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狄飛白
第21章 第21章 狄飛白
一只飛影自營帳方向馳來,乃是一人一騎,到得二人跟前下馬,走向江宜。
殘劍謹慎地半擋在江宜身前。
那人說道:“是我。”
突厥部落的胡人一應高鼻闊額、長手長腳,此人一看就不是部落中人,不僅身材适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亦有種中原式的俊秀,平時眼睛猶如睡着般半眯着,瞪人時又精光畢現,好似一把藏在鞘中不給見人的寶劍。
江宜一見他,便說:“啊,是你!”
殘劍問:“誰?”
江宜:“不知道。”
殘劍:“……”
那人:“…………”
“是我啊!”那人抓狂道,“我們在沙州城外見過的。你記性這麽差,不會吧?!”
江宜忙道:“我記得,你是少俠。不過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于是冷靜下來,說:“我叫狄飛白。”
“哦哦,好的。”
殘劍:“……”
江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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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白:“…………”
三人相顧無言片刻。
“少俠是什麽意思?”殘劍問,
江宜心想,這怎麽說呢?一個把我塞進皮箱裏的人?斟酌後介紹說:“少俠就是……勇敢的人。狼騎在沙州外掠奪時,他保護了平民。”
“沒有,”狄飛白面無表情,說,“只救下了一個。還害你被狼騎抓走了。”
大家于是又陷入沉默。終于殘劍問:“既然是沙州來的,怎麽會到金山?”
江宜連忙:“對啊,少俠你怎麽來突厥人地盤了?”
狄飛白忍了又忍,發現二人真的沒看出來,只好自己說:“我是來卧底的……不是,真的看不出來嗎?”
江宜這才注意到,狄飛白身上穿的乃是狼騎的鱗甲,佩戴脅刀,束辮抹額,作突厥武士裝扮。于是,曾經在營地裏看見熟悉人影的一幕浮上江宜心間,那時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卻原來真的是狄飛白。
“你來做卧底?”殘劍好奇,“你是什麽人?卧底要幹些什麽?”
狄飛白道:“一開始我只是跟着狼騎,想救人……”
說話時他眼風飄向江宜,令江宜懷疑他其實是想救自己。
“……後來遇到孔芳珅,就讓我順便潛入金山營地,查探突厥人的情況。你們兩個,實在太高調了。我本想潛伏下來暗中打聽你們的情況,誰知道你們早就成了左大王的入幕之賓,到處都在傳你的事。你竟然是個道士?!”
狄飛白不可思議地看着江宜,從未見過一個漢人給胡人的可汗大王完成送靈儀式。
狄飛白道:“送靈之後,為何不走,還要留在金山?”
江宜道:“有點事情……”
“別有事了,”狄飛白說,“再不走,當心回不去。”
江宜:“?”
殘劍笑說:“少俠說話還挺吓人的。”
狄飛白冷臉道:“我可沒吓唬你們。就在你們給突厥人可汗送靈的當天,胡山領了五千狼騎隊攻打沙州,與孔芳珅在磧西交戰。眼下人心惶惶,都在忖度突厥是否決定與朝廷開戰,這一天若到來,兩族便是水火不容的關系,你們既是漢人,屆時必會被殺來祭旗。”
送靈當日,說起來的确不曾見過胡山,因阿舍沒有過問,江宜便想當然以為胡山與乎爾赤關系不睦,連死人的最後一面也不想見。
那時候胡山已經向綠洲沃土中生活的中原人揮起了屠刀。
阿舍知道這件事麽?
狼騎頻繁劫掠乃是自乎爾赤身亡後這一年的開始,族群脫離了這位軟弱可汗的掌控,落到胡山手裏,于是亮出獠牙利爪。
“你倆整日與阿史那舍待在一處,”狄飛白似乎翻了個白眼,“我找不到機會通知你們。眼下好不容易能通氣。我勸你們立即跟我離開金山,否則,無論胡山打了勝仗還是吃了敗仗,你們都不會好過,無非是當戰利品或是出氣筒的區別。”
狄飛白指了個方向:“我還留了兩匹馬,稍後我僞裝成你二人的侍從,我們向西取道堅昆,繞過交戰地返回沙州。”
江宜此時發現了,狄飛白與殘劍似乎具有某種相似的特質,與這樣的人在一起,只需要聽話,不必自己拿主意。
殘劍同意了狄飛白的方案,他與江宜離開金山無非是早晚的問題,只是在路程上稍作調整,不必繞得太遠。比起狄飛白,他更有一種舉重若輕的自信。
“稍等,兩位,”江宜出聲,“走之前我還要回營地一趟,拿個東西。”
狄飛白耐心不多:“你回去幹嘛?回去就走不了了,聽我的,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現在就出發!”
