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阿舍

第13章 第13章 阿舍

“人生當真是活得久見得多啊。”殘劍十分感慨。

江宜一愣,殘劍那話似乎把他當作了雨天的太陽、山寺的佛光,稀奇卻又沒有那麽稀奇,足以讓人感嘆一句“真是開了眼了”,然後繼續埋頭趕路。

那白狼帽安排的氈帳,懸挂神像圖不提,還鋪滿裘皮氈毯,供着馬肉羊奶、貊炙幹酪并從沙州劫掠來的瓜果,規格很高。殘劍聞着肉香食指大動,用突厥人的寶石小刀割下暗紅色的炙肉,問江宜:“你來點嗎?”

江宜納罕地道:“肚子破了這麽大個洞,吃下去也會漏出來吧?——殘劍兄,你當真半點不怕我?”

殘劍反而問:“那你說說,你有什麽可怕的?”

江宜道:“你看我都這樣了,居然還能走能跳能說話,而且,肚子裏也沒有腸子沒有髒器,受了傷不痛也不流血。豈不是像一具活屍,或者一副借屍還魂的皮囊?”

殘劍臉色稍微嚴肅起來,挪坐到江宜身邊,手掌按在江宜胸膛上。

江宜的皮肉如陰房裏的白瓷,光澤冰冷,殘劍的手則是小麥色,手掌與那推倒礁石的浪潮一般。江宜被他摸着心口,因那力度而打了個顫。

“但你的心還在跳。”殘劍認真道。

‘如果我已不是我,只是存放天書的櫃子,那我還剩下什麽?’年幼的江宜問師父。

師父回答:‘你還有一顆心,這是神唯一沒有拿走的東西。’

江宜也曾試想過,也許世外天需要的畢竟不是一具行屍走肉,是以最終還是給他留下了一顆心來存放三魂七魄。

殘劍的話說出口時,江宜心中也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應和,便不大好意思地笑起來。兩人對視少頃。

白狼帽在簾外出聲道:“脫司!”

江宜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遇到有人想見他,還得在外面先請示的情況。不免有點尴尬:“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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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帽掀簾進來,似乎不敢擡頭,然而仍是一眼看到江宜腹中洞口。殘劍提起江宜外衣,将他身體裹住。

白狼帽身着綠绫袍,以雪白狼尾裹額垂于腦後,烏黑長發束辮結绺,腰間銀鞓上一枚赤瓊石吊扣,吊扣下佩一柄翻卷獰猙花紋的黃金腰刀。突厥人自稱狼神後裔,族中貴族俱戴狼尾帽,而白狼王更是罕有,不難看出白狼帽身份尊貴。

先前在亂軍之中,尚不覺得,此時和平相處之下,方看出白狼帽長着一雙藍眼珠,五官秾郁,如同草原的半日花,令人賞心悅目。

“脫司攜帶火種降臨草原,賜予子民以福祉,狼群不必在黑夜中行走,狼的子民願永世供奉太陽之神……”

殘劍将白狼帽的異族語言翻譯給江宜聽,大意是将太陽神贊美了一番,再小心謹慎地詢問太陽神此番降世,是有什麽旨意。

江宜道:“我不懂突厥語,殘劍兄,麻煩你告訴他,他們認錯人了,我只是個體質特殊的凡人,再怎麽不同尋常,也是人,不是神。”

殘劍叽裏咕嚕同那白狼帽交談一番。白狼帽蹙起眉心,這才用正眼看待江宜,半天嘆了口氣,開口竟是十分流利的漢話:“我想也是,察巴克脫司是草原的神,怎麽會降臨在漢人的身體裏。”

殘劍說:“他是漢人裏的修道者,修寂滅道,講究生死如一。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巫。”

殘劍不動聲色,在江宜背上寫了兩個字——應變。

白狼帽立時又變得十分尊敬:“巫在草原上的,等同于太陽神使者。修道者也是草原的貴客。前番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江宜道:“好說,好說,不過,不知什麽時候能放我們回去呢?”

白狼帽道:“這個……族中日前在為四月春祭做準備,高車等十部每年都在此時間彙聚于金山草原,乃是一族最為盛大的節日。您在我軍衆将士前露相,族人之中已有許多傳聞,提到太陽神現世,今春定會祭拜神明,如果您能作為神使主持這場祭祀,我族當感激不盡。春祭之後,我便派人護送二位返回漢界。”

白狼帽族姓阿史那,名舍,身份尊貴無匹,乃是先可汗之弟,突厥人的左賢王。突厥尚左,以左右賢王領十部大軍,又以左賢王為可汗之下第一人,先可汗逝世後,今春将要即位的就是阿舍。

将江宜等漢人俘來的右賢王胡山,是阿舍的娘舅,此人面赤多須,乃一虬髯莽漢。入夜後阿舍于王帳中舉辦宴會,邀請江宜殘劍參加,胡山一人占據三張席面,舉手投足,簡直有地動山搖之悍。

“阿舍即位的祭祀,能由巫來主持,當真是再好不過!”胡山說話間噴吐酒氣,“但是,本王要問一句,如今草原上賢者與巫都随狼群北去,留下來的全是冒牌貨,你如何證明自己貨真價實?”

