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宜
第2章 第2章 江宜
江縣丞的小兒子,在雷公祠前被雷給劈了。
清河縣的大夫,治病的治傷的,救人的醫獸的,游方的接生的,盡數被請到江家。江忱滿頭大汗,江宜的親娘——姚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江家一片愁雲慘淡。
大夫撩起內屋的隔簾,焦肉味撲鼻而來,但見涼床上躺着一個人形,渾身沒有一處好,流出的膿水結了痂,又翻着爛肉,頭發成了幹枯的柴,胸膛幾乎不見起伏,似乎已不是個活人了。
屋裏幾人俱都是搖頭,攤手,無法。見了大夫進屋,紛紛讓開床前位置,說道:“事到如今,我看,不如準備後事罷。”
“進了鬼門關,神仙也拉不回來。”
大夫略一觀望,便知什麽百年老參、千年靈芝,都不管用了。那孩子聽說今年方五歲,人間五年光陰忒也短暫,如匆匆過客,什麽都沒領略到,便又要入輪回去也。只是不知道如何對父母言說,衆人惋惜嘆氣。
聽得偏廳內,江大人的聲音道:“同州城的大夫快來了嗎?還有河中府,河中府路途遙遠,往來得需好幾日,但河中府的大夫醫術高超……”
姚夫人哭得回不過氣來:“宜哥兒……我的兒啊!”
大夫們面面相觑,滿是不忍。只怕江大人請來再多妙手也回不了春。
下人急急闖入廳上:“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法言道人領着兩人進來,一人手中提着藥箱,另一人小小年紀,侍童模樣,跟在身後。江忱不曾派人去請過法言道人,料想對方是為幫忙而來,忙請人上座。法言道人将手一擋,道:“不必多禮,江大人,令郎情況危急,貧道便長話短說。這位道友號虛無上人,尤善杏林之術,游方到我雷公祠,得聞令郎的事情,特意前來相助。不如便讓他看看,是否有轉圜之機。”
江忱道:“太好了,快請!”
那虛無上人,兩鬓染霜,一身素淨道袍,向江忱略一施禮:“道門醫術,略有不同凡響之處,教外別傳。還請江大人讓內室的其餘大夫回避一二。”
江忱自是知道請來的大夫個個束手無策,留下也無用,不如讓虛無上人一試。便将屋裏的數位先生請了出來,容虛無上人與他那侍童單獨進去。
孩子的身軀猶如一截焦黑木頭,性命危在旦夕。虛無上人與侍童來到床邊,放下藥箱,妝奁臺的黃銅鏡中映照出兩人真身變幻的景象,好似清風吹散水霧,露出表象下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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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童的個頭瞬間拔高,容貌亦從稚嫩少年變成二十出頭的青年,眉眼鋒利,如畫一般的模樣,低頭看向瀕死的孩童,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憫。
“是他麽?”虛無上人問。
“是他。”侍童說。
虛無上人于空中伸手一抓,五指凝出一團晶瑩水汽,旋轉中彙成龐然的水球。
“此乃無根水,”虛無上人道,“至清至淨,可以洗筋換髓,肉骨生肌。去罷。”
水球緩緩飄移,将那孩子包裹在內,但見水波自中心層層蕩漾開來,窗外微光照進,映射其上,猶如粼粼碎金。焦肉噬盡,新肉生出,孩子潰爛模糊的面容,也逐漸恢複清晰,原是個唇紅齒白的童子,随着肉身重塑,兩頰透出一層菲薄的紅。
水球散去,小孩恢複了呼吸。虛無上人道:“接下來才是關鍵,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信手一揮,令一團霧氣籠罩住小孩頭顱,在他赤裸單薄的胸膛上,并指輕輕一劃,白淨的皮膚上便現出血線,泌出血珠。
那孩子驟然抽搐起來,卻因罩着一團霧,而發不出任何聲音,猶如一條砧板上的魚。
虛無上人手伸進胸膛,掏出一團血淋淋。
“此是肺。”
“此是肝。”
“此是胃。”
侍童道:“你話怎這麽多?”
