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書玉
第38章 第38章 謝書玉
麗水菁口驿,日暮,驿館将要閉門。
近日有些不好的傳言,道是夜半有人作亂,不宜外出。尤其是城外郊野的店家,都歇業很早。且蘭府有個別稱,號雷城,居民擅長觀天色辨妖祥,有所謂五色形想術,即青饑、赤兵、黑憂、白喪、黃熟。
雷雨天氣,天色一片黯然慘淡,征兆不妙,确實令人心中不安。
役夫正收門,這時官道盡頭出現三道狹長的影子。赤紅的餘晖下,那影子像三條長腳蜈蚣蟲,役夫打了個冷戰,沒來得及關門,那影子遠遠地嚷道:“累壞了!可再走不動了!噫噓唏,行路難,難于上青天!”
原來是旅人。
待得那三人走近,乃是一個箭袖武服、劍眉星目、三尺青鋒仗劍客,兩個長衫及地、束發綸巾、唇紅齒白弱書生。
劍客說道:“慢慢地走,倒是不累,可你自己要跟着我們。”
書生道:“少俠太無情,你們将我一人丢在路上,這不是叫我自生自滅麽?”
另一個書生道:“且蘭府在萬山圍子中,道路的确難行,否則也不至于只開路就開了百餘年。這樣說起來,當年群山之中盡是巉岩峻嶺,猿猱難渡飛鳥絕跡,謝公能從無中創出有來,生生辟出道路,當真是場壯舉,令後人仰止。”
役夫說:“我說你們三個,是要借住麽?別瞎聊了,快點罷,我們要關門了!”
三人忙加快腳步。
那劍客要了兩斤牛肉、一壇黃酒,大馬金刀地坐下,一人獨食。兩個書生則開了房間。役夫将前後院門關閉,在廳上點了盞油燈,一面用餘光打量三個旅客。
書生說話聲音又輕又飄,黃色燈光下面如傅粉,白臉上點着兩只黑洞洞的眼仁,不期然有些瘆人,好像紙糊的假人似的。役夫多瞧了兩眼,書生身邊那人就回過頭來看他,帶着些許笑容,似乎他們正聊着有趣的話題,只是那眼神令役夫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多看了。
分明佩劍的人還在喝酒,那文質彬彬的書生眼神卻像劍一樣。
只聽到那紙紮似的青年道了聲慢用,便起身上樓去。劍客與那劍一樣的書生便分食牛肉,飲黃酒,役夫探頭看窗外天色,雲色更濃了,似乎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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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上樓,鋪了圍榻,斜靠在被枕上翻出神曜傳,正看到李桓嶺因受牽連獲罪,發配到且蘭府修路。
李桓嶺替義弟從軍歸來,一家團圓皆大歡喜,更兼戰功赫赫,一朝升官發財,離開了沙州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到了天下皇城任職。只是好景不長,不久就以直言不諱觸怒當權,杖貶越雟。
其時蠻夷之地瘴氣肆虐,生存環境十足惡劣,流放的罪人本應絕無生還的可能。不過天命不死,不僅不死,還否極泰來,任他尋到了一線契機。
那時越雟修路的罪民,只有一條死路走到底,因此不斷有人嘗試逃出生天。逃跑的人在深山中尋到一處桃源,其後竟然聚而為寨,靠搶劫維生。偏僻之地,除了皇糧還有什麽能搶的?糧食被這些人搶走,剩下的人就只能餓死。
幸而這時李桓嶺來了。他像天神降世,義弟有難,他以身替之,流民有求,他當仁不讓,他的形象如此光輝,讓人相信天下沒有李桓嶺做不到的事。
他帶領流民打探到深山中的匪窩,一舉剿滅之,其英武事跡立即聞名朝堂。适逢用人之際,李桓嶺由此官複原職。跟随他一道離開越雟的勇士之中,最後名號叫得最響的,就是靈晔将軍謝若樸。
本傳中語焉不詳,混雜着一些撰者的推測與臆想。不過江宜卻是知道,李桓嶺剿匪的地點,就在麗水邊上不遠。
窗外一時風起,窗戶紙呼啦啦地作響。
江宜腦海中似乎有某種靈感一閃而過,捉摸不定。這時雷雨如期而至,室內又陷入明暗交替中。
江宜擰亮燈芯,掏出鵝毛筆舔濕,挽起袖子随意記了兩筆。正寫着,房門應聲推開,半君抱着床被褥走進來:“江宜,晚上我可以跟你睡麽?”
他視線落在江宜手臂上,那兩行墨字漸漸失去顏色,猶如溶于清水,最後消失不見。
江宜:“……”
半君:“……”
“聽我解釋,”江宜放下袖子,“這其實是一種特殊的墨水……”
半君道:“哈哈,我從前也喜歡在身上寫字!”
