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法言道人
第7章 第7章 法言道人
混沌初開,乾坤始莫,氣之輕清上浮者作天輪,氣之重濁下凝者作地毂。地氣孕育為人,人之将死,三魂歸于天輪,七魄重入地毂,以天地之力再塑輪回新生。
江宜問道:“經書上說,七魄主掌人的七情六欲,生前種種記憶情感,都在七魄之中。三魂則主導人的無形命運,運是虛空,命是實相。凡人誕生于世,他的愛欲惡憎、命運結局,早已是注定好的。是這樣嗎?”
他這樣問,乃是想到自己。所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難道每個人一生所要遭受的痛苦,也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如此一來,從前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過是天道導演的戲碼,只為了讓他在遭受家人背叛時感到更深的痛苦。而家人的背叛也不過是一個過場,只為将他引入自己的天命。所有的深刻都是虛假,不過是謊言覆蓋下的空空世界。
“你以為,凡人都是天道的提線傀儡,人間只是一座戲臺?”
然而江宜一想到白日裏滄州城的繁華熱鬧,食物的香氣、行人的笑語、學童一窩蜂跑出書塾,又不覺得只是假象。
法言道人執燈回答:“天道無法決定一個人的命運。能決定其命運的,恰是他自身的性格。凡人誕生之初,天輪賦予三魂,地毂賦予七魄,七魄形成其喜怒哀樂之雛形,然而人成長的過程中,彼此相互塑造影響,性本惡者可能做善事,性本善者也可能做惡事。譬如孩童天然淘氣、不肯靜心學習,便有教書先生去規訓。懶散者受到督促,狂妄者遭遇挫折,怯懦者被迫勇敢、淡泊者受到蠱惑……人有本性,亦有習性,其一生命運究竟如何,取決于每一次選擇,并非天道可以一筆寫成。”
江宜似懂非懂,只是對他而言,無論父兄的行為是出于冥冥中的注定,還是自身選擇,恐怕都不好受。
他又問:“天輪地毂究竟何在?”
翻遍道藏三千,亦沒有與此相關的記載。
法言道人似乎什麽都懂,無論江宜提出什麽問題,都能得到回答。然而這一次就連法言道人也搖頭:“清氣作天,凝為天輪,濁氣作地,凝為地毂。天輪在天上,地毂在地下,除此之外,誰也不知道是否真有這兩個東西。”
江宜的修行自此開始,每日傍晚,陰陽交彙之時,來到閣樓向法言道人提出一天中思考的問題,翌日白天,則學着師父的樣子,靜坐冥想。一日,法言道人交給他一只錦囊,江宜打開,裏面是一粒仁。
“你若閑來無事,可将此花種在島上,打發時間。”
江宜将種子埋在雷音閣外,稀薄的土層下。滄州天氣潮濕,經常下雨,沒過幾天,一只綠芽破土而出。江宜觀察那芽葉的形狀,不知道是株什麽花,去問法言道人,法言道人道:“此花為無名,乃是種花之人心中的映像。”
又問,幾日一澆水、幾日一施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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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言道人冷冷道:“幹了就澆水,枯了就施肥。”
江宜經常會疑惑,法言道人為何要做他師父,因其看上去并沒有太多耐心。一旦江宜問出些顯而易見,或略有點白癡的問題,法言道人就會鉗口不語。而每當江宜出現在閣樓,法言道人似乎總有些被打擾的不悅。
依照她的心意,或許更享受孤獨。
難免便令江宜猜測,法言道人收他為徒的因由。
師父不愛說話,島上又無人往來,江宜最常做的事,就是冥想發呆。日升日落,窗外一片紅海,夜色降臨,明月又如玉盤。江宜盤膝坐在窗前,百無聊賴,望向黑暗裏他的小花的所在——數月以來,綠芽抽條不少,然而始終不見花苞。
海面粼粼波光,微風吹拂之下,光芒流水似的靈動。天盡頭,如一面孤帆從月宮裏駛來,緩緩靠近小島,江宜險以為自己看錯了——那竟是一個人。
那人在水上行走,衣袂翩飛,如仙人般。
他就在太和島前停下,擡頭望向島崖,高聳的崖壁上一座古閣。江宜為他清風般撲面而來的目光籠罩,心裏一驚,忙躲進牆邊,又探頭探腦地看那人在做什麽。末了,江宜蹑手蹑腳下樓去,繞到臨崖的一面,躲在樓柱後觀察那人。
那人朝他招了招手。
一般來講,江宜還算一個有警惕心的小孩,只是那時他為一股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沖動所驅策,沿着崖上小道跑下去。
月下仙人身上有股鋒銳的氣息,江宜只是看一眼,雙目就被刺痛,幾乎流下淚水。那人又說:“過來。”
江宜躲在礁石後不敢靠近。
那人收斂了一身氣勢,踏上太和島,向江宜走過來。江宜終于看清他的臉,猶如一方映着明月光輝的玉璧,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雙眸澄淨,飛揚的長眉宛若劃過青峰的鷹翅。江宜看得呆了,表情傻傻的。
那人道:“我找了你許久,怎麽到這兒來了?”