殘劍道:“還是你聽他的吧。他要的東西對中原人而言非常重要,大概比一座沙州城更有價值。”
狄飛白一臉空白。
回到山腳下,江宜立刻察覺到變化。無所事事、争勇賽歌的人消失了,營地中處處是匆忙的身影,收拾氈帳,取下頂骨與廬圈,将氈布卷起來載上車。
三人走到江宜的穹廬外,一名侍候過江宜的美姬正匆匆經過,江宜拉住她問:“姐姐,發生什麽事了?”
那美姬道:“大王吩咐,即刻開拔。巫祝大人也快快收拾行囊吧!”
狄飛白心中越着急,臉上就越沒有表情,這乃是他的一項天賦:“看,不聽我的,遲則生變!”
江宜道:“我的布怎麽沒了?”
裹屍布原是搭在氈帳頂骨上曬,目下卻不見了。
“看見我的布了麽?”江宜到處找人問,都作茫然臉,并通知江宜趕快收東西,大部隊就要起行了。
殘劍三步并作兩步,闖入阿舍穹廬中,不僅無人看守,裏面也不見人影。
“阿史那舍應當率兵支援胡山去了,”狄飛白說,“你們到底在找什麽東西?找不到就算了,趁亂離隊正好,保命要緊。”
江宜仍在猶豫,殘劍已進帳中将二人唯一的行李——也即江宜的那卷神曜皇帝傳記,揣懷裏帶了出來,說:“狄少俠說的對。那物既然是法器,擁有自己的靈識,想必是不願跟咱們走,才會選擇此刻消失。還是不要為它耽誤時間了。”
于是狄飛白帶路,去他藏馬的緩坡。營地人事混亂,士兵披甲上馬,婦孺則将運載氈帳與食物的牛車趕到一路,遇見有人向狄飛白喊話,他則以突厥語回答,殘劍對江宜解說:“現在狄少俠是咱倆的護衛,奉阿史那舍的命令護送我們。遇着人就如此回答。反正不知阿史那舍去了哪裏,便借他名頭一用。”
且說到得坡下一看,馬匹已被征用了,幾名士兵沖他們嚷嚷,狄飛白啐罵一聲,手往腰間一抹。
江宜這才發現,狄飛白鱗甲的腰封下鼓起一條,原來是藏起來的長劍。
“阿古弟(住手)!!”
眼見狄飛白按捺不住,先要動手,忽然有人高聲一喝,聽那語氣頗有威嚴。那幾名士兵遂住手,狄飛白充滿戾氣,回頭一看。江宜道:“且住!這位是……王後,您怎麽在這裏?”
來人正是韋纥王後闼穆蘭多,她已換了一身便于行動的騎裝,身姿高挑,猶如挺拔的胡楊,雖則年過半百,眉眼間依舊充滿草原烈日般燦爛的顏色。
闼穆蘭多稱呼江宜為“阿達什”,乃是突厥語中朋友的意思。
江宜為韋纥國王調理身體,得到了國王與王後的友誼,闼穆蘭多為他斥退了那幾名狼騎,叽裏呱啦說了一通話。狄飛白聽得面色古怪,殘劍解釋道:“韋纥國王為我們準備了幾匹快馬。”
江宜忙道感謝。狄飛白以突厥語詢問營地突然開拔的原因,闼穆蘭多答道:“新的可汗下令舉族遷徙到下一處家園。草原的狼群唯有受到滅頂的威脅時,才會放棄故鄉,也許可汗預見到了不久後将有災難降臨金山。”
狄飛白冷笑,對江宜與殘劍說:“胡山挑釁中原王朝,必将引來朝廷的怒火,看來胡山和他外甥并沒有達成一致的戰略目标。”
闼穆蘭多的随侍牽來三匹棗骝馬,皮毛生虎紋,面相不凡。狄飛白與殘劍飛身跨上馬背,殘劍一手伸向江宜,想讓他坐在自己身前。
狄飛白道:“你這是做什麽?!”
殘劍道:“他還不會騎馬。”
江宜十分感謝韋纥一族,忍不住囑咐一些日常用藥與護理的細節,韋纥國王的身體乃是由舊傷與年歲共同拖垮的,妙手回春是做不到,也許能緩解一些痛苦。
闼穆蘭多只是爽朗一笑,眼神令江宜想起記憶深處的母親。
“她說什麽?”江宜問。
殘劍道:“她說的是一句草原的古話,‘時光流逝人不知,哪能長生永不死’。”
闼穆蘭多目送三人上馬揚塵而去。
三匹棗紅的烈馬一路縱橫,将十箭部落的哀歌甩向身後——
曳咥河水奔馳驟
浪拍金山向東流
但見湖水盈盈處
牛羊成群魚亦稠
而今欲往何處去
不見金山我心憂
流水的粼光與金山的風仍在陽光下閃爍,而篝火與歡歌已不再。一片凝重且緊張的愁雲籠罩青天,如同穢氣彙聚而成,根腳深深紮進沙州碛西的方向。
狄飛白一騎當先,之後是殘劍與江宜,閃電般飛馳,于黃沙疏草間留下漫長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