他神态自若,徑直到江宜身邊扔下褥子,鋪開,大剌剌坐下。江宜觀他臉色舉止皆很鎮定且正常,似乎是屋裏光線昏暗,并沒看清什麽。
“真的,”半君說,他挨着江宜坐,“以前我學寫字,有筆我不用,偏喜歡使根樹枝在地上劃。有紙我也不用,偏喜歡在手心手背亂塗亂抹。所以我總是寫不好字,寫出來的東西都像畫符。”
“這樣做不會挨夫子罵?”
“并沒有。教我的先生可也是個怪人。他的學問很深,廣受四方延請,卻絕不去任何一間書院任教。想要請教他的人,只好背着行囊上路,指望有一天能不期而遇。那位先生是絕不會停下腳步的,若想随他學習,就得一路同行。學到有一天忽然一拍腦袋,想起家裏爐竈還沒熄火,便匆匆拜別。離開後再想找到先生,卻四海茫茫,如一粒粟投入谷倉,是絕無機緣了。”
江宜笑道:“聽起來想要随這位先生學習,沒有一副好身板是萬萬不能的。你當初也是如此,一邊旅行一邊念書麽?”
半君卻說:“那倒沒有。我經常有事不得不離開。”
“咦?你不是說,離開後便難再有機緣麽?”
半君一眨眼睛,戲谑地笑道:“對別人來說是這樣。對我而言,只要我想找一個人,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他因此很讨厭我。”
江宜被他的表情逗笑,覺得半君很可愛。
“不會有夫子讨厭好學的後生的。”
半君煞有其事說:“不不,他真的很讨厭我。臨終前還送了一句話給我……”
江宜見他不說了,便問:“什麽話?”
半君似乎陷入回憶,好半天都不回答。他談起從前的老師,仿佛是人生中重要的人物之一,連其一舉一動都記在心中,而臨終贈言卻要回憶這樣久,真是奇怪。江宜一時不知半君是想不起來,還是不願告之。
等到閃電霎那間劃亮半君的側臉,他修長的眉宇與深刻的眼角在這場瞬息的光影裏如琢如磨。
江宜微微走神。
“他說我遲早要完蛋。”半君說。
“…………什麽?”
先生壽終前那奄奄一息、命在朝夕的模樣浮現眼前。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半君幾乎以為自己已遺忘,然而無論是那面容,抑或言語,從記憶深處撈起來時,仍然是嶄新模樣。
‘天地終乎?必終者也。’先生說完最後這一句話,眼中生命之光熄滅。
那時師生二人正走在前往東海的旅途中,半君于是一把火将老師燒了,骨灰撒入東流的江川,繼續它未完的行游。
江宜聽了說道:“你老師說的不是你要完蛋,是我們大家遲早都要完蛋。當天地終結的那一日到來之際。”
這令他想到那句錾刻在先帝劍上的劍訣——天地有終兮,與我偕終。
只是其中意味,充滿了威嚴與自負,猶如驕傲的劍客仗劍獨立,出一劍便要天地翻覆。
天地終有完盡的那一日麽?也許正有一位絕世劍仙,藏納于天外,似寶劍收于鞘中。當他睜眼的一刻,命運就于虛空中顯現,天輪與地毂載動人間這輛大車來到道路的盡頭,此外皆是虛無。于是一劍天外來,斬碎一切存在。
“你的老師是誰?”江宜有點好奇,“他這樣的人,應當留名于世才對。”
“別人叫他莊公羽。”
江宜冥思苦想,确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半君随意一笑,并不介意老師最後淪落到籍籍無名的下場。想必老師本人亦不介意。所謂聖人無名。
“太晚了,還是先睡吧。”半君說,将燈芯碾進油中,黑夜降臨,他爬到圍榻裏側,江宜亦順從地躺下。半君便抖開被褥将兩人蓋住。
屋裏只有半君的呼吸,綿長而輕緩,令江宜想起雷音閣夜晚的潮水。他睡在半君身側,仿佛回到将軍廟那夜,窗外風雨交加,但傍身的磐岩下是安穩的。
電光掠過,如同利爪,撕開了窗紙。大雨轟然入室。
半君翻身而起,猛地壓在江宜身上——
狄飛白點了兩斤肉、一壇酒,最後吃下了一半不到。役夫站在旁邊看着,狄飛白臉上緋紅,不好說是酒氣上臉,還是臊得慌。
并非所有俠客都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橫,像他這樣的,是比較秀氣的俠客。
“給我包起來,送房間裏去。”狄飛白拍下銀錢。
他聞了聞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兒,又問:“你們這裏有澡堂嗎?”
役夫給他指了路。
狄飛白拎起佩劍,于是準備去搓個澡。他有點羨慕江宜的體質,江宜整個人玉雕的一般,盛夏天裏身上也冰涼涼的,不出汗也不搓泥,風裏來雨裏去除了點雨水泥土,什麽也沒沾上。
澡堂在驿館東院裏,剛燒好水,外間打雷下雨冷風嗖嗖,一進門去熱浪頓時撲人一跟頭。
裏面已經有人在泡了,頭上搭着條澡巾,聽見開門聲轉過臉來,整張面孔蒸得通紅。
是個老頭。