來人正是商恪。自那日在清河縣別過江宜後,商恪便為帝君差遣,前去南邊辦事,之後再回清河縣,就不見了江宜蹤影。
江宜怯怯地道:“你是仙人麽?”
“咦,怎麽又是這個問題?”商恪說,“你能問點別的麽?”
江宜只覺得他長得好看,便心生親近,指着商恪一手說:“你的手在流血。”
商恪的右手藏在袖裏,血液順着指尖滴進石灘。“無妨事。”商恪舉手一看,食指根處有一道淩厲的劍傷。
江宜道:“我、我有帕子,可以包一下……”
商恪将手一甩,血滴飛進海水中,飄然化開:“不管它。我一向很不容易受傷,傷了也很不容易治好。”
江宜似懂非懂,忽然想起道醫仙人贈他的經綸千絲。
他的身體十分特殊,受了傷也不容易好,就像撕裂的紙張,要用經綸千絲縫起來。江宜将袖裏一掏,拿出一團銀光閃閃的絲線:“你可以把傷口縫起來!縫起來就不會流血了。這是以前有位仙人送我的……其實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神還是仙,原來神與仙是不同的……”
他說着話,覺得月下仙人看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溫柔,便有點不好意思。
“你會縫嗎?我會一點點,但是我弄的不好看,我也沒有針。”
經綸千絲是蠶祖吳桑的神器,可以縫合接續世間萬物,但是治不了商恪的傷。商恪卻也不說,只伸出一根指頭,在絲線的一端輕點,便有氣流凝成的鋒利氣息,穿在線頭上。他本體乃是至鋒至利之物,為江宜變一根針頭出來,實在算不了什麽。
那小孩兒捧着他手掌,小心翼翼用絲線穿過他傷處的模樣,十分可愛。商恪心中想,是個不錯的孩子。
絲線埋在他右手食指的皮膚之下,傷口幾乎看不見了。
商恪順手摸摸江宜臉頰:“多謝你。”
江宜臉立即紅了。
“回去睡吧,下次再來看你。”商恪腳下一動,化作疾風遁去。江宜下意識地伸手抓去,如同摸進一團冰涼的袍袖,仙人已無影無蹤。
那夜猶如一場虛幻,令江宜時常覺得不真實。此後十數年,那個說着下次再來看他的月下仙人,再也沒來過。
江宜仍然與法言道人為伴,只是已沒有小時候那麽孤單,他學會一個人往來滄州城,過節、逛廟會、去酒舍聽評書、去學塾裏結伴,即使被發現也不會被趕出去,先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這是什麽意思啊?徐沛,你來回答。”
後排打瞌睡的徐沛猛然驚醒:“啊……這……什麽?”
江宜偷偷跟他咬耳朵,徐沛道:“是說天地萬物,各居其位,因循自然,各有所得!”
先生:“那個聽壁角的小子,先生不收拾你,你還想表現表現自己是嗎?好吧,那你來說說,什麽是萬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
徐沛一臉慚愧,歉疚地在桌幾下頭朝江宜拱手抱歉。他知道江宜家裏窮,交不起束脩,從以前蒙學堂起,就常來蹭課,一直蹭到學文館。學館衆人從小混到大,與他都很熟了。
江宜撓撓頭道:“若是萬事萬物都順其自然,那麽天下就是一派和諧的景象,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平。若是萬物失序,便有災荒、戰亂、流亡、反叛。”
“正是,”先生徐徐點頭,捏一捏山羊胡說,“你們如今還能平靜地坐在學館裏打瞌睡,不愁吃不愁穿,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都得感謝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
放了學,徐沛幾個約着去吃茶,要叫上江宜,卻被拒絕了。徐沛摟着江宜說:“哎,這次是我連累你,我給你賠禮,請你喝茶!你可千萬別推拒!”
江宜身量長長以後,面容中他母親的特質更加凸顯出來,唇線柔和、眼角深刻,皮膚更是白皙細膩,在一衆青年學生中十分突出,徐沛有時摟摟抱抱,手總是不安分。
“真不必了,”江宜苦笑說,“我得趕快回家去了,本來就是偷偷溜出來聽課。徐兄,你再不放過我,下次我可不能來學館了。”
徐沛悻悻然,只得一松手,江宜便兔子似的溜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