虛無上人道:“凡人最看重的,不便是心肝、肺腑?常有說沒心肝的、掏心掏肺的,沒了這些東西,就不叫人了。此乃是從凡塵中人,向天道靠近的過程,多少人修煉百年也求之不得。我便将這過程說得詳細些,又怎麽了?都是這孩子的機緣。若非這孩子在雷公像前許下心願,世外天衆神君又怎會注意到他,賜下這福祉?”
侍童眉頭微微一皺,似乎不憙,只說:“快些罷。”忽然手上一緊,低頭見那孩子疼得五指痙攣,揪住自己一根手指,緊握不放。
虛無上人伸手,于虛空中一招,瞬時屋內華光大放,無數光線穿插交織,彙聚成蠅頭小字,漂浮在半空,猶如水波一般流光溢彩。伴随虛無上人的牽引,光字如細蛇,鑽入孩子身體之中,蚯蚓一般游走。水霧籠罩之下,那孩子的面孔仿佛扭曲起來。
三千道藏,萬字真言,悉數湧入體內,占據了原本屬于五髒六腑的位置。若非事先将髒器清除,便存不下這些經文典籍。
待得一切光華收斂,最後的光字化作針線,将孩子胸膛的血線縫合起來,繼而沒入皮膚之下。
那孩子皮膚光潔,身軀健全,方才發生的一切仿佛從不存在。
朦胧的光影又在他身體表面,幻化出一副焦黑的假象。虛無上人取出箱中藥瓶:“只需以此藥應付江家,令其每日為這孩子擦拭身體,十日之後幻象自會消退,其人便可痊愈。”
萬事已畢。虛無上人提了藥箱,正待要走,見侍童仍一動不動,便喚道:“商恪?”
商恪的一只手仍被那孩子緊緊抓着。
他張開五指,罩在孩子面容之上,如同釋放了一個溫柔夢境,令那張痛苦的臉放松下來,陷入沉睡,亦不知不覺松開了手。
夕陽斜照,将那空寂的房間割裂成一半的溫暖,一半的黑暗,名叫江宜的孩子沉浸在旁人為他編織的寧靜中,從不知神仙曾光臨過他的夢境。
江宜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此度過數日,總算聽得見外界聲音,有時是他父親憂愁地問“還不醒轉,可如何是好?”,有時是他母親痛苦地說“這幾日粒米未進……”,黃昏時分,終于能睜開眼睛。
“醒了醒了!”
“小少爺醒了!”
鏡臺燭火發出的那點微弱光亮,對江宜而言亦是刺眼無比,他半閉着眼睛忍不住呻吟,意識猶如逃出一個光怪陸離的囚牢,一時渾身劇痛無比,一時又癢得抓心撓肝,簡直在承受人間極刑。
姚夫人喜極而泣,忙吩咐廚房開火,煨了碗米湯端來,又派人去請江忱。江宜此番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好容易能活過來,姚夫人患得患失,捧在手心怕摔了,将團枕墊在江宜腰後,小心地讓他靠坐着。
“宜哥兒,身上可還有哪裏不适?”
江宜眼神迷蒙,不知發生了什麽。
“一定餓了吧,你睡着這幾日,一點吃食都喂不進去。”姚夫人端起米湯,調羹舀了一勺,喂到江宜嘴邊:“先喝點湯潤一潤。”
院裏兵荒馬亂,全是因江宜醒了,忙碌起來,下人們去叫大夫、叫老爺,江忱急匆匆趕來,進門便道:“宜哥兒醒了?!”
