駭人——他七竅出血,全身抽搐。蠕動的符文在太陽穴處瘋狂掙紮,襯得他面色愈發暗沉,以往充盈的生機逐步現出衰亡之相。
時敬之的指尖原本灼熱無比,此刻冷下幾分。尹辭的手緊了緊,心下跟着冰冷起來。
他是不是又錯了?
他是不是再一次選了那條看似正确,實際導向毀滅的路?
掌心中的灼熱陡然變了質,眼前景象與二十四年前的慘劇重疊,尹辭險些沒控制住恍惚而起的戾氣。
多年前的那一日,他并未弄清小啞巴的病症。可尹辭心中有數,他得尋些內傷靈藥,才能将小啞巴的狀況穩定下來。
他從未那般全力施展輕功。到了最近的藥店,尹辭甩下幾顆銀錠,徑直取走店內最貴重的藥品。如此一路未停,不知被沿途枝杈劃出了多少傷口。
自己的處理穩妥,回得也及時。偌大的聚異谷,好歹沾個地廣妖稀,只是暫離片刻,小啞巴不會有事。
也不能有事。
尹辭早知道祈願無用,彼時卻破天荒地許起願來。天地茫茫,他只願天命容得下一個三歲稚子。
等尹辭回到原處,秋風飒飒,紅葉如故。妖屍也還在,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
然而風中的血腥氣實在太濃了。
宛如上天注定,他的願望永遠不會實現,心存的所有僥幸也終歸會落空。面對一地血肉淋漓,恍惚之間,尹辭生出某種近乎殘酷的冷靜。
他記得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驗過那些殘渣,試圖找到一點“小啞巴”還活着的念想。也記得自己在殘屍胃裏的烤魚野果前,如何一點點絕望下去。
尹辭沒有走火入魔,盡管他甚至有些期盼自己陷入瘋狂。
哪怕死不掉都可以,他只想從面前的慘象逃離,就此獲得解脫。責人易,恨己如地獄。人都道地獄有十八層之數,可他的地獄如若無底深淵。
可惜這一回,他沒能一步踏下崖邊。
僅僅一個月,尹辭便養成了一個可悲的習慣。他那一腔戾氣剛剛洶湧起來,又擅自無聲無息地散了。
恍惚間,仿佛有誰拉住他的手,又給出一個黏黏糊糊的擁抱。
可惜他還想要一朵花。
天命的确給了他一個答案,尖銳得近乎諷刺——确實有這麽一個人,從生到死,沒有負他一次。
那麽他也聽天由命,繼續維持清醒,游走于世。如果哪一天,那只手再也拉不住他,那個擁抱再也攔不了他。他又一次躍下懸崖,或許就永無清明之日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一點火光,又要眼睜睜地看着它熄滅麽?
尹辭有些茫然地握緊時敬之的手,第一次不敢直視那人面上的鮮血。塵封二十四年的戾氣嗅到了他的恐懼,再次蠢蠢欲動。
喀嚓。
一陣碎裂聲響起,繼而是連綿的爆裂輕響。
時敬之那厚重的氣勢裏多了一絲暖意,金色的光塵炸了滿屋。陳千帆的手僵在半空,“鑷子”上的符文還在扭動。
一只手反握住尹辭的手腕。那只手灼熱無比,幾乎要把他灼傷,力道也恰到好處,溫柔卻不容拒絕。
只是一瞬的怔愣,尹辭便被它拉向木臺,心底細微的戾氣還沒來得及散去。
緊接着,他便得到了一個溫暖的擁抱。
木臺之上,時敬之滿臉血痕,狼狽不堪。他的擁抱卻十分熱烈,心髒跳得平穩有力。禁制徹底破碎,木臺暗綠色的火星轉為燦爛的金紅。它們被時敬之的內力卷起,如同紛飛的細小花瓣。
“你回來了。”
時敬之将鼻子埋進他的頸窩,輕聲嘆息。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啦!結果今天居然這麽少,怎麽會。明天我必5000起步!
小修了一下,增加5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