江宜換了一身胡人騎裝,貼身束腰,衣服下那個腹洞還沒有補好。胡山未曾出動追擊逃跑的俘虜,若是江宜脫了衣服給他看,估計也得吓夠嗆。

江宜到底沒這麽做,只以一根食指在席上燈臺火苗裏蘸了蘸,手指便燃起一簇小小火焰。

繼而拇指扣在食指上輕輕一彈,将那火苗彈向胡山的胡須,胡山敏捷地擡手擋住,長須被高溫燙得蜷縮起來。

阿舍恹恹地對胡山道:“你的人先前對巫不敬,便不要鬧到宴會上來了。”

胡山的副将,喚蕭思摩者,站出來說:“右賢王是為了您的即位大典,才造此聲勢。草原有了新的主人,應當通知中原朝廷。”

阿舍壓抑着怒火,将剔肉的小刀猛然紮進重重茵毯之中。

“造聲勢就是去搶劫擄掠?!”

“強者生存,這是天理!”

“這是主動挑釁!狂妄只會引來禍端!”

“狼王絕不會畏懼匍匐在他腳下的羔羊……”

“住口!”胡山打斷争吵,帳中數名貴族噤若寒蟬。

殘劍吃得很愉快,視劍拔弩張如無物。馬奶制成的酥酪甜酒,西域的香棗刺蜜,與酸甜可口的婆桃,擺盤琳琅滿目——突厥騎兵收服了西域一帶的小國,每年能得到豐富的供奉。所有人中唯獨殘劍吃飽喝足了。

末了,殘劍與江宜在日暮的金山下散步。因阿舍的尊重,二人頗受禮遇,行走不受拘束,并有兩名奴隸遠遠跟在後頭。

殘劍道:“那兩個是在關照我們,還是在監視我們?”

江宜道:“不知道。不過,如果巫當真具有崇高地位,信徒也不敢派人來監視吧?話說回來,殘劍兄你之所以在阿史那舍面前,假稱我是巫,不正是看中這一點麽?”

殘劍道:“嗯?啊,只是因為這樣做待遇能好不少,你看,如果你不是巫,咱們怎麽能吃飽飯、喝美酒?在金山,做俘虜與做貴客,差別可不是一星半點。”

佳肴與美酒對江宜而言都沒有什麽意義,不過,能穿幹淨衣服、睡在幹淨的裘毯上,這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金烏西墜後的曳咥河,墨汁般搖曳的水草,餘晖如金紅楓葉撒落水面,與沙州城外乳汁般潔白的粟末河乃是兩種風景。山脈伏龍,雁過長天,牛羊如草原上緩慢移動的陰影。正是江宜幼時記挂的景象。

“不瞞你說,其實我離家亦是漫無目的,只想周游四海,看不同的風景罷了。”江宜說。

殘劍立即道:“咱們是有緣千裏來相逢,老兄我也只想做個浪客,環轍天下。在突厥人裏做客,也是一種體驗,甚好甚好。”

二人于是又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這種笑,當他們在與黑臉的商隊同行時也出現過,丁發見了直呼是傻笑。只有內心毫無牽挂的人才有這樣由衷的表情。

白日,突厥十部的貴族男女賽馬對歌,比箭摔跤,殘劍武藝高強更兼相貌英俊,頗受歡迎,融入其中不亦樂乎。江宜則對人的聚會毫無興趣,更樂意待在金山的岩洞裏,點着燭燈觀看岩畫。

金山中岩畫無處不在,或歷經千年歲月,為風沙所銷蝕殆盡,或藏在山陰洞穴中,仍歷歷在目,其中描繪了狼神別感天地,生下人類之子,也即突厥人先祖的故事。先祖自降生之初,便擁有征召飓風的力量。

江宜身後入口處,一人俯身進入洞中:“巫對狼神之子的誕生亦有興趣麽?”

阿舍今日除卻了他的王服金刀,穿着與普通的胡人青年別無二致,終于顯出他年輕的神采,一雙眼睛更如瑠璃般剔透,身上冒着比武後的熱氣。

“漢人的修道者,也應當是感天地之靈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阿舍說。

江宜發現他的目光并不如人前表露的那般,對自己充滿敬畏,反而有着強烈的好奇,像發現一株從未見過的苁蓉。

“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江宜說,“的确有如此神通的修道者。不過,總比不上自己親眼所見。大王不僅漢話說得好,似乎對漢人的事也十分了解?”

阿舍道:“我被提拔上位,不過是今年發生的事。在此之前我也是個無所事事的青年,整日只想着如何逍遙玩樂。我在沙州住過一陣子,便是名都亦去過,漢人的玩意兒見識了不少。我知道漢人的修道者,真正得道的少,有很多是江湖騙子,而真人擁有的神通,可以溝通天地偉力,穿梭陰陽兩界。那日,我一見你,便知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卻也不是神人。”江宜老實地說。

阿舍一笑,說:“理當如此,神人又豈是我等凡人能輕易見到的。不過,眼下族人都只當你是神使了,這個神人,你不當也得當罷。”

即使是江宜也察覺到了,阿舍有話要說。也許,将他當作神使迎接回來,并非單純是誤打誤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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