江宜正含住調羹,咽下米湯,湯水順着他喉管流下去。忽然江宜臉色變了,身體面條似的柔軟滑下去,米湯流淌過的地方猶如浸潤的紙張,變得朦朦胧胧、半明半透。江忱進屋的腳硬生生收住,伴随一聲清脆碎響,姚夫人手中瓷碗跌落地面。
且說那日,商恪随虛無上人前往清河縣,賜一道仙緣,事畢便回了世外天,不再過問。數月過後,正巧有事須得下凡一趟,路過清河縣,念及那小孩兒,順路便去探望一二。料想那小孩兒得了仙緣,洞悉世事,具備凡人所沒有的智慧,必然已成一神童,說不得還會少年老成、心高氣傲。
商恪隐去身形,進了江家偏院。
此處院落,他已來過一回,上次因是有事,未能留意院中景觀,只依稀記得開着一樹槿花,顏色溫婉靓麗。今次卻沒有見到,非但如此,一點人氣也沒有,處處顯得冷落,金風未動而綠葉先凋。
江宜坐在生苔的石階上,玩着一個手毬。
與幾個月前奄奄一息的模樣全然不同,江宜原本便生得可愛,面相與姚夫人相似,皆帶着一股春水似的柔軟。然而商恪卻見他面無表情,眼瞳黝黑,專注盯着手毬,安靜得懾人。
屋裏姚夫人的聲音呼喚道:“我兒。”
江宜起身跑進屋,姚夫人依靠在涼床上做女紅,面帶病容,拿出一只錢袋遞予江宜,笑了一笑說:“娘的藥吃完了,你再去藥房裏買些來,方子拿好。”
商恪心中想,原來是母親生病了,怪道這小孩兒瞧着心事重重。商恪跟着江宜出了家門,跑上青石路,沿街的飛檐挂着殘雨,賣糯米糖的貨郎挑着擔子經過,小孩兒們一窩蜂圍上去。江宜停下腳步,盯着那邊。
貨郎趕緊掉頭走了,幾個小孩兒亦被自家人拉走。
商恪又想,江宜畢竟還是孩子,會被一些小玩意兒吸引注意。
藥房相鄰就是學堂,江宜把方子交給夥計去備藥,聽見學堂裏念書的聲音,露出向往的神色,偷偷溜到窗棂下,朝裏窺視。商恪抱臂跟着他,只覺得不解,天下道藏俱在腹中,江宜還想學什麽?
“倉颉作書,以教後嗣。”
“幼子承昭,謹慎敬戒。”
“勉勵風誦,晝夜勿置。”
學堂裏皆是與江宜同齡的孩子,在先生的指導下誦讀,放了學,就熱鬧起來,在學堂裏打鬧。忽然有人看見窗外的江宜,叫道:“呀!妖怪來了!”
江宜慌忙溜走,未及半途便被人堵住,幾個學童将他圍在牆角。
“妖怪,大白天的你也能出門嗎?”
“你吃人嗎妖怪?”
“江合!你的妖怪弟弟來了!”
“我不是妖怪!”江宜大聲說。
“胡說!我們人都要吃飯才能活,你不吃飯也可以,因為你是妖怪!”
“妖怪吃了人的食物,會全部吐出來,因為你們妖怪都吃人心、喝人血!”
江宜滿臉通紅,目光變得古怪,卻沒有反駁。自從數月前挨了一記雷劈,他就無法再吃下任何東西,吃什麽吐什麽,如此絕食度日,竟然也能與常人無異,自然會被當作妖邪。若非江宜有個做縣丞的父親,從小又是鄰裏鄉親看着長大,這會兒早已被驅逐趕走了。
“滾開!”
卻是江合的聲音,他從學堂裏跑出來,沖着牆角數人大叫。江宜眼中現出一絲希望,然而待得衆人讓開道路,江合憎恨的臉卻是沖着江宜:“滾開!滾啊!回你的院子去!誰讓你出來的?!”
江宜猛地一陣哆嗦,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推開衆人埋頭就跑。跑到聽不見身後的叫嚷,才想起忘了拿藥,複又繞路回藥房。幸而學堂外